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風雪飄搖,十一月的天空亮的有些發白,坐在暖轎里,聽著轎夫雙腳踩在雪地里的聲音,咯吱咯吱,她的心就開始發緊。
不是真的不怕,只是怕太夫人擔心,她才故意裝得那樣輕鬆,但實際上,一早就在發憷了,也不知道等會兒見到她們,自己可能真的做好?她微微嘆口氣,把手爐捧在胸口,暖氣一點點透出來,似乎能驅散些緊張。
路上行人少,轎子一路過去,聽不見太多人聲,安安靜靜的。
偶爾有風從縫隙里鑽進來,帶來一陣寒冷。
她裹緊了狐皮裘。
也不知過了多久,往前行的轎子突然停下來,她有些吃驚,她知道侯府距離宮裡有多遠,大抵是還沒到的。心中疑惑,原想問轎夫,豈料此時轎簾被掀開一角,有個人竟徑直鑽了進來。夾帶著寒氣,坐在她身邊。
她瞧見他肩頭的落雪,發怔道:「王爺。」
他微微一笑:「沒想到是本王罷?」
「嗯,」她看著他,「你怎麼來了?你怎麼還……」她回過神,才驚覺他離得那麼近,這暖轎原本也不大,載她一人尚有些空餘,然而多了司徒修,二人手臂貼著手臂,根本就不好動彈了。
她皺眉:「王爺有話該在外面說!」
司徒修不理會,叫轎夫起轎。
她都不知該怎麼辦,緊緊抓著手爐,好像這東西能給她出主意似的。
他卻很自在,側頭打量她。
只見處處都細心裝扮過,烏髮梳得一絲不苟,戴著副紅寶頭面,沒有失了侯府的尊貴,眉眼也曾細細描畫。垂眸間,長而濃密的睫毛忽閃,好像小小的扇子,碧玉耳環在雪白的脖頸旁搖晃,讓轎中暗淡的光線都亮了起來。
很是賞心悅目,他頗滿意,笑道:「還算妥當,畢竟是入宮,不像在別處隨意,大約是太夫人的吩咐?那你知道今兒還有誰嗎,除了母后,還有許貴妃,晉王妃,燕王妃,兩位公主,袁姑娘。」他頓一頓,「本王知你不擅長應付這些,故而到得宮裡,少說少做……」
聽他一副教導的口氣,裴玉嬌有些不服氣:「誰說我不知道?」她抬起頭,杏眼直視著他:「我知道!」
他不是那個司徒修,不用再教她了,她也學全了。
司徒修挑一挑眉:「哦,是嗎?那是本王低估你了。」嫌轎子小,坐得不舒服,他伸展了一下身子,兩條長腿往前伸去,露出一雙黑色的官靴,晃動間,肩頭白雪落下來,有稍許竟順著他肩膀滑下來,落到她脖子里。
她被凍得一聲尖叫,忙忙得去找雪,可雪碰到溫暖的皮膚化作水直流下去,她渾身一個哆嗦。
他噗嗤笑起來。
她惱道:「都是你害的,你……」
他伸出手作勢要拍雪,她嚇得整個人都縮起來,貼在車壁道:「不要!」
好像要害她性命一樣,司徒修笑得更歡,長臂伸過去,抓小雞似的把她拉到胸口,讓她坐在自己腿上:「這樣坐著,雪就落不到你身上了。」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雖然臀下墊著腿,比原本那坐板舒服的多,可這是男人的腿啊,他們還沒有成親,她急著要下來,數落他:「你這是登徒子,你快些從轎中下去!」一邊說,一邊掙扎。
他紋絲不動,手箍住她的腰,淡淡道:「馬上是本王妻子了,怕什麼,等到皇宮那兒,本王自然悄無聲息下去,不會讓人瞧見。倒是你一會兒大喊大叫的,路人只當裡頭在做什麼,這可就怨不了本王了,是不是?」
說得好像還是她的錯,裴玉嬌壓低聲音道:「你這是欺負我!」
「給你當墊子還不好?多少人都求不來。乖乖坐著,別動來動去,底下轎夫不好抬,萬一摔一跤,咱們這樣滾出去不好看。」
簡直是油嘴滑舌,裴玉嬌回不出話,閉上嘴不理他。
轎中一片安靜。
兩人相依相偎,貼著的部分漸漸發熱,他想起上輩子的親近,一時竟有些心猿意馬,勉強壓下來,摸摸她發上珠釵道:「這套頭面何時打的,有些老氣,等你二十來歲戴還差不多,不入宮的話便放著。像你這年紀用些瑪瑙,珊瑚最好了,或是珠花。」她生得甜美,最合適紅色,或是可愛的首飾,襯得她嬌美動人,有時候梳個花苞頭,纏著珠串就已經很漂亮,在記憶里,一直都是如此。
裴玉嬌還在生氣,不想理他,只暗自心想,他怎的那樣奇怪,還與她說首飾!姑娘家的東西,他原本不是不屑管的嗎?不過到底不是同一個人了。
得不到回應,他去捏她粉嘟嘟的臉。
她吃痛,這回再難忍耐,手摸到他的腿,用力掐了一下。
他眉頭略皺。
這輩子,她膽子真大了,竟然掐了他好幾回!
打鬧間,轎子停了,聽到轎夫道:「王爺,前頭就是宮門了。」
司徒修有些不捨得,然而這等情形也實在不合適讓人瞧見,他輕聲道:「一會兒再見。」
他放下她,彎下腰從轎中走了出去。
裴玉嬌心想,一會兒是什麼意思,難道等會還要見到他?但說起來,既然是安成公主的生辰,王妃們都來了,作為哥哥,司徒修確實也該到場的,是了,他還說漏了人,幾位王爺,她也會見到呢。想起司徒瀾,她心頭湧起一陣反感,那天聽見他與甄姑娘偷情,著實叫人噁心,幸好與幾位王爺,至多見一見就罷了。
到得宮門口,她下了轎子。
早有宮女們領路,其中一個撐著傘笑道:「裴姑娘,請往這兒走。」
她瞧一眼,一點不認得。
兩個丫環跟在她身後,也是頭一回來宮裡,只覺頭暈眼花,都不敢往四處看,低頭踩在雪裡,覺得腳背一陣的冷。
幾人往皇后所住的坤寧宮而去。
離著有些遠,哪怕是有傘擋著,她的裙擺上很快也沾滿了雪花。
又過得一刻鐘,終於看見殿門了,竹苓跟丁香都怕主子受凍,眼見要到了,齊齊鬆一口氣,宮女卻停下了腳步,朝前行一禮道:「見過楚王殿下。」
他竟然比自己快!
裴玉嬌抬起眼,看到他立在不遠處,不像在轎中那般無恥,此刻俊臉冷肅,穿著件深紫色雲紋錦袍,披銀狐裘,長身玉立,如雪中青松一般,馬毅在後面給他撐著傘,他袍腳也滿是雪白,走一步,便抖落下來。
他是朝她走來的。
裴玉嬌行禮:「見過王爺。」
他與宮女道:「你們先走,我有話與裴姑娘說。」
眾人皆知他二人明年就要成親,故而也無甚驚訝,宮女們應諾。
竹苓見她們走了,忙要給她撐傘。
司徒修卻從馬毅那裡接過傘,遮於她頭頂。
他親手給她撐著。
裴玉嬌一怔,抬起頭瞧他。
他道:「走罷,本王與你一起去。」
二人並肩而行。
那感覺奇妙,像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往前走著,臨到殿門口,瞧見那朱紅大門,巍峨殿堂,玉白色的圓柱筆直朝天而上,她的腳竟不能再抬起,不能再往前,不能再動彈。
她突然想起,那天被毒蛇咬到中了毒,躺在御花園裡,皇後娘娘,許貴妃,王妃們都湧上來,她那時並看不清她們的臉,也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那時極為喧囂,好像亂了套。在一片漆黑中,一片模糊中,她最後又被抬回楚王府。
留在記憶里的,只有冷冰冰的被子,青色的蚊帳。
誰也沒有來救她。
誰也沒有。
她僵住了,渾身冰冷。
好像血液都凍結了起來。
直到一隻溫暖的手握住她。
她聽見他在耳邊道:「別怕,以後本王會一直陪著你。」
陪著你,不讓你這樣死去。
不讓你這樣離開我。
所以這條路,你註定要與我一起走。
她抬起頭看他,他深邃眼眸好像汪洋大海,訴說著千言萬語。
她卻不知,只終被這句話打動,輕聲道:「你不許騙我。」
不許再去那麼遠的地方,將她一個人留下來。
他笑道:「不騙你。」
笑容里藏著真誠,她有些歡喜,竟搖了搖他的手。
纖長的手指握住他的,搖了三下。
他笑容更深,牽著她往前走入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