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她剛洗浴過, 膚色白若新瓷,髮鬢烏黑, 彎眉下一雙杏眼愈發顯得明媚清透,嘴唇紅潤, 似枝頭盛開的芙蓉花。
李旦的眼神流連在她嬌紅柔軟的雙唇上, 一時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嗯?」
這一聲心不在焉的問詢, 立刻讓裴英娘誤會了。
她眉頭皺得越緊,不滿道:「你捨不得?
李旦擰眉,似乎在奇怪她突如其來的惱怒。
不一會兒, 想清楚緣由, 他獃獃地坐了半晌, 忽然笑了。
這一笑有如雨後的晴空, 爽朗明澈,亮如星辰。
他教養極好, 詩書禮儀皆由鴻儒教導, 微笑也得體含蓄, 很少笑得這麼輕鬆, 這麼豪爽, 這麼沒有顧忌。
「誰是明茹?」他俯身靠近裴英娘,伸手拈起一束半濕的墨發,用嘴唇感受發間的蘭脂馨香,含笑接著問,「為什麼不喜歡她?」
裴英娘仰著臉看他, 板起面孔,「因為我覺得她可能喜歡你。」
她抓住李旦的衣袖,理直氣壯地說:「相王府的內院,只有我可以喜歡你。」
外面她管不了,內院的一畝三分地,必須由她說了算。
小兒女置氣似的嬌蠻,別人聽來大約覺得她言語稚氣天真,於李旦而言,卻如同梵音入耳。
無邊寂寥的黑夜終於過去,剎那間雲層飄散,天光大亮,他站在傾灑而下的光暉之中,通體舒泰,滿心激蕩。
高興歸高興,趕緊保證才是正理,英娘性子柔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又異常堅持。
打發一個使女只是小事,她直接開口問他,是想確認他的態度,免得日後夫妻彼此猜疑,暗生隔閡。
他越想越覺得心情暢快,輕咳一聲,唇邊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一樣,怎麼都收不回去,「不必等今晚,現在就打發她走。」
他揮揮手。
楊知恩小跑到廊檐下,屏息凝神,等候指示。餘光不小心掃過李旦臉上,霎時瞪大眼睛,悄悄嘀咕:原來郎主也能笑得這麼傻啊……
等李旦說出明茹的名字,他摸摸後腦勺,不明白為什麼送走一個美貌使女,郎主會高興成這樣。
「英娘,我允諾過你,內院的事,都聽你的。」李旦交待完事情,拉起裴英娘的手,粗糙的指節攏住她搽了鳳仙花汁的指尖,輕輕摩挲,「家奴僕役隨你怎麼高興怎麼指派,不必特意問我的意見。」
他視她如珍寶,唯恐她會過得不痛快,不會因為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惹她不開心。
而且當家主婦管理後院,天經地義。
男主人插手,是對主婦的不尊重、不信任。
他不僅是她日後的丈夫,也曾是看著她長大的兄長。千疼萬寵的人,呵護珍愛還來不及,光看她皺眉他的心便跟著一沉,哪捨得讓她在僕從面前難堪。
「我信你。」裴英娘輕聲說,眼眸微微低垂,濃睫輕顫,語氣裡帶著自憐自傷,「阿兄,你說的話,我都信,所以你千萬不要騙我。」
李令月教過她,男人不能一味慣著,也不能一味管著,兇巴巴過後,一定要趕緊朝他示弱,這樣才叫剛柔並濟,張弛有度。
她沒有戀愛過,李令月和薛紹自小青梅竹馬,把薛紹管得服服帖帖的,比她有經驗,聽阿姊的准沒錯。
李旦斂起笑,揉揉裴英娘的頭頂,手掌滑過綢緞般順滑的黑髮,順勢握住她的香肩,俯身和她額頭相貼,寬闊的胸膛隨著悶笑震動,「傻子。」
語氣溫柔,彷彿能滴出水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情意。
靠得這樣近,成熟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壓過來,裴英娘忍不住屏住呼吸,覺得他隨時可能吻自己。
院子里的使女當場僵立,猶豫著是咳嗽幾聲以示提醒,還是直接上前拉開李旦。
半夏和忍冬張大嘴巴,下意識去看瓊娘。
瓊娘眉頭緊皺,冷冷地盯著李旦,直起身,準備擼袖子。
不等別人反應過來,李旦已經鬆開手。
那一吻最後還是落在裴英娘的鬢髮上,稍觸即離。
「你很快就要嫁給我了。」他面色平靜,但眼睛閃閃發亮,亮得近乎灼人,「我很高興,很快活。」
雖說婚期在即,偶爾可以容許他稍微放肆一下,但畢竟當著一院子的人,裴英娘有點不好意思,臉上緋紅一片,欠身正坐,和李旦拉開距離。
接下來她沒再提起相王府的內院事務,不咸不淡說了些其他瑣事。
李旦察覺到她的迴避之態,笑了笑,起身離開。
他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之舉,但是她那樣看著他,認真而坦然地確定他的心意,他心裡的歡喜根本控制不住。
裴英娘坐著沒動,讓長史送李旦出門。
耳畔傳來一陣衣裙摩擦聲,瓊娘脫屐上廊,先恭敬地叩頭,然後坐起身,嚴肅道:「娘子,公主將老身送到娘子身邊時,曾叮囑老身,娘子性情和軟,要老身仔細提點娘子,娘子該硬起心腸的時候,不能軟弱。咱們女兒家行事,確實不能太過剛硬,但是有時候太和軟了,也甚為不妥。」
瓊娘是公主府的女官,一臉橫肉,長相不怎麼討喜。
裴英娘知道她一板一眼,行事自有章法,不怎麼怕她,聞言抿唇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儒學士教導過她,身為女子,須得端莊矜持,謙遜從容。
她虛心受教,盡量做到保持自己的天性和順應時代要求之間的平衡,但是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很多事其實不必像小時候那樣瞻前顧後。
就像武皇后一樣。
在成為和聖人比肩的天后之前,她賢惠機敏,善待宮人,命人撰寫教導婦女嚴守禮教的書籍,一言一行,都符合一代賢后的標準。
掌權之後,她培植自己的勢力,清除異己,一步步鞏固自己的權力。所作所為,沒有一點符合她早年宣傳的道德規範,可是誰敢說一句她的不是?
那些私下裡怒斥她獨霸朝綱、牝雞司晨的話,不痛不癢,動搖不了武皇后的地位。
一個人無權無勢的時候,不管怎麼謹言慎行,還是有人瞧不順眼。當他站到頂端了,做出再出格的舉動,別人不僅不會指指點點,還得主動為他描補。
同樣的,今時今日,裴英娘完全可以不必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
她以前還盤算過要養俊俏面首呢!
不過她確實對李旦太放縱了,剛剛應該認真數落他幾句,假裝很生氣的。
「娘子明白,老身便放心了。」瓊娘神色和緩了些,這幾天觀察下來,她發現裴英娘表裡如一,不會表面假裝願意聽從教誨,私底下嫌棄她多事作踐她,所以才敢有什麼說什麼,「老身說句粗話,越容易得手的東西,越不會珍惜。相王還年輕,小郎們情熱之下,張口甜言蜜語,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娘子聽聽就是,心裡要端得住。」
這話聽起來實在是忠言逆耳,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和心上人在一起時,滿心都是甜蜜,怎麼可能時時提醒自己,情郎說的話都是假的,不要被他哄騙了去?
而且這個情郎還是即將成婚的丈夫。
小時候一直仰望他的背影,信賴他的為人,這一份根深蒂固的信任,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相信以他的性子,一旦說得出,就會努力堅守承諾。
裴英娘望著庭間芭蕉叢翠綠肥厚的葉片,日光照出紋理清晰的葉脈,她不喜歡把感情的事想得太複雜,喜歡就是喜歡,像葉脈一樣清楚。
他真不喜歡她了,她不會勉強留在他身邊。
她攢了那麼多金子,認識了那麼多人,很快就能把他忘掉。
她嘆口氣,微笑道:「我記下這話了。」
瓊娘頓了頓,話鋒一轉,語重心長,「老身並不是責怪娘子,娘子沒有失禮的地方。像娘子這樣身份的人,不必嚴格恪守規矩禮儀。京兆府的高門貴女真的一板一眼按那套規矩來行事,反而會被人笑話不知變通。娘子身份貴重,用不著畏手畏腳,相王已經和娘子訂親,比娘子年長七歲有餘,娘子有時候確實不能一味矜持,那樣倒流於刁鑽了。小郎的心經不得一再潑冷水。」
裴英娘挑眉,瓊娘這話,怎麼和她一貫的行事風格不一樣?
瓊娘看到她臉上的訝異,扯起嘴角,想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可惜卻成了皮笑肉不笑,「不怕娘子笑話,老身昔年青春年少時,亦曾打馬曲江池畔,和閨中姐妹們為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們吃醋鬧彆扭。那時候小娘子們為了某位風流倜儻的郎君爭吵,一言不合扭打起來也是常事,傳出去別人也不過笑笑而已。娘子年紀小,頭一次經歷這種事,縱使偶爾有想不到的地方,也屬平常。老身但凡能提點的,一定會知無不盡、盡無不言,但夫妻相處,外人的話終究只是霧裡看花的建議,到底如何,全看娘子自己拿捏。娘子盡可按著自己的心意便宜行事,不必為此煩惱,更不必畏懼旁人的眼光。」
裴英娘暗嘆一聲,難怪瓊娘前面要說那些話。
原來瓊娘看出她的躊躇不安了。
解決了暗中反撲的敵人,接下來她要忙的事,就是出閣嫁人。
兩輩子第一次嫁人,之前她一點都不怕,狩獵之後,不必分心想其他事,擔憂才一點點浮上心頭。
她沒和別人說起,忍冬和半夏沒嫁過人,長史、管家們是男人,不可能窺出她的憂愁,滿臉兇相的瓊娘竟是第一個看出來的。
一陣輕風掃過庭院,落葉簌簌飄落,開敗的芙蓉花整朵整朵墜落在泥地上,時不時響起一兩聲鈍響。
裴英娘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裙間的彩絛,回想往昔種種,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沒什麼好怕的,她是第一次嫁人,難道李旦就不是第一次娶親嗎?說不定他也惶恐不安呢?
半斤八兩,摸索著相處吧!
這麼一打岔,她忘了問李旦執失雲漸和他說了些什麼。
第二天她晨起梳妝,半夏扶著她坐進梳洗床,花鳥紋銅鏡映出她瞌睡不醒的臉孔,眼睛微微有些腫。
不遠處隱隱傳來呱呱叫聲,她扭頭問忍冬,「院子里什麼時候養鳥雀了?」
她不愛把鳥雀養在籠子里,長史深知她的喜好,從不會豢養畫眉、鸚鵡之類的鳥雀討好她。
忍冬出去問了問,回來時笑著說:「不是鳥雀……是昨天相王打獵捉的大雁。」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來自己說過要做羽毛扇子,「有多少只?」
忍冬比了比,「滿院子都是,奴數不清呢,這還是活的。」
裴英娘瞪大眼睛,李旦不會把那天飛過的大雁全打下來了吧?
罪過罪過,她只是隨口那麼一說。
「活的都放了。」她對著銅鏡理理黃冠陂巾,「昨天的鹿肉,都送去公主府了?」
「送去了,按著娘子囑咐的,一點沒剩下。」
裴英娘滿意地點點頭,吃過朝食,命人在正廳設下香榻几案,備好筆墨紙硯和算籌。
她得理一理自己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