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見
蜀中淩家得月樓的一間上房裏,浴桶裏熱水蒸騰的熱氣將其中少女的身形遮掩,她將洗好的頭發盡數挽起,簡單的用一根青玉簪固定住,抬手將水舀到肩膀處時微微側頭,巧的下巴便與輕聳的肩頭相觸,她用手輕輕摩挲著鎖骨處的一道疤痕,想起南詔的院和一條大白蟲,以及兩個愛吃全蟲宴的男女,還有一個盼著她早點離開的老嬤嬤。
恍如昨日啊。
她微微仰頭靠在浴桶邊,闔目養神。
多日馬不停蹄的趕路,就連雪盡都瘦了一圈,更何況她亦是肉體凡胎之人。
泡在水裏的肌膚因為水溫的緣故有些發紅,精致圓潤的臉也被蒸騰的熱氣熏出紅暈。
她一直泡在浴桶裏,直至水溫轉涼,直至房門被敲響。
她的行蹤沒有瞞淩暮商,因此二將水備好時,也順手放了一套青色衣裙在一旁。
白卿安伸手拿過衣裙,足尖輕點旋身飛出浴桶,落地時拔出青玉簪,任憑濕潤的長發散在腦後,裙邊將將及至腳麵,隻行走之間會露出雙足,房門外敲門的聲音依舊繼續且愈發著急。
房內的人緩步到窗邊打開了窗戶,又坐到桌邊給自己斟了杯茶,口口的連喝了兩杯,緩解一下因為泡澡而感到口渴的感覺。
門外的人似乎等不得她來開門了,嘭的一聲破門而入。
紫砂茶壺捏在青衣女子的手中,長發披散在她的身後,斟茶、聞香、品茶,她做這些事做得行雲流水,仿佛此刻並未被突然到來的人驚擾一樣。
“白卿安,他重傷在身,你都不去看一眼嗎?”來人裏穿著玄衣的女子提劍站在門口,令人一眼難忘的容顏上此刻盡是憤怒不甘。
“夏,”她身側的玄衣男子有些不滿的嗬斥道,“白姑娘,抱歉,是我們莽撞了,但有一事還請白姑娘看在我家公子曾舍命相救的份上幫個忙。”
白卿安舉著茶杯看著窗外,喃喃道:“大俠,這次你們沒有翻窗,我還真是不習慣啊。”她剛才打開窗除了想散散屋子裏的熱氣外,更想回頭間就能看到那個帶著手下翻窗的少年郎。
大俠被她突然提起的事帶起些並不久遠的回憶,倒是仔細考慮起這個問題來,以往都是殿下帶著他們直接翻窗進來,這次跟著夏來她不願翻窗才走的正門,原來白姑娘也喜歡走窗戶嗎?
“白卿安!”暮夏握緊手中的劍,咬牙切齒的喊道。
“幹嘛,昨日在城門攔我就算了,現在又想做什麽?暮夏姑娘,這不是南樓。”白卿安轉頭冷然的看著她,這女人什麽情況?突然成了謝憬淮的人也就算了,反正當初她也猜出了謝憬淮應該是身負重任才有遊曆江湖之,所以和名樓花魁有所關聯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暮夏對她展示出來的敵意。
到底發生了什麽?
“夏!”大俠也聽出了白卿安話裏的意思,其實他們都知道她在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便往回趕了,隻是暮夏關心則亂,至於他們為什麽會知道她的行蹤,不過是因為公子吧。
“白姑娘,請白姑娘出麵請令師出山救救公子!”大俠總算完了城門前和剛剛都沒完的話,一時間輕鬆下來,甚至還重重的舒出了一口氣。
“請我師父?”白卿安挑眉看他,謝憬淮是遭受了什麽樣的變故,竟要白隱出山才能救治嗎?
“清楚。”她坐直身子看著門邊的兩人。
“幫還是不幫,隻要一句話,你問這些沒有意義。”暮夏冷冷的開口,絲毫沒有一點上門求人幫忙的自覺。
“暮夏!”大俠再次喝止她,這次直接叫了全名,他抱拳對白卿安施禮解釋道:“抱歉白姑娘,事關朝廷不可。”
不可啊,白卿安眯著眼看了他一眼,又順便看了一眼一旁氣鼓鼓的暮夏,然後轉過去背對他們,懶洋洋的靠著桌邊道:“我師父向來行跡不定,你們既然求到我這必然是因為你們尋不到他的蹤跡,可跟你們句實話吧,我也找不到他。”
“你!枉費公子舍命救你!你就是個忘恩負義之徒!”焦急暴躁的女聲從門邊傳來,又消失在回廊裏。
大俠看了一眼甩袖而去的暮夏,又看看背對著他毫無反應的白卿安,心裏不免認同了幾分暮夏的法。
他們走後,桌前的人便找二要了紙筆,寫了兩張酒方吩咐送去給淩府二公子後便爬上床睡去了。
燭影重重,月色孤寂。
打更人路過一家院門口時猛地回身看了一眼,他夜夜走這條道,也習慣了有些時候感覺到的身後莫名其妙看不見聽不著但又像有什麽東西的感覺,但和往常一樣,這一次也隻是有感覺而已。
打更人轉回身抬手摸了摸脖子後,回去喝點酒就好了吧,得月樓最新出的薔薇露那可是一絕啊,還好他搶到了一壺,想著這事他高心笑了笑,敲響了手裏的鑼,借著燈籠微弱的光繼續向前走去,邊走邊喊:“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燈籠轉進了前方的巷,一個身影快速利落的翻進了他剛剛經過的那個院。
床上本來緊閉雙眼的人陡然睜眼,但還不等將手抬起脖子處便被一根簪子抵住,窗子因來饒緣故被撞開,此刻月光傾斜進來,映出簪子獨特少見的青玉之色以及來饒一身青衣。
“安……白卿安?”床上躺著的人有些不太確定的喊道,眼前的女子是一襲青衫,鬢邊的發絲隨風而起,蒙了一塊麵紗擋住了大半張臉,隻眼角的痣在此刻暗夜裏卻顯得尤為顯眼,不過……她不是在得月樓嗎?
青衫女子聞言笑了笑,收回青玉簪插回發髻裏,又直接坐在床邊看著他道:“是我啊,幾不見怎麽成這樣了?”
床上躺著的人麵色蒼白,聽到這話忍不住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看看傷成什麽樣了。”白卿安著便伸手去掀被子,嚇得躺著的人差點直接從床上跳起來,不過他也懶得跳起來。
白卿安看著被子下幾乎被裹成粽子的謝四皇子,先是皺了皺眉,她雖是出自醫者本心,但也顧及著男女大防,隻稍稍掀開了一個被角而已,可入目的白卻不是中衣的顏色,而是纏繞紛雜的布條,這到底傷成了什麽樣?
謝憬淮本以為會被完全掀開的被子此刻隻從一個被角處灌進些許涼風,忍不住鬆了口氣,幹脆閉目躺著任她折騰,反正這些他已經被大俠他們折騰的沒脾氣了。
時不時暮夏就進來替他換藥,大俠他們守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著他不許他亂動,偶爾還要迎接暮夏的眼淚和心疼的眼神……
謝憬淮閉目在腦中勾勒著少女的模樣,竟是怎麽看怎麽順眼起來。
白卿安心地將他靠近床邊的那隻手拎出來,凝神片刻細細的探了探脈象……
恩?這脈象……
嘭的一聲,謝憬淮的手被甩回被子裏,整個人陡然驚醒,蹙著眉不解的看著她。
“一點內傷沒受,一點中毒的痕跡都沒有,你好意思把自己包成這樣嗎?”她叉著腰無語的問道。
“這又不是我自己包的。”麵對白卿安的質問,謝憬淮聲的為自己辯解道。
白卿安無奈的重新坐回床邊,想起自己接到消息時以為他要身陷囹圄而連忙趕來,剛剛看到觸目皆白的布條還以為他是重傷不治,結果,白卿安抬手按了按腦袋,剛要點什麽,房門便被人打開了。
一身玄衣的女子猛地衝了進來,瞬間平了床邊,緊張焦急地看著床上的人,然後急切的問道:“公子!怎麽了?”
她身後跟進來兩個玄衣男子,看了一眼床上的謝憬淮後便警惕的看著被暮夏驚到站到一旁的青衣女子,手裏微微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別誤會啊,我就是順路進來看看。”白卿安舉著空空的雙手解釋道。
“白姑娘,現在是子時三刻,你、路、過?”暮夏探察一番後確定謝憬淮沒事,便站起身反問她道。
正在白卿安努力轉動腦子想要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時,床上躺著的謝憬淮發話了,他:“你們先出去。”
大俠客和暮夏同時看向他,又轉頭看了看一旁站著的白卿安,這話當然不會是對她的,大俠客對視一眼正打算施禮退下時,卻聽見暮夏的聲音響起。
“公子!”
“退下。”
聲音威嚴不容置疑,暮夏有些委屈的看了他一眼,而後狠狠地瞪了白卿安一下才隨著大俠客一同施禮離開。
他們剛剛把門關上,謝憬淮便渾身鬆懈下來,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看向床腳處站著的少女。
“白……”他頓了頓,才重新開口道:“卿安,幫我個忙。”
白卿安愣了愣,這些年叫她安安的人很多,卻是頭一次有人稱呼她為卿安,心下不由一動。
“你。”她站到他麵前,不知不覺的軟了語氣問道。
“幫我把身上的布條全撤了。”
“恩?”白卿安一愣,看著他想要起身的動作連忙開口:“你就算沒有內傷想來外傷也不輕的,不然他們何必把你包成這樣?”
“真沒什麽重傷,養了那麽久早好了,況且夏季炎熱,出了一身汗不舒服。”謝憬淮費力的坐了起來,倒不是因為傷重無力,而是因為身上的布條纏得太多太緊讓他難受。
白卿安見狀連忙上前扶了一把,又將枕頭往他身後墊伶,然後神色複雜的看著他問:“大江湖大俠客應該都在你身邊的吧?但是……”但是這個包紮方法實在不像那幾個糙人能做到的。
“暮夏。”謝憬淮閉著眼了個名字,卻讓白卿安瞬間跳開去。
“暮夏姑娘包的粽子啊。”白卿安靠在一旁笑著打趣他。
“是啊,所以大江湖他們不敢拆,我總算等來一個可以拆的了。”謝憬淮無奈的靠坐著看向她,其實事情剛剛發生時確實因為一時大意受了傷,但也確實沒必要把他包成這樣,況且現在氣越發炎熱,每捂出一身汗又要擦洗重新包紮麻煩得很。
“我也不敢。”謝憬淮本來已經準備告訴她剪子之類的在哪了,卻不料突然傳來少女冷靜又無情的聲音。
“那你走吧。”謝憬淮氣急,幹脆閉眼不再看她。
“嘖嘖,謝公子,以你的功夫將這些布條震碎很難嗎?可你沒有,不是因為你的內力被封,而是你也不敢辜負暮夏姑娘一片真心。”白卿安抱手靠著桌沿道,她剛才替他把脈時也探過了他的內息,沉穩匯聚絲毫沒有零散或不佳之狀,所以這種得罪女饒事她不會去做。
“要你何用?”床上的人冷哼一聲,卻也不再強求,暮夏那姑娘是個聰明的,卻也是個倔強的,白卿安剛回來就被她攔在城門口打了一架,要真是聽他的話幫他解了身上的這些布條,指不定得鬧成什麽樣。
“我雖然師從神醫,但我所長並不在醫術,至於我的用處嘛,現在不討論,等你休息好再吧。”
少女略帶調皮的聲音隨著窗戶的閉合和青衣一同消失,床上靠坐著的人有些惆悵的看著帳頂,雖然不知道她在南詔又經曆些什麽,但剛才發生的事情裏,總能感覺得出她的身體已然大好,就連功夫都精進了許多。
少年人艱難的彎起手肘按了按身上的布條,然後闔目蓄力,嘶啦聲響,布條如紙屑般零落滿床,露出少年人精壯的胸膛,其上有一道刀傷泛著青黑的顏色,由左肩起橫拉到右腰。
裴氏。
謝憬淮默默地在心裏念出,然後翻身下床自去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