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秋狩(十)
「吧嗒」一聲,竹筒從他手中滾落。傳令兵小心翼翼地看著面前猶如神人一樣存在的顧清鴻,許久,他看見他緊緊捏起手中的信,轉身看著前方的秦軍大營。
「相國大人?……」傳令兵想要問,卻不知該問什麼。
顧清鴻擺了擺手,疲倦地道:「下去吧。」聲音不復清潤,帶著沙啞。傳令兵不敢再猜測他的心思,連忙退下。在步下城牆的時候,他回頭,看著那風中立著的顧清鴻,竟無端覺得他的背影凄涼孤獨。
小廝竹影上城牆看到顧清鴻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畫面。風呼呼吹起他披著的青色錦緞披風,獵獵而動,而他瘦削許多的身影猶如被風刀刻出一般單薄,他一動不動地立著,像是一隻歷經滄桑的青鶴,落寞地眺望遠方。
竹影只覺得鼻尖一酸,他的主子,本該是過樹穿花的俊美男子。他拿筆的手,本不該拿起刀劍,任憑刀劍在他手掌磨出繭子。他儒雅的眉眼本不該染上邊塞的風霜。他本來更不用與一幫粗魯將軍,商討著怎麼突襲圍剿的吃緊戰事。
可是,他來了。本不關他的事,在經過幾天徹夜難眠之後,他上書皇上請求前往前線督戰。
當他到了桐州之時,秦軍在橫掃靈州一十三郡縣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受了驚嚇的難民成群成群湧入桐州城,而整個桐州城又因恐慌秦軍的到來向更南的地方逃去,民心散了,軍心更加不穩,前面戰事失敗的將軍自殺殉國的自殺,棄械降敵的降敵,謠言四處可聞,說是一片兵荒馬亂根本不足形容當時的景象。
可是,他來了。顧清鴻來了!齊國第一相國奉旨前來督戰,被秦國突然攻打得措手不及的齊國終於回過神來,在經歷「雲凌關」的慘敗之後才意識道這個開戰的事實。秦國再也不像往常幾年一般只是小規模搶搶糧食,搶人回去當奴隸就走了。彪悍的秦國人已經把目光對準了富饒的齊國,要一口吞下!
顧清鴻來了!整頓軍隊,整頓已經陷入癱瘓的地方政事。讓一切竭力在秦軍撲向桐州的時候恢復正常。接下來便是連續不休的戰事,每一天都有秦軍攻到城下,然後齊國軍隊再艱難地把他們從漢江一刀切成兩段,奮力圍剿過江的秦軍。
每一天睜開眼睛閉上眼睛都是死人、死人;屍體,還是屍體……
可是,只要顧清鴻身穿青袍的身影步上城樓,已經疲憊不堪的齊國將士都覺得這場仗能勝!一定能勝!可只有他知道,他的相國大人為了這兩國開戰後僵持的寧靜已經累得半夜嘔血。
想著,竹影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上前躬身問道:「相國大人,回去歇一會吧。這裡風大。」
許久,顧清鴻才慢慢轉過身來,竹影看到他面上的神色不由大驚:「相國大人,你怎麼了?」
只見顧清鴻俊雅的面容上帶著哀色,兩鬢如刀裁的鬢邊竟隱約有了灰白。古人有伍子胥一夜白頭,怎麼他才半天不見自己的主子,就驚見他鬢邊有了白髮。
顧清鴻摸了摸自己的臉,疲倦地擺了擺手:「走吧。」
手一揚,那張信紙就被風卷在了地上。他上前撿起,當看到「聶氏」兩字的時候,心中不由一窒,許久,他忽地問道:「夫人在府中的時候,你覺得夫人是怎麼樣一個人?」
「夫人?!」竹影聞言,呆了許久,才明白他指的並不是西園中那名不副實的沈夫人,而是從前相府中真正的女主人——聶無雙。
「她是怎麼樣一個人?」顧清鴻又重複一遍,聲音那麼輕,彷彿風一吹就吹走了。又彷彿他是在問自己:她,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女人。
做下人不能隨意評論自己的主人,竹影本打算敷衍而過,但是看著顧清鴻認真的神色,終究於心不忍,低下頭:「夫人是一位賞罰分明的人。府中下人有錯,有功,她都能明察秋毫,不偏不倚。夫人……夫人是一位好人。」
「好人……」顧清鴻手捏著信紙,幾乎要把薄薄的信紙捏成粉末。他知道她是好人,一位好女人,可是……
竹影看著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眼中泛起水光,哽咽道:「大人……不要再想了!大人,小的知道您是逼不得已,所以才……」
「逼不得已?」顧清鴻苦笑一聲:「好一個逼不得已……」
往日種種他以為可以徹底結束,沒想到這才是一場浩劫的真正開始。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又真正得到了什麼?
她的眉眼猶自在眼前,彷彿一轉身,還可以看見她帶笑立在桃花樹下,柔聲喚他「清鴻……」
轉瞬間天翻地覆,他看見她流著淚笑道:「……這一切都是你逼的!我做下多少醜事,犯下多少罪孽,到頭來通通都是因為你!」
「大人?……」竹影試探地喚道:「該下城牆了,幾位將軍還等著呢。」
顧清鴻江手中的紙慢慢撕碎,手一揚,紙片猶如雪花,隨風紛紛揚揚,在強勁的秋風中瞬間了無痕迹。
「召幾位將軍速速前來商議!」顧清鴻看著河對岸烏壓壓的秦軍,似終於狠下心腸:「我,要去應國!」
……
「啪!」聶無雙下了一子,抬眸看著眼前的蕭鳳溟:「皇上輸了。」
蕭鳳溟哈哈一笑,丟開手中捏得發燙的黑子:「雙兒果然棋力精湛,現在已經能和朕不相上下了。」
聶無雙柔柔笑著,站起身來:「還是皇上承讓,臣妾才可以贏得漂亮。」宮人見帝妃二人下棋盡興,便上前收拾。
聶無雙握了蕭鳳溟的手慢慢向殿後的花園中走去。應國的四季以秋天最為怡人,雖是冷了點,但是勝在天氣晴朗。蕭鳳溟接過宮人手中的披風,自然而然為她繫上,聶無雙抬起頭來,沖他嫣然一笑。他總是如此,待她溫柔又細心。
「聽說齊國使節韓大人惹你生氣了?」蕭鳳溟握著她的手,隨意問道。
聶無雙知道宮中的事總是逃開他的眼睛,低聲道:「是,他指責臣妾。所以臣妾也不再客氣。」
蕭鳳溟看了她一眼:「他們的確是心急了。」
「那是因為他們已經無計可施。」聶無雙悠悠地道,美眸中掠過一絲暢快:「不然他們怎麼會找到臣妾?」
蕭鳳溟淡淡道:「總之秋狩之後,他們就該回去了。」
提起秋狩,便有無數的話題,聶無雙想起後天就要舉行的秋狩祭天,心中隱隱有了期待。在應國,秋狩祭天可是重大節日。蕭鳳溟談起往年秋狩的盛況,更是滔滔不絕。
聶無雙在一旁含笑聽著,正在這時,宮人上前,臉色有些驚慌:「啟稟皇上,『明芙宮』的來報說,雲充媛……雲充媛……像是要小產了……」
蕭鳳溟一怔,隨即皺了劍眉,神色冷峻:「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小產還是沒有?什麼叫做像是!」
宮人被他嚴厲的口氣嚇得一哆嗦:「聽來通報的太醫院的人說,雲妃娘娘已見了紅……太醫們的意思是好像胎兒保不住了。」
聶無雙聞言,心中亦是吃驚。雖然雲妃被貶為雲充媛,但是一應吃穿都是按照之前的份例給,皇后從未怠慢,為了讓雲充媛想開一點,還特地恩准了她的母親前去照顧。這樣的待遇對一位犯了錯的妃子來說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是怎麼會突然見了紅呢?
聶無雙百思不得其解,見蕭鳳溟眉頭緊鎖,不由斟酌勸道:「要不,皇上……過去看看?」
蕭鳳溟看了她一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然:「這個時候怎麼可以去?」
聶無雙不明所以,這個時候?難道這個時候不能去看嗎?她還未想明白,蕭鳳溟口氣已經轉緩:「去,稟報皇后,讓她前去照顧。」
他頓了頓,許久,才慢慢地道:「讓太醫院的太醫儘力!務必母子平安!」
宮人小心翼翼地抬頭連忙應道:「是!」
宮人退下,聶無雙看著蕭鳳溟已經轉身,繼續向花園深處走去,步態並無急促,知道他已打定主意不再去看望雲充媛,只得繼續跟上。
蕭鳳溟在前面獨自走了一會,回過頭來看著聶無雙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嘆了一口氣:「你也覺得朕無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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