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
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武皇后說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 肯定懷著某種目的,只要她老實聽話, 武皇后應該不會把她怎麼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 哪怕當了皇帝, 也依然如此。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 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 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后, 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后, 起起落落, 歷經風雨, 豈會怕一個乳臭未乾、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 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 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想效仿她的母親,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罷。
武皇后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卻鎮定大方、乖巧順從, 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絝強多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麼, 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后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說話不用顧忌。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麼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後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後,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後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武皇后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面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餘,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帶進宮的時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什麼謀反,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於流放地愛州之後,一怒之下,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係。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后殘忍殺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於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憤恨武皇后的隻手遮天,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復妻子褚氏的絕情,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后視作妖婦。
簡單地說: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還沒走出裴府時,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並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武皇后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后喜歡,就留在宮裡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后是註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
雖然前景堪憂,但是怎麼說也是天帝和天后的養女,總比待在裴家受氣強一點吧?
不管裴英娘怎麼想,李治和武皇後幾句話之間,決定了她的命運。
宮女進殿,把裴英娘帶到迴廊一間小耳房裡。
地上鋪設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對鹿紋金花盤,分別盛著寒具、千層酥、粉糍、雙拌方破餅、金乳酥,這些都是甜的。鹹的少些,只有蟹黃畢羅、天花畢羅和鵝肉脯。
旁邊一碗蔗漿,一碗牛酪漿。
宮女跪在食案邊,挽起袖子,手執小銀匙子,把琥珀色蔗漿淋在一盤盤點心上。
一個頭梳螺髻、穿襦裙的宮女跪在食案另一邊,把澆了糖汁的點心夾到銀盤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餓壞了吧?先用些點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專心吃點心。
她確實餓壞了,在武皇後面前,還能勉強忍著,現在出了內堂,才覺得飢腸轆轆。
之前換衣裳的時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勝奴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從打傷裴十郎,到入宮覲見李治,她米粒未進,如果不是因為緊張害怕,腸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議了。
餓壞的結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點心,吃得很香甜。
兩個宮女一起上陣,飛快地替她夾點心,轉眼間,幾盤點心被她吃了個七七八八。
宮女們悄悄對視一眼——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裴英娘嘎嘣嘎嘣咬點心,她們也覺得好餓啊!明明她們交班前已經吃飽了呀……
內堂中,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聲道:「陛下,你這幾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后二人冷戰三個多月,生疏了許多。
但在見過裴英娘后,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紓解,不知不覺又想起武媚對他的種種貼心周到之處,憶及武媚為了他和舅舅長孫無忌□□時的驚心動魄,一時勾動心腸,長嘆一口氣。
武皇後知道李治已經鬆動,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太極宮潮濕陰冷,不利於陛下龍體,蓬萊宮風景宜人,殿宇寬敞,請陛下移駕蓬萊宮。」
李治點點頭。
裴英娘吃過點心后,被宮女們帶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著眼睛爬出床榻,以為自己還在裴府,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餳粥。」
宮女捂著嘴巴低笑,「貴主夢到杏仁餳粥了?」
嘴裡說著玩笑話,手上的動作一絲不苟,服侍裴英娘洗臉洗手漱口畢,把一串鏨刻花草鳳蝶紋金臂釧套在裴英娘滾圓的小胳膊上。
臂釧是開口的,可以調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牢牢縛在裴英娘的腕上,襯著她雪白渾圓的胳膊,格外好看。
裴英娘年紀小,生得玉雪玲瓏,說話、走路的樣子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時候又很迷糊,可愛極了。
宮中生活寂寞單調,宮女難得照顧小孩子,所以特別稀罕裴英娘。爭相幫她梳頭髮、扎螺髻、穿衣服、套絲履,有幾個還想親手喂她吃胡麻粥。
太平公主出身高貴,宮女們平日里不敢和公主說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待人和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白麵糰上嵌了兩顆黑珍珠,特別討人喜歡。
裴英娘見宮女們把自己當成三歲的小娃娃照顧,笑了笑,坐在梳妝台前,任她們擺弄。
裴家的下人見風使舵,對她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宮女們的熱情,畢竟她們完全是出於好意。
而且她以後想在宮裡站穩腳跟,必須和宮人們打好交道,裝乖寶寶什麼的,她最拿手了。
她想起宮女剛剛的稱呼,「你叫我什麼?」
圓臉宮女笑意盈盈,「貴主不知道嗎?聖人已經讓人連夜草擬好敕旨了,要冊封您做永安公主,所以羊姑姑才讓我們改口哩!」
羊仙姿出自隴西羊氏,本是名門之後,因為祖父獲罪,遭到牽連,沒於掖庭,是武皇后近幾年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職,但因平時待人寬和,宮人們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職稱呼,而是喚她姑姑。
裴英娘沒說話,圓臉宮女以為她歡喜傻了,抿嘴一笑。
直欞窗外,天光大亮,人聲笑語不絕。
宮女們簇擁著盛裝打扮的裴英娘出門。
一路上碰到的宮人都堆著一臉笑向裴英娘問好。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夠快的。
庭間有積雪,宮人們正埋頭清掃路面。
宮女為裴英娘穿上漆繪木屐,「地上濕滑,貴主走慢些。」
宮牆之外的鐘聲遙遙傳來。
如果在裴家,這時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從五更三點坊門開啟時算起,鼓樓的鐘聲要足足響幾百聲。她每天都是等鐘聲響到第二百回時才起床。
裴拾遺看到她就生氣,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後宅里,無事可做,只能睡懶覺。
到內堂時,鼓聲漸消。
已經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氣宇軒昂,外著花青色織金葡萄錦廣袖袍,內穿密合色圓領綢衫,寶帶琳琅,孑然獨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天邊璀璨的雲霞。
眉宇間隱隱有陰沉之意,不必開口說話,舉手投足間已經透出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
宮女們說,八王李旦古板冷漠,不易討好。
七王李顯雖然驕縱,但心地很好,對人很大方,宮女們更願意伺候李顯。
至於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賢,都已經成家立業,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宮女們不敢隨意點評。
裴英娘踩著台階,拾級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繪欄杆后的李旦。
劍眉入鬢,眉骨清朗,眼眸黑白分明,雙唇緊抿,看人時,眼底像是總帶著幾分警惕和隔膜。
像摻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麼看他,都看不出恭謹溫文來。
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從對方身上偷師,只能硬著頭皮接近他。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動,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著老大走,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暢想著美好的未來,爬上台階,拍拍衣裙,屈身行禮,眉眼笑成月牙兒一般。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豁出臉皮去死纏難打,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李旦低下頭,輕掃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個穿著單薄襖裙、可憐兮兮的小姑娘,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這麼乖,這麼小,踮起腳的話,大概也只到他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