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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百二十

  大帳前氣氛壓抑。


  端坐正席的李治一言不發, 低頭把玩著一隻犀角杯, 臉色不大好看。


  李賢和李顯的坐席挨在一起, 兄弟倆刻意拉開距離,皮笑肉不笑。


  席間的眾臣嘻嘻哈哈, 試圖和稀泥。


  可惜正主不領情,仍然黑著臉互掐。


  裴英娘拉住一個平日相熟的內侍打聽。


  內侍是李治的心腹, 看著她長大的, 沒有避諱,小聲說:「太常博士誇英王有昔日太宗皇帝之風……」


  裴英娘眉心一跳, 太常博士是武皇后的人。


  她嘆口氣,退回自己的帳篷, 這種時候她幫不上什麼忙。


  遠遠聽到犬吠馬嘶,滿載而歸的蔡凈塵正好翻身下馬。


  平時總冷著臉的少年郎此刻興奮得滿臉通紅,俊秀的面孔顯出幾分稚嫩。


  裴英娘看過他們獵得的獵物, 狐狸、野兔、山雞、野鹿幾乎能堆成山。


  她笑著誇獎蔡凈塵幾句,讓他領著扈從先下去休息。


  蔡凈塵遲疑了一下,「回來的時候……我看到相王和執失將軍。」


  裴英娘怔了怔,「在哪兒?」


  「在林子那頭, 執失將軍攔下相王,他們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相王的親兵當時在很遠的地方,沒人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蔡凈塵記得那天在秦府聽到的對話,貴主和執失將軍差點訂親,相王會不會因為這一點而耿耿於懷?

  裴英娘眉頭微微蹙起。


  執失雲漸攔住李旦,是不是為了她?

  她皺眉想了片刻, 決定不管。


  就算是為了她,不管他們兩人說了什麼,執失雲漸沉悶穩重,李旦也不是輕狂的人,肯定打不起來。


  她回到帳篷,躺在鋪了幾層厚厚百花絨毯的軟榻上,愜意地長出一口氣。


  半夏給她端來熱騰騰的牛酪漿。


  秋意漸深,天氣一天天涼下來,她小日子時常常腹痛,奉御勸她少喝冷飲。


  半夏嚴格遵從醫囑,巴不得把她所有入口的東西全部放到蒸籠里熱開了再給她飲用,寒涼的水果更是碰都不許她碰,尋常果子也必須定量。


  好在梨子、柑橘可以烤著吃,石榴和甘蔗能榨汁喝。


  和牛酪漿一起送到裴英娘面前的,是一盤烤得金黃油亮的野豬肉。


  半夏洗凈手,跪在軟榻前,把烤肉撕成細條,撒上蔥、姜、蒜、豆豉、胡椒和橙泥,「六王的熊不夠分,熊掌更不易得,只供二聖和幾位相公享用。野豬肉人人都分了一大盤呢!」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那隻野豬確實很壯很肥。


  她坐起身,吃了兩口烤肉。


  不知是野豬肉本身味道好,還是宮婢廚藝高,烤肉香酥柔嫩,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


  她一口接一口,忍不住吃完半盤,才想起問半夏,「相王的那一份呢?」


  半夏捂住嘴巴,小聲說:「娘子不夠吃嗎?」


  裴英娘捏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差點被自己的使女氣笑,她只是想確認李旦也能吃到烤肉而已,又不是要霸佔他的那份!

  「什麼不夠吃?」


  清朗的嗓音透過圍幛,傳進帳篷。


  使女掀開帘子,李旦彎腰走進帳篷,含笑的眸子看著裴英娘,眉宇間俱是溫柔繾綣。


  使女們忍不住臉紅心跳,埋下頭不敢多看。


  「半夏以為我想獨吞相王的烤肉。」裴英娘輕哼一聲。


  半夏抿嘴笑了笑,站起身,準備撤走食案。


  裴英娘讓她退下,踏著木屐走下地,挽起袖角,斟了杯蔗漿,等李旦走到跟前時,遞給他,語氣里透著自然而然的關懷,「阿兄累不累?」


  李旦沒接銀杯,矮身坐在軟榻邊沿,就著她的手,喝完蔗漿。


  他下巴上的胡茬時不時擦過她的指間,一陣陣酥麻。


  帳內流淌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使女們的頭埋得更低了。


  裴英娘沒料到嚴謹古板的李旦會出其不意來這一手,呆了半天,才發覺臉上燒得厲害,強忍著羞意沒收回杯子:看在今天你這麼辛苦的份上,伺候你這一回。


  半夏把李旦的那份烤肉送進帳篷。


  李旦出去洗凈手,回來時看到裴英娘眼巴巴盯著烤肉看,「你喜歡?」


  裴英娘已經把自己那份吃完了,雙手托腮,等著看李旦吃,聞言點點頭。


  李旦把金花銀盤推向她。


  她登時浮起滿臉笑,搖搖頭,「我吃飽了,阿兄,你嘗嘗看啊,我覺得比宮裡的好吃。」


  美食這種東西,大家一起吃,人人都說好,才叫皆大歡喜吶!


  李旦顯然不懂吃貨「普天之下、俱是吃友」的心理,以為她謙讓,拈起銀筷,夾起一塊烤肉,遞到她唇邊。


  裴英娘趕緊拿碟子接下烤肉,養尊處優、錦繡堆里嬌養長大的相王,做不來喂別人吃飯這種殷勤小意的事,烤肉都快蹭到她臉上去了!


  李旦慢吞吞收回筷子,心裡頗覺得遺憾。


  很早的時候,他就想親自喂她吃東西。


  不論嚴寒酷暑,陰晴雨雪,她吃飯時總是那麼認真快活,讓旁觀的人不由得食指大動,想嘗一嘗她吃的東西是不是世上罕見的珍饈美味。


  她小的時候,李治和李令月經常拿吃食逗她。


  她不鬧也不撒嬌,就那麼睜著一雙烏黑髮亮的大眼睛,平靜地盯著李治和李令月看。


  看不了一會兒,後者就得繳械投降。


  李旦沒逗過她,現在想想有點可惜。不過可惜歸可惜,他不敢真的用吃食逗她,她會生氣的。


  他內心其實遠遠沒有面上表現出來的這麼自信從容,唯恐她會厭煩憎惡自己。


  早晚有一天,她會發現他不是君子。


  如果連她也討厭他,那他真的什麼都不想去在意了。


  但是假使真有那麼一天……他還是不會放棄。


  執失雲漸是甘心遠走也好,還是暫時避讓也罷,和他無干。千辛萬苦搶到手的人,怎麼可能拱手讓出去。


  狩獵結束后,李治和武皇后評出優勝者,各有封賞。


  李賢和他的屬從拔得頭籌,風光無限。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武皇后直接略過李賢,三言兩語,把另外兩名國公家嫡子誇得紅光滿面。


  眾人緊跟著天后,齊聲恭賀兩位嫡嗣子。


  李賢牙關咯咯,臉色鐵青。


  戶奴趙道生扯扯他的衣袖,附耳道:「大王切忌動怒,聖人看著呢!」


  李賢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臉色慢慢和緩。


  裴英娘原本打算騎馬回城,剛跨鞍上馬,內侍找到她,小聲說:「真師,聖人鬧頭疼,奴等勸聖人用藥,聖人不耐煩,奉御請您過去一趟。」


  她連忙下馬,跟著內侍去李治的車駕。


  李治頭冠禮服整齊,背倚隱囊,神色晦暗,可能是勞了半天神,比平時顯得更蒼老。


  武皇后剛才和他起了口角,避去另一輛馬車了。


  裴英娘不敢提起狩獵的事,想了想,問李治剛才的烤肉好不好吃。


  李治看著她笑,「十七喜歡炙肉?」


  她點點頭,整天汽蒸、水煮、油炸,難得換個口味,而且野豬肉新鮮,調料豐富,現烤現吃,甚為味美。


  李治命殿中監把今天負責烤肉的奉膳局主事找來,頒下賞賜。


  眾人叩頭謝恩不迭。


  裴英娘趁機請李治服藥,他皺皺眉頭,這一次沒有抗拒。


  車上備有熱湯丸藥,她跪坐在榻旁,喂李治服下一碗黑乎乎的葯汁子。


  等他睡熟,她沒走,盤腿靠著香榻打盹。


  不止打獵的人累,她也累。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身邊彷彿很嘈雜,李治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馬車好像停下來了,然後一張薄毯蓋在她身上。


  她緊緊摟著綢面薄毯,不願睜開眼睛。


  朦朧間聽到李治輕笑幾聲,保養得宜的手拍拍她的頭頂,動作溫柔。


  馬車又繼續晃動顛簸起來。


  這一次馬車走了很久,停下來時,依稀能聽見市井裡坊的喧鬧吆喝聲,有人掀開車簾,抱她出去。


  那雙手剛碰到她,她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自己爬起來,坐在車廂里緩了會兒,「到哪兒了?」


  李旦等著她清醒,扶她下馬車,「到醴泉坊了。」


  裴英娘回頭看一眼,啞然失笑。


  皇帝出行,儀仗隆重,李治的車駕幾乎像一座移動的小房子,能直接駛進坊門,但進不了窄小的巷曲,只能停在府門口。


  扈從喝令閑人迴避,仍然有膽子大的人倚在街巷旁的酒肆、邸舍窗口往外探看,想一睹聖人車駕的威風。


  裴英娘跨過門檻,拉拉李旦的袖子,「阿兄,你去前廳坐坐,我有話和你說。」


  李旦挑眉,看她睡得滿面通紅,眼神懵懂,還惦記著留自己說話,想必是有正經事要談,點點頭。


  裴英娘徑直回內院梳洗。沒穿道裝,半乾的頭髮鬆鬆挽了個垂髻,斜簪一枝嵌紅鴉忽的赤金髮釵,穿蔥黃交領襦衫,系石榴紅裙,披春水綠夾纈錦帛,腰束彩絛,臉上淡淡抹一層潤面的玉簪粉,趿拉著漆繪木屐,穿過迴廊。


  李旦坐在廊下吃茶,雖然旁邊沒有外人,他依然一絲不苟地正襟危坐。


  牆角的芙蓉花開得熱鬧,花朵濃艷雍容,碧綠的枝葉托著一朵朵淡粉、雪白、嬌紅,有種不俗氣的嫵媚。


  出浴的小娘子從花樹下走過,雲發豐艷,雙頰生暈,凝脂般的肌膚散發出淡淡的光澤。


  不施脂粉,家常衣裳,依然難掩國色。


  滿樹繁花,霎時黯然。


  李旦看呆了片刻,直到她入座,才恍然回神。


  裴英娘不肯正坐,斜倚憑几,裙裾鋪灑開來,滿院的光線彷彿全部聚集在她的石榴裙上,紅得耀眼。


  「我記得你身邊有個叫明茹的使女,她是不是還在相王府?」她開門見山,皺著眉頭說,「我不喜歡她,你今晚就得把她打發走。」


  作者有話要說:  紅配綠在古代很常見,這個配色很好看的,典雅清新,青春活潑。新疆那邊氣候乾燥,出土的俑人顏色保存得很好,黃衫紅裙配綠色很漂亮。


  現在大家覺得紅配綠不好看,一是衣服的質地和材料原因,二是搭配不當。紅有不同的紅,綠有不同的綠,不是什麼紅都能配綠的。


  不要腦補那種鄉土大棉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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