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綻心知
《禮記》有云:孝子之養,樂其心,不違其志。
此言聽似有理,可轉念一想,千百年來,從這話中衍生出的無奈有多少?
好比在感情問題上,總會有那麼一句,殘忍得如王母銀河,橫斷無數有情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能娶誰,能嫁誰,平民百姓聽父母的,若有違背則是不孝,八旗皇族還得聽君王的,若不遵循則是不忠。
「皇阿瑪是怎麼死的,齊太妃又做過什麼,五爺心知肚明,我不曾說,是他不曾問,但也從未有隱瞞,別忘了,是他親自警告和打發了圓明園的僧道。」弘曆淡然一勾嘴角,冷笑道:「其實,他和皇阿瑪的父子親情湮滅得更早,當年為了某些理由,皇阿瑪硬塞了個他不喜歡的女人,做他的正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和皇阿瑪爭吵,然後徒勞,皇阿瑪只給他兩個選擇,要不奉旨完婚,要不抗旨送命。」
如果說當年的指婚,還只是在弘晝心中埋下了一顆怨的種子,那之後弘時在雍正帝的冷漠下病逝;曼君傷心欲絕自我幽禁;毓媞在雍正帝默許下和皇后爭鬥,結果弘晟淪為犧牲品。短短不到一年時間發生太多事情,極速的滋養了那顆種子,讓其生根發芽,使弘晝開始改變,終日流連煙花之地,生活放蕩,全然一副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樣。
直到涴秀出現,這個性子爽朗,直來直去的蒙古格格,讓只有敗葉衰草的雍正朝後宮,開出了爛漫清麗的格桑花。所以弘晝喜歡逗她、捉弄她,因為那些最直接的喜怒哀樂,能讓死靜的紫禁城,出現一抹生機。
涴秀就像一點星光,給弘晝陰暗的世界里添亮了一份幽柔,讓他的生活還有簡單和純粹,可雍正帝卻親手毀了一切,涴秀必須奉旨和親,使得他心裡的種子綻開無奈之花,而涴秀的失蹤,則是讓怨的種子最終結出了恨的果實。
弘晝和雍正帝之間的父子親情,徹底湮滅得絲毫不剩。
「莊子曰: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棲在他的頸窩裡,玹玗眸光迷茫,輕嘆道:「這世間的道理,可真是越發難懂了,究竟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呢?」
「不錯,不諛其親,不諂其君,古訓也。」弘曆的俊容在夜色里美得邪肆,唇畔的笑儘是不屑。「可若嚴格做到這兩點的人,反而會被視為不孝子、不忠臣,所以君子立身之德,只是一句空談,你說呢?」
玹玗誠實地點了點頭,抬頭對視著他的黑眸,問道:「爺,這是在讓我別做孝女嗎?」
「孝,現在的你應該對誰孝呢?」弘曆淡然反問,溫柔寵溺地給她定下結論,「仁至義盡,足矣,這是聖旨,必須遵守。」
玹玗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弘曆是在命令,而她卻不一定真的奉為聖旨。
四更過半,玹玗回到房裡,果然見樂姍在她房中,所以半真半假的說了去處,然後自己先梳洗更衣,才喚靜怡起身。
從彰義村出發,玹玗在車上睡了大半程,身邊的靜怡很是乖巧安靜,快到韓村河,也不知為何,隊伍暫停了片刻,顛簸了一整天,很多人都下車活動。
「姑姑,今晚你還出去嗎?」挽著玹玗的手臂,靜怡笑眯眯地說道:「姑姑放心,我定會保密,不過你和皇阿瑪烤肉吃,也給我帶一點啊。」
「你怎麼知道昨晚我做了什麼?」玹玗好奇地望著人小鬼大的靜怡。
「姑姑,早起我抱過你。」靜怡綻著笑容,「你髮絲裡面有烤肉的香味,且昨兒晚膳時,童嬤嬤告訴我,皇阿瑪把你叫去了,所以夜裡她會留下來陪我。」
「小小年紀,這麼多鬼心思,跟誰學的啊?」玹玗搖頭笑著。
「當然是跟姑姑學的。」靜怡不假思索地點頭道:「皇阿瑪告訴過我,姑姑細心謹慎,跟在姑姑身邊,要聽姑姑的話,向姑姑學習。」
玹玗霎時一愣,默了片刻,才寵愛地笑道:「好啊,但凡姑姑會的,只要你想學,都交給你。」
「可皇阿瑪說,有些東西是要靠我自己去看,自己去理解。」靜怡微微蹙著眉心,對弘曆的那些話一知半解,覺得大概是在說為人處事的態度,並非別人能教,而是要靠自己去領悟。
正聊著,謨雲跑過來,讓她們趕緊上車,隊伍準備出發。
十月十二日宿在韓村河,十三日宿在魏村,十四日宿在梁各庄,每程蘆殿都有內務府點選八字相合的命婦侍奉,雖然皆有心思,但弘晝也不是每天都躲出去,或是與弘曆通宵對弈,或是把謨雲拽到房中暢談。
十月十五日抵達易州泰陵,梓宮暫安於隆恩殿,崇慶太后和乾隆帝分居東西配殿陪靈七日,王公大臣居泰陵附近的六班公所,凡現任部院和八旗都統皆需輪值,每日還要進行祭奠活動。
道理人人都清楚,也知有所求,必有所受,可每日在靈前三跪九叩,鬱結怨念總會縈集心中,已至玹玗不是夜不能寐,就是噩夢連連。
夢到兵部和九門提督入府抄家抓人;夢到被人帶出大牢送入宮中;夢到霂颻和傅海倒在血泊里的畫面;還有雍正帝七孔流血的模樣。
但每次在她陷入夢魘,沉浮在半醒之際時,總會被摟緊一個溫暖的懷抱,並聽到低喃熟悉的聲音告訴她「不要怕」,而當她緩緩睜開迷濛的雙眼時,總能看到一張讓她安心的俊顏,然後蜷在他懷裡平穩酣睡。
雖然天亮時,醒來不見身邊有人,但她知道,弘曆確實來過。
移靈大禮結束后,皇族宗親和文武百官可自行擇期離開,而十五日當夜,弘曆便告知毓媞,京中有重要事務需即刻處理,所以會與弘晝趁星夜離開。
此次送靈弘皙雖有同行,但永琛卻以受傷為由,請得恩典在家中休養。
毓媞亦覺得當中恐有蹊蹺,且她本就顧全大局,也猜到弘曆有此決定的原因必然不止一個,遂沒有反對,並稱明日出行時會瞞住眾人,佯裝他在玉輅內隨大隊返京,即便不能拖延整天,便是誤導弘皙幾個時辰都有利。
同時又叮囑弘曆,思瑩於九月二十八日薨歿,既然不想打草驚蛇,面上就還得以嬪位娘娘的身份入殮設靈,正巧過幾日要為敏芝行哲妃的追封禮,那便順道走個過場,也為思瑩行儀嬪的追封禮,至於暫安棺槨的殯宮,無需費事另擇別處,就和哲妃安排在一起。
「你昨兒晚上就把小玉子打發回去了,是早已決定大禮結束后便立刻返京,用得著這麼急嗎?」馬廄前,弘晝親自套鞍,誰讓他們要偷偷摸摸的離開呢。
「對那個丫頭來說,待在這裡太磨心,早點離開比較好。」弘曆深長一嘆,玹玗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著堅硬,即便是為父報仇,但親手殺人的負罪感還是深埋在心裡,儘管能每晚守在她床邊,幫她驅散噩夢,但為何要讓她被夢魘驚擾呢,他不願意。
「你怎麼就能確定,太後會讓玹玗隨我們一起回去?」雖然心有遲疑,弘晝還是把玹玗的躡雲馳準備好了,撫摸著馬脖子,嘆道:「真是匹好馬,也就對那丫頭你能捨得。」
弘曆隨口說道:「上駟院還有幾匹蒙古進貢的御馬,回宮以後自己挑去。」
「不是最好的你能給玹玗,剩下那些我也看不上。」弘晝抬頭望了望天空,看樣子今夜會絳雪。「你要帶著玹玗一起走,直接知會太后一聲就行了,玩什麼攻心戰,不如我現在去……」
「她來了。」弘曆淺淺勾起嘴角,弘晝耳朵雖好,卻不及心有靈犀。
「你怎麼知道?」弘晝猛一回頭,卻見弘曆蘊著輕忽笑意的瞳眸漸漸幽沉,再仔細一聽動靜,忍不住壞笑著一翻白眼。
弘曆面色深沉,走到拐彎處,默然無語地看著前方。
「姑姑,我知道皇奶奶讓你隨著皇阿瑪先回宮,也讓我一起好不好?」從毓媞的寢殿出來,永璜就一路追著。
「你年紀還小,哪裡經得起星夜兼程,不行。」玹玗果斷的拒絕。
「皇阿瑪要給額娘行追封禮,我想回去提前準備。」這是永璜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就是聽著很牽強。「而且……我已經不小了,從此處回京也不遠,當年我出痘,姑姑和秀姑姑還不是小小年紀,就跟著皇阿瑪和五叔,由圍場騎馬回宮。」
聞言,玹玗無奈的心中嘀咕:那時候好歹我還比你年長兩歲,你從小被哲妃護著,是身嬌肉貴的大阿哥,這兩年是懂事了不少,但弓馬騎射不過是校場上的練習,之前允許他從圓明園跟到暢春園,因為路程極端,又有五爺相隨,如今天寒地凍,又是深更半夜,就算她同意,太后也絕對不會點頭。
「那時候是你秀姑姑胡鬧,我必須跟著她,可回京后還不是受罰了。」玹玗輕然一嘆,勸道:「再說,你親額娘的追封禮,哪裡需要你準備什麼,一應事項都由內務府打點,你跟著皇奶奶同行,也不過遲三、四日而已。」
永璜嘟著嘴,拽著玹玗的衣袖,撒嬌道:「可是我就像跟著姑姑……」
「剛才還說自己長大了,現在又任性撒嬌?」玹玗不禁頭疼,在永璜的某些問題上,是要快些處理,且他越發知事兒了,常常跟在她身邊確實不妥。「太后都已經安排好,永璉跟在皇後身邊,靜怡跟隨太后,雁兒留下伺候你……」
永璜還是不死心,低聲嚷道:「我不用人伺候,讓雁兒去皇奶奶身邊,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會給姑姑添麻煩的。」
「你皇阿瑪不會同意。」玹玗只能丟出最後的擋箭牌。
「只要姑姑開口,皇阿瑪就會同意……」
話語未落,就聽到一聲輕咳,玹玗轉身望去,見弘曆和弘晝從陰暗處向他們走來。
「你既然說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那還胡鬧什麼!」雖非訓斥,可弘曆的語氣十分嚴厲。「懂得照顧自己很好,你皇奶奶年紀大了,這幾天就乖乖的孝順在你皇奶奶身邊。」
永璜見到弘曆出現時,下意識的躲到玹玗身後,聽完訓話,遲疑了半晌,才上前,恭敬回道:「是,兒臣遵命。」
「現在都什麼時辰了,這就是會照顧自己嗎?」言罷,弘曆陰沉著臉,頭也不回地轉身,同時還冷冷丟下一句,「還不快回房就寢。」
雁兒剛剛追上來,就看見弘曆在訓斥永璜,便遠遠地躲在廊柱后,待其走開了,才悄聲上前,拖著滿心不願的永璜回去。
玹玗還是第一次看見弘曆嚴父的模樣,霎時間有些寒蟬若禁,竟都不敢出言相勸。此刻與弘晝相視一望,算是確定弘曆無名火起的原因,只能抿出一抹無奈地苦笑。
牽著馬離開泰陵,弘晝實在受不了僵凝的氣氛,眼珠子一轉,笑問道:「丫頭,你和四哥心有靈犀啊,看你的樣子,是早知道太後會讓你隨我們一同返京。」
「嗯。」玹玗輕靈一笑,「昨兒打發小玉子先回去,太后就已經在琢磨了。」
弘曆冷硬的眸光漸漸柔和,勾起一絲冷笑,問道:「那你可知道太后的用意?」
「我又不是傻。」笑盈盈地望著弘曆,玹玗柔聲說道:「回宮以後,我知道該怎麼做,與太后無關,我就好好的。反之,大不了說星夜兼程,寒氣入體,大病幾日,就結了。」
鑾駕回京,馬車就算行的快,至少也要三天。
要玹玗跟著弘曆,不為打探其他,毓媞只想知道捐納之事會如何處理。
鈕祜祿家族同樣有人靠著這條門路撈銀子,那些買了官位的人,想要遇缺先補,或是仕途暢順,甚至闖了禍想平事撤摺子,都得再花銀子打點。鈕祜祿家族有在批本處行走的人,朝堂也有能說上話的人,自然就會利用這些條件。
雍正帝在位,鈕祜祿家族總有顧忌,且那時候的朝堂乃是鄂爾泰和張廷玉的天下,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又是自家人,便開始肆無忌憚的培植黨羽。
可現在,幾位弘曆非常倚重的大臣都提到捐納問題,如單單針對這項還好,萬一弘曆是想以捐納為線頭,牽扯更多問題,那毓媞就得給自己家族的人提個醒了。
所以玹玗得跟著弘曆,也只有玹玗能自由出入養心殿,便是佩蘭都指望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