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
內侍把面具送到裴英娘手上。
青面儺鬼的面具, 陰森可怖。但是滿室燭火映照, 殿外歌舞喧騰,面具拿在手裡,不僅沒那麼可怕, 彩漆勾畫的眼睛還顯得有點可愛。
她把面具扣在臉上,半夏幫她系好絲帶子。
「怕不怕我?」她仰臉看李旦, 故意做出張牙舞爪的姿勢。
李旦拍拍她的發頂, 也在侍從的幫助下戴上面具。
兩人對視幾眼,都覺得對方戴面具的樣子很好玩,一起笑出聲。
另一邊的薛紹、李令月、李賢、房氏和李顯、趙觀音等人都在內侍的示意下戴好面具。
李治是頭一個戴上面具的。
眾人看聖人要與民同樂, 齊聲讚頌,紛紛找宮婢討來面具戴上。
李治站起身, 侍從緊緊跟在他身旁,想攙扶他。
他揮揮袖子,侍從連忙躬身後退。
李治走到大殿前, 站在一盞碩大無比的羊角燈籠下。
四面燈火輝映, 他的身影像連綿起伏的龍首山一樣巍然屹立,朝李令月和裴英娘招手, 「過來。」
姐妹倆正彼此端詳對方臉上的面具, 聽到李治傳喚,嬉笑著走到他身邊。
李治一手一個, 拉起她們的手,「我們也去驅儺。」頓了頓,淺笑著說, 「驅走疫病,明年一定能無災無病,事事如意,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隔著面具,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模糊。
父女幾人順著台階走到廣場中。
李治的腳步穩健從容,一點不像一個久病之人。
裴英娘和李令月差點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賢、李顯、李旦、薛紹和其他大臣、學士緊隨其後,唯有武皇後端坐在內殿中,含笑看眾人玩耍。
廣場上的舞者立刻把幾人圍在中間,舞得更賣力了。
李治教裴英娘和李令月跳儺舞。
總結就是,隨便跟著舞伎們的舞姿抬抬胳膊,踢踢腿,做出驅趕的動作就行。
薛紹很快湊到李令月身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生怕她忘乎所以,磕碰到肚子。
裴英娘感覺到身後一道影子壓過來,扭頭看過去,戴著青色面具的高大男人平靜地注視著她,面具底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柔情似海。
別人都在跳舞……李治在跳,李賢和李顯一邊互相翻白眼,一邊在跳,連那些頭髮花白的老學士都像模像樣抖抖手臂,跺跺腳,花枝亂顫,唯有他一動不動,衣袂在滿蘊濃郁香氣的朔風中獵獵飛揚。
她抿嘴一笑,挽起李旦的胳膊,把他拉進人群里,另一手勾住李治的袍袖。
「谷桿大於牛腰,蔓菁賤於馬齒。人無飢色,食加魚味。」她清清嗓子,跟著曲調念誦《驅儺詞》,勾勾李旦,再扯扯李治,催促兩人跟著他一起念。
父子二人搖頭失笑,一板一眼詠唱,抑揚頓挫,韻味悠長。
裴英娘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不好意思念了。
她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念,李治和李旦才是和著曲調、韻腳在唱啊!
嗓音鏗鏘,如金石相擊,和聲琳琅。
果然是博學強識、家學淵源的貴公子,隨口唱幾句驅儺詞,也這般高雅。
守歲顧名思義,需要守到三更時候。
子時正,太極宮正門的城樓上敲響辭舊迎新的鐘聲,咚咚的鼓聲同時響起,全城鼓樓由北向南,從朱雀街向東西的方向,鐘鼓聲如潮水一般擴散蔓延,漫過整座盛世繁華的長安城。
大臣、學者們紛紛離席,拜倒在李治和武皇後面前,齊聲讚頌二聖賢德英明,天下太平,物阜民安。
舞伎、內侍、宮婢、護衛,嘩啦啦一大片,數千人朗聲高呼君主聖明。
數十丈的火焰搖擺舞動,送出一縷縷馥郁甜香。
裴英娘站在李治身側,耳中聽到的,是山呼海喝、震耳欲聾的讚美,看到的,是宮人們發自內心恭祝的笑臉。
這一刻,整個天下,九州黎庶,萬里山河,俱都拜伏在他們腳下。
她不由得一陣心潮澎湃,忍不住抬頭看李治。
李治迎風而立,居高臨下,望著台階下貌似畏懼恭敬、實則各有思量的大臣們,神情冷冽,無悲無喜。
武皇后和他並肩而立,唇邊隱隱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作為共同執政的二聖,這對帝後身上有太多秘密,沒有人能猜到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曾是最親密的夫妻,最默契的盟友,最恩愛的眷侶,最後因為權勢漸行漸遠,疏離冷漠。
即使感情仍在,也回不到當初的兩情繾綣了。
手背忽然一暖,沉思中的裴英娘回過神。
李旦握住她的手,低頭看她,眼神關切,「冷?」
她鼻尖微酸,點點頭。
李旦抬起寬袖,把她罩進袖子底下,擋住凜冽的寒風。
他身上依然有淡淡的墨香味,她從小聞到大,很熟悉這股味道。
她下意識回握他的手,往他懷裡靠緊了些。
不論世事如何變幻,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
第二日,便是新年的元旦之日。
每年元日,含元殿舉行盛大莊嚴的朝會典禮。這一天蓬萊宮正門丹鳳門將會開啟,文武百官,萬國來賓,身著華麗禮服,陸陸續續走進丹鳳門,順著龍尾道拾級而上,爬上高聳軒昂的正殿。
二聖接受群臣朝賀,賜下椒柏酒、屠蘇酒、膠牙餳,加官進爵,封賞功臣,君臣同賀新年。
元旦互賀新年過後,老百姓們走出家門,歡慶佳節。
廣場、郊外、曲江池畔,處處歡聲笑語,人頭攢動。
全城出動,萬人空巷。
熱鬧氛圍一直持續到上元節。
城內三天放夜,坊門徹夜開放,不禁外出。千盞萬盞花燈齊齊綻放在長街內外,如雲蒸霞蔚,璀璨奪目。
小娘子們身裹綾羅綢緞,頭戴珠翠花釵,郎君們騎馬仗劍,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相約出遊。
又是一番車馬塞道,比肩接踵。
裴英娘在宮裡住到上元節后的第三天,這天吃過焦圈,去含涼殿辭別李治。
冬日天亮得晚,內室點著燈籠,火爐床內暖香撲面,李治躺在榻上,身上蓋著錦被,正合目假寐。
新年前後的慶祝活動一場接一場,他不必場場出席,還是免不了勞累。
「阿父。」裴英娘跪坐在榻邊,幫李治捶腿,「今天可好些了?」
李治抬起眼帘,茫然了片刻才認出她,微笑著道:「十七來了。」
一旁的內侍欲言又止。
李治看一眼內侍,笑容一黯,「今天是不是要回去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強笑著道:「春社那日我再進宮來陪阿父。」
春社是民間的節日,農人們會在這一天祭拜土地神,祈求豐收。
李治抬起手,他只穿著裡衣,綢衫透出細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發頂,輕笑兩聲,「馬上就要出嫁了,怎麼能隨意出門?」
裴英娘沒想露出傷感神色,但眼眶還是濕了,哽咽道:「我捨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繼續輕拍裴英娘,「阿父也捨不得十七。」
內侍見狀,眼珠一轉,躬身解勸,「娘子莫要傷悲,出閣成大禮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門,第二天新媳婦拜見翁姑,娘子還不是得到大家跟前來請安?」
這話故意說得促狹,裴英娘不想惹李治傷心,破涕為笑,紅著臉抽出一張粉青絲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內侍的話逗笑了,前腳送出去,後腳十七還是留在李家,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暢想了片刻,示意內侍把準備好的一份詔書拿出來給裴英娘。
詔書經過畫日、畫可幾道程序,中書省、門下省留有存檔,天子親筆所書,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開絹帛,看完詔書上寫的內容,瞪大眼睛。
這是一份義絕書。
夫妻和離,和離書必須由丈夫來寫,以示夫妻情義斷絕,以後各自婚娶,兩不相干。
義絕則是朝廷出面,判定一對夫妻斷絕關係,強迫二人分開,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從,得乖乖服刑。
「你若還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誰,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輩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貴榮華,享尊處優。尚主的駙馬,不論官銜高低,絕不敢欺負你。」李治緩緩道,「可是你現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樣了。旦兒現在對你情根深種,焉知這一份深情能持續到幾時?」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倖,在遇到皇后之前,他和當時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嘗不是一對羨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古往今來,負心薄倖的故事實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這麼乖巧,不是那些蛇蠍婦人的對手,她應該安安穩穩,平平順順,被人捧在手掌心裡疼寵呵護,不能被丈夫欺騙冷落,過那種空守閨房到天明的凄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兒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裡,你們是一樣的。」李旦合上絹帛,塞進裴英娘的掌心裡,「十七,若是將來有一天旦兒變心了,對你不好,拿出這份詔書,走得遠遠的。為父寧願你們義絕,也不想看到你們互相折磨,彼此仇視。更不想你們反目成仇,把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盡。」
所以一開始,他並不贊成這段婚姻。
裴英娘眼裡的淚還是掉了出來。
她握緊絹帛,雙手發顫,指尖用力到發白,「阿父,我記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臉,拂去她眼角的淚花,暗悔不該在婚前惹她垂淚,哄她道:「別怕,這只是為父杞人憂天而已。你們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兒愛你敬你,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帶淚,「阿父不用為我擔心,他敢對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輕嘆一聲,和她一起笑,「嫁妝里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挑挑,選一枝趁手的,該打的時候不能心軟!」
說了好一會兒家常話,裴英娘才告辭離宮。
回到醴泉坊,她把義絕書藏到妝奩里。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經親手為她洗臉撲粉,萬一他哪天心血來潮,要為她畫眉點翠鈿,看到義絕書怎麼辦?
她左思右想,讓忍冬和半夏抬出裝月事帶子的箱籠——她教會府中僕婦用棉花縫製月事帶子,僕婦做了許多備用。
小娘子們貼身用的東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籠,想起一事,問半夏:「庫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帶上!」
郎君們風行打波羅球,小娘子出嫁,嫁妝里總會帶上幾枝精美的鞠杖,送給丈夫當新婚禮物。
她的鞠杖不是禮物,是嚇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庫房清點。
因為臨近出閣,府里該收拾的大件已經收拾好了,剩下的東西雜亂堆放在庫房,為了搬箱籠,她特意把蔡凈塵叫到偏殿幫忙。
數清楚后,她回來告訴裴英娘,「有五十枝。」
裴英娘啞然,這也太多了吧!
蔡凈塵在一旁補充道:「除了鞠杖,還有十隻鬥雞。」
連鬥雞都有?
裴英娘擺擺手,正好有事要問蔡凈塵,撇開鬥雞的事,叫住他問,「行李衣裳收拾好了?」
蔡凈塵點點頭。
「多帶些人手,南邊去年鬧水災,今年必有匪患。」她還想叮囑幾句,那邊長史過來找她稟告事情。
她匆匆道:「你先回去,出發的那天再過來。」
蔡凈塵嗯一聲,目送她走遠,直到她的身影轉過迴廊完全看不見了,才拔腿離開。
相王和娘子大婚,聖人高興,大赦天下。
娘子為他阿娘爭取到返回長安的機會,這一次他再去跪求,一定能把阿娘接回長安。
社日過後,時序漸暖。
春到花朝,庭院里的楊柳漸次染上淺淺淡淡的綠意。透過如織柳煙,依稀能看見粼粼波光,碧池平滑如鏡,倒映出晴朗碧空和卷舒雲絮。
一對彩羽鴛鴦劃過水面,像漂浮在白雲之中,安詳自得。
因為花朝過後就是李旦迎娶裴英娘的大喜之日,府中僕婦、婢女忙得腳不沾地,沒有辰光為百花慶祝生日。
裴英娘十五歲的生辰過得人仰馬翻。
除了二聖的賞賜,諸位王公大臣、皇室宗親紛紛上門贈送添妝禮以外,相王府也大咧咧派人來送禮,楊知恩大搖大擺求見裴英娘,被李令月派來的僕從打了出去。
夜裡,李令月和裴英娘抱怨,「明日才是迎親吉日,八兄這麼心急做什麼?才兩天沒見,就這麼毛躁。」
裴英娘坐在鏡台前,忍冬和半夏正為她卸妝。
今天府里來了許多命婦,瓊娘為她上了大妝,裝扮需要花一個多時辰,卸妝也麻煩。
餘光看到李令月躺在帳中打哈欠,她抿嘴笑,「阿姊早些睡吧。」
李令月已經開始顯懷,擔心她夜裡害怕,特意搬到親仁坊來陪她度過出嫁前的最後一晚。
「我不困。」她繼續打哈欠,強撐著說,「我得好好教你,等你嫁過去,八兄休想哄騙你。」
她說著說著,眼皮越來越沉重。
不一會兒,床帳內傳出沉緩的呼吸聲,她睡著了。
裴英娘笑而不語,燭火昏黃,銅鏡反射出柔和的淺黃光芒,她摸著手上的鎏金翡翠鐲子,心裡異常的平靜。
從明天開始,她就是李旦的妻子了,他們要同床共枕,日日相伴。
說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有那麼多人的關愛,有那麼多數不清的寶石金子……她不怕!
現在李旦應該比她更緊張,不知道他的進門詩、催妝詩、奠雁詩、撤障詩、障車詩、卻扇詩準備好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唐朝人的審美應該是這樣的:
就是這麼美,就是這麼自信!
··········
文中的驅儺詞摘抄自敦煌文獻,應該是安啥啥亂之後到晚唐時期的驅儺詞,挪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