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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陪伴

  關於我對聞人非微妙的感情轉變,我自己都常常理解不過來。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記事起到入朝為官,我都是對他又恨又怕,誰讓他又嚴肅又小氣,不給賞賜也就算了,連微笑都不多見。母親倒是理解他,說坐在他那個位子上,能整天樂呵呵的不是聞人非,是劉阿斗。


  這話說得還是有幾分道理的,不過劉阿斗也不是整天樂呵呵,他常常都在煩惱不能出去玩,而聞人非也是整天在煩惱阿斗整天煩惱不能出去玩……


  我不怎麼想得起來聞人非對我好的時候,但真正對我不好的時候卻也沒多少,至少太后找我麻煩的時候,他總給我解圍,我到了年紀上學堂,也是他靠著關係把我塞進了國子監,後來還當了阿斗的伴讀,之一。


  現在想想,或許我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討厭他,只是小的時候,母親對聞人非的態度總是帶著敵意,我不大明白原因,但是母親討厭的,我也要討厭,這是我認定的真理。後來長大了,母親對聞人非態度有所軟化,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蜀國臣民心目中的神祗,唯一的希望,即便是我,也是仰慕著那樣的存在,有時候我都羨慕阿斗,能得他那樣的愛護與照顧,就算被他批評兩句不勤業,心裡也是歡喜的。可惜他極少正視我的課業,把我扔進國子監就隨我自由發展了,只是當了阿斗的侍讀之後,偶爾也會順便看看我的功課,而有了阿斗墊底,哪怕我故意亂寫一氣,他也不會特意指責我。


  除非我亂寫關於他的風流史,故意跟他頂嘴,否則他大概是不怎麼低頭看我的吧……我就像個幼稚的小孩,用盡了辦法想要博取他的注意,如果他不能關心我,那能多看看我也是好的呀……


  可他總不肯多看我幾眼,他不喜歡我,我便也假裝不喜歡他,這樣我以為就不會自尊受傷了……可是只要他一點頭一微笑,我便沒骨氣地變成小忠犬,扒著他的小腿等他愛撫……


  如今他眼裡心裡都有我,我歡喜得很,只是有時候仍然覺得怪怪的,卻也說不清哪裡不對勁。我很早便沒有了父親,阿斗也是,也不知道別人家的父女或者義父女是不是像我們這樣相處的……


  那天夜裡,聞人非一直等到我入睡才離開,身體最後的記憶是他溫暖的掌心,還有身上若有若無的淡香,驅散了夜裡的寒涼。


  第二天一早,姜惟就來踢我的帳篷,我匆匆換了衣服出來,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地站在一邊,眉頭緊鎖。


  我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姜惟,你越來越有你師父的模樣,年紀輕輕地別整天愁眉苦臉,小心少白頭。」說著摸摸他的腦袋。


  他不知道吃錯什麼葯,居然撥開我的手,我怔了一下,自忖這樣的舉動是不是會掃了他在將士們心目中的威嚴,所以他才不高興了。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動作也有些過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彆扭地說:「丞相傳下令來,你好好修養幾天,不用擔心我會把你趕走了。」


  我欣然點頭。


  姜惟頓了頓,眼神古怪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最後說:「軍隊會在這裡駐紮兩天,你今天晚上別太早睡,我有事找你。」


  我湊上前去好奇問道:「什麼事?現在說行不行?」


  他一巴掌拍我腦門上,把我推開來,我向後踉蹌了好幾步,他這才想起我的腳傷,忙又伸手扶住我,我一站穩,他又像碰到髒東西似的,忙不迭撒了手,嘟囔了一句:「晚上你就知道了。」然後逃也似的跑開了。


  我撓了撓頭,著實不理解這師徒倆,怎麼一離開蜀都就都變得古里古怪的了,因為水土不服嗎?

  我仔細想了半天,最終把原因歸結於戰爭時期的精神緊張,應該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因為前方的勝利,後方軍營里的氣氛也緩和不少,大家都沉浸在這種喜悅中,雖然說這只是北伐的第一步,但是好的開始畢竟也是成功的一半。姜惟治軍倒是嚴謹,心裡雖然高興,面上卻還是保持著威嚴,嚴令士兵不得鬆懈,不得醉酒誤事,該怎麼巡邏該怎麼站崗還是和平常一樣來,我聽到身邊一些士兵都笑稱他是「小聞人」。


  「丞相平時也這麼嚴肅?」我偷偷問老軍醫。不用擔心被趕走,我心情放鬆了許多,也多嘴了起來。


  軍醫幫我換過葯,笑著回答道:「丞相當然是不怒而威,現在這些新兵是第一次見到丞相,其實以前丞相也不像現在這樣嚴肅,尤其是在赤壁聯吳攻曹的時候,丞相不到二十的年紀,三軍上下,東吳名士,盡聽他一人號令,真是少年得意,風頭無倆。那時候曹軍大軍壓境,都不見丞相皺一下眉頭,東吳不少人猜忌誹謗他,也不見他反駁幾句,一副成竹在胸,言笑晏晏的模樣,連老主公心裡都發憷,結果丞相巧施妙計,火燒曹軍百里戰船,那一仗打得十足漂亮,非但是以弱勝強,而且我軍幾乎沒有傷亡。一個愛惜士兵生命的將士才會得到士兵的愛戴啊……」


  我掐指算了算,那時我不過五歲罷了,那時劉背還流離著,還沒有定居蜀都,父親應該是跟著劉背在赤壁的吧,怎麼我對那場大戰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算起來,父親也是那一年過世的,不過母親總不肯多講,只說是命數到了。


  「您知道司馬昊嗎?他也是死於赤壁之戰嗎?」我好奇問道,心中猜測,我父親不會是為了記錄足以輝映史冊的那場戰鬥而躺著中箭的吧……


  「司馬昊?」老軍醫皺了下眉,「有點耳熟……上了年紀,有些人都記不清了。」


  我解釋道:「咱們蜀國的史官啊,當時應該跟在主公身邊的吧。」


  老軍醫呵呵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小丫頭,你懂什麼?咱們家老主公算是起於草莽,翻族譜翻出的王族之後,沒打仗前,他還在賣著草鞋,後來要不是請出了丞相,哪裡能三分天下,據蜀為王?既非真皇族,又哪裡來隨身史官?」


  這話震得我大腦麻痹了許久,我一直認定的事實瞬間被推翻了,他說的話確實有道理,隨便哪個人都能推理得到啊,為什麼我從來沒認真去想過呢?

  如果我們家確實世代是史官,祖上是司馬千……那……我父親最初不應該是從洛陽出來的嗎?母親說叔伯在洛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了,不過父親為什麼要離開洛陽,投奔劉背?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老軍醫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司馬昊,我記得了,他不是我醫治的,不過我給他送過一次葯,還遇到了丞相。」


  我精神一振,追問道:「他受了什麼傷?」


  「是刀傷,傷在胸腹之間,傷勢非常嚴重,只延了兩天性命就去了。那之前我也沒見過他,不過軍中實在人多,可能見過我也忘記了,現在對他還有點印象,是因為傷者那麼多,就他比較特殊,老主公,關二爺,張三爺,趙四爺,還有丞相,去看了他好幾回,想必身份不一般。老主公是個重感情的人,我原以為司馬昊是老主公的又一位結義兄弟,也頗為上心照顧他,可是他故去之後,倒也沒見老主公傷心流淚,其他幾位將軍也沒來弔唁,倒是丞相來送了他一程,目睹他火化。司馬昊身故,留下了一妻一女,那女孩看起來好像就三四歲大,十分瘦弱,丞相想抱她,還被那女孩的母親給推開了。我看得也十分莫名。」老軍醫捋著長須,回憶時眉頭微微糾結,似乎也想不大明白那些事。


  這些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我知道母親有事瞞著我,但心裡想她既然不想讓我知道大概也有她的道理,她平日里對我雖然好像有些冷冰冰的,但總歸是疼我的,不讓我知道應該也是為我好。但現在聽了老軍醫一席話,心中那扇閘門豁然而開,堵在心中許久的疑團傾瀉而出,讓我腦海中一片混沌。


  「那對母女……」我頗有些艱難地開口,感覺舌尖麻木,咬字困難,「您知道後來怎麼安置的嗎?」


  「那天我去送葯的時候剛好遇上了丞相,在門口隱約聽到一兩句,好似司馬昊將妻女託付給了丞相。司馬昊死後,那對母女大概是被安置在了蜀都吧。我一直呆在軍營里,對這些事倒不是十分清楚了。怎麼你今天想起來問這個?」老軍醫轉頭來看我,仔細打量了我兩眼。


  我乾笑兩聲,避開他的目光:「隨口問問嘛。」


  也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我的身份,便是猜出了也不要緊,司馬笑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身份。只是我心中仍有些疑慮,似乎母親和義父,甚至是趙昀將軍,他們看我的時候眼神總有些異常,我也說不上有什麼區別,有時候在宮裡碰上趙將軍,他總要問呵呵笑兩聲,摸摸我的腦袋,說一句「笑笑啊,今年幾歲了啊」,然後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走開。


  按理來說,我也不過是個尋常史官家的尋常女兒,哪裡來那麼多讓人深思的地方呢?

  唉……大人的世界,真是太複雜了,我這要勝過阿斗還綽綽有餘的腦袋,跟他們比起來就是拍馬莫及了。


  或許下次見到義父的時候,我再旁敲側擊一下吧……


  我本琢磨著這個主意,不過到了夜裡,看到姜維的時候,我又改變了主意。


  「姜維,你來得正好,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一進帳篷,我就對他招招手。


  他挑了下眉梢,目光在我臉上狐疑地掃來掃去,說道:「要問什麼一會兒說,現在你先跟我來。」


  「啥?」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拽住了手腕帶了出去,繞了一小段路,到了他的帳篷外。


  我急忙拉住他的手,止住腳步,警惕地望向他:「你到底打算幹什麼?」說話間我目光向周圍掃視一周,發現平日里在這附近巡邏的士兵好像都不見了。


  「進去進去,不然水都涼了。」姜惟不大耐煩地把我推進帳篷,我力氣不如他,踉蹌了幾步便被推了進去,身後的門帘刷刷幾聲,被放下來繫緊了。姜惟在外頭說:「你快點洗洗,我讓巡邏士兵去休息了,半個時辰后回來,你們女孩子洗浴雖說麻煩些,半個時辰總是夠用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大浴桶和熱氣氤氳的水,傻傻地直點頭說:「夠夠夠!」


  姜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麼,我聽不大清楚,不過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了,扭頭看向外面,警覺地問:「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幫你望風啊!要是等一下有人跑來找我怎麼辦?」姜惟沒好氣地回道。


  軍旅生活果然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想當年在蜀都的時候,姜惟雖然奸險狡猾,但是說話還算斯斯文文,現在講話嗓音明顯大了許多,有時候訓斥士兵還會帶上髒字。


  我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解開衣扣,目光落在浴桶旁的小木桌上,放了個牛皮套子,應該是給我纏住腳傷,以免沾到水的。


  姜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細心了?

  我試了下水溫,緩緩沉入溫水中,舒服得忍不住輕聲嘆息,從頭皮麻到了腳趾,身上每寸肌膚在溫水的滋潤下像久旱的花葉緩緩舒展開來。


  為了弄來這麼一大桶熱水,姜惟想必廢了不少功夫,想到這裡,我不禁對他心生感激。


  「姜惟,這次真謝謝你啊。」我搓著手臂,看著他投影在帳篷上的影子說。


  「沒什麼……」他的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我聽得清楚,「是丞相吩咐的。」


  義父?


  我怔了怔,許多信息在腦海中過濾了一番,然後恍然醒悟了過來,霎時間,水溫好像直線飆升,將我里裡外外煮了個熟透。


  他他他……他是不是昨天來的時候聞到我身上的臭味嫌棄我了所以才讓姜惟準備水讓我沐浴的!

  蒼天啊大地啊!我沒臉見人了!讓我溺死在這浴桶中吧!

  片刻后,我決定還是不要這麼輕易地自尋短見,又從水裡冒了出來,認真地和身上的污垢作鬥爭。


  下次見他的時候,我決不能允許自己身上還有一絲異味!

  「司馬笑……」姜惟的聲音忽然傳來,淡淡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疑惑,「你到底為什麼跟來?」


  我沒有多想便回道:「太后要搞死我,我怎麼能讓她得逞?」


  姜惟似乎輕笑了一聲:「真的是這個理由?可我怎麼覺得,這不是理由,只是借口。」


  我頓了頓,略微一思索,笑道:「姜惟啊姜惟,你這詞用得真巧妙,大概吧,是我自己在蜀都呆膩了,想跑出來了,剛好找到這麼個借口說服了自己吧。」


  「早不膩晚不膩,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姜惟冷哼一聲,「你不如老實說,你是為了誰而來?」


  我嘻嘻一笑:「當然是為了你啊。」


  姜惟的影子晃了一下,我似乎看見了此刻他臉上無語又無奈的神情。「你先是說要去洛陽,把銀劍給拐出來了,如今銀劍送了你母親去洛陽,你自己卻死乞白賴要留在軍中,司馬笑之心,路人皆知。」


  我卻有些微迷惑:「我什麼心思?」


  姜惟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我擦拭身子,換上乾淨的衣服,也在思索我那「司馬笑之心」,我不就是為了躲避太后的報復,這才逃出蜀都的嗎?這也沒什麼不可告人,路人皆知又怎麼了?

  「司馬笑,我且問你。」姜惟忽又開口,「如果,此刻丞相身在洛陽,你留在這裡還是去洛陽?」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去洛陽。」


  姜惟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我也沉默了。


  是了,我原是為聞人非而來,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借口罷了,以為能騙過旁人,原來只是掩耳盜鈴,騙住了自己。姜惟看得明白,聞人非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既然知道,卻又幾次將我推開,是不願意看到我嗎?如今又接受了我,是可憐我的吧……


  「如果你洗好了,便回自己帳篷里去,一會兒我會讓人來這裡收拾。」姜惟說道。


  「我頭髮還沒擦乾呢。」


  「巡邏士兵就快回來了,你回自己帳篷里去。」姜惟下了逐客令。


  出帳篷時,我打了個寒顫,姜惟斜了我一眼,說:「我送你回去。」


  這一路上,他都沉默得可怕,好幾次我有話想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待進了自己的帳篷,我情緒也穩定了許多,膽子也壯了三分,趁他還沒離開拉住了他問道:「你知不知道義父為什麼趕我走?」


  姜惟垂下眼,盯著我拽住他衣袖的手,聲音有些生硬地答道:「丞相日理萬機,大概是不希望你呆在軍營中,讓他有所分心擔憂吧。」


  「那你呢?」我好奇地打量他的臉色,「這次見面,你們都變得好奇怪啊,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姜惟越來越會隱藏情緒了,我只看到他眼神微動,卻看不懂是什麼意思。「沒什麼,行軍打仗,壓力太大了吧。」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真心話,但我卻無法再多問到什麼了,只有怔怔點點頭,鬆了手讓他離開。


  直到晚上入睡前,我才想起來還有關於父親的問題沒來得及問他。但我心裡隱隱也有種感覺,一來他未必知道,畢竟他年紀大不了我多少,二來他即便知道,恐怕也不會告訴我的吧。


  他們似乎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每個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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