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悲歡離合
一霎時,雞飛狗叫,夥計的罵聲,女人的哭喊,客棧里鼎沸如粥。瑪泰的特別聯隊顯見是訓練有素,聽見槍聲,都悄悄聚集起來,拎著上膛的衝鋒槍在木樓走廊分佈開來。誰也沒敢貿然開槍,都在等待瑪泰的命令。眼下性命攸關,瑪泰早收斂了平時滿不在乎的神態,對手下的分隊長吩咐:「問問,他們是誰?」
一分隊的隊長矮胖個兒,長得極其壯實,人也精明強幹,綽號胖狼。他躲在一根木柱后,扯大嗓門吼道:「喂——下面的朋友是哪條線的?有事好商量!缺錢花吭一聲,咱們坤沙司令最講交情,何必動刀動槍傷了和氣!」
「什麼這線那線,我們是政府軍,已經包圍了這裡,少給我廢話!聽好,我從一數到二十,如果不把槍扔下來投降,就消滅你們。現在我開始數數——1、2、3……」籬笆外有人在回答,口氣強硬,毫無通融之處,與以往的政府軍、警察根本就是兩回事,完全沒把坤沙放在眼裡。
瑪泰臉上不由暗中抽搐幾下,他在金三角混跡多年,知道不把坤沙當回事的軍隊就他媽一定是要命的剋星,今晚麻煩大了。他腦子飛快轉動著,權衡利弊后,便命令胖狼和分隊副隊長騷馬:「你,騷馬,趁政府軍還未開火,你們一人帶部分弟兄,從左右兩邊衝出去,我與副官在後面跟著。」
胖狼面露難色,吞吞吐吐說:「我們衝出去了,哪貨呢?要是坤沙司令知道……」
「笨蛋!這種時候還顧得上那些貨。回去由我擋著,沒你的事。」
胖狼擰不過瑪泰,只要有瑪泰頂缸,他也就放心了。他端著衝鋒槍,喊聲:「弟兄們,跟我衝出去!」說著,衝鋒槍向適才喊話的方向就是一梭子彈。
頃刻間,夜巢客棧槍聲大作,無數子彈紅頭蟲子似的在黑暗裡飛來撞去,刺耳的嘯聲撕得人的耳膜發痛。分隊長胖狼壯得像個大皮球,行動起來卻驚人的利索。他率領一幫人跳下木樓,向著左面,企圖殺開一條血路硬闖出去。分隊副隊長騷馬也朝右方,拚命衝殺過去。
聽了瑪泰剛才要胖狼他們分左右兩路突圍的命令,田龍就明白他金蟬脫殼的鬼心思——按照常識,既然分左右兩路他與瑪泰就應各領一路,而不是跟在後面。嘿嘿!果然,瑪泰悄聲對他說,我們別下去送死,我們從後面走。
夜巢客棧打得一塌糊塗,木樓後面倒挺安靜。田龍與瑪泰重新鑽進屋,從窗口牆外的木柱滑下地。窗口外的蕉林黑森森,冷清清,似乎沒有人。田龍心內頗為詫異,尋思政府軍真的一點軍事常識也不懂,竟大意到忘了在這兒派兵設下埋伏?管他媽的,到了這種地步聽天由命吧,眼下的情形讓田龍也顧不上去想許多了,跟著瑪泰一撅屁股拱進蕉林。
田龍的懷疑與擔心在十多秒后就應驗了。
「站住——放下槍,舉起手來!」
蕉林黑暗中,一下閃出幾個人來,接著兩道雪亮的手電筒光將田龍與瑪泰牢牢照定。田龍與瑪泰同時一驚,雙手機械地慢慢舉起,衝鋒槍不覺順身子滑掉地上。
一個矮小的人影靈活地首先竄近來,用手電筒在瑪泰臉上亂晃,口中怪模怪樣的「嘿」聲,說:「瑪泰,怎麼樣?咱們這輩子有緣分,轉山轉水的又轉到一塊了。」
憑藉手電筒光亮,田龍、瑪泰都瞧清了這位眉刻刀疤、昔日癩象手下的小頭目,落在他的手掌心,後果不言而喻。此時,田龍、瑪泰各自的腦袋裡不約而同地冒出個詞來——完了!
其實,刀疤臉不但是癩象的手下,他還是癩象的堂弟,不然他也不會費盡心神伺機報復。癩象被坤沙殘酷處死後,復仇的種子就播在刀疤臉的心裡。以前坤沙勢力太過龐大,他沒有機會尋仇,現在有了「叢林」行動這股東風,機會就來了。
在下午的時候,他發現了瑪泰的特別聯隊,立刻去當地的警署告密,警署那些緝毒警察早就被坤沙餵飽了的,才不去理會刀疤臉哩。事也湊巧,刀疤臉灰頭土面的走出警署時,正好撞上前來圍截坤沙零星散亂的殘兵敗將的一支政府軍。政府軍聽說貢欽鎮藏匿著幾十號坤沙的殘兵,還攜帶有大量的毒品,自然很重視,在刀疤臉的引導下,當晚包圍了夜巢客棧。這支政府軍的長官似乎很有作戰經驗,他在夜巢客棧前面敲山震虎,卻又悄悄在後邊布網捕魚。這不,就捕到了田龍與瑪泰這兩條大魚。
十多個執槍荷彈的政府軍從蕉林聚集過來。刀疤臉連忙對其中的長官請求:「瑪泰這王八蛋殺了我的堂兄,我得親手宰了他!看在我提供情報的份上,你把他交給我,其他人還有那些海洛因,全都由您處理。」
那位政府軍長官官腔十足,他極不耐煩地哼聲,說:「你提供情報政府自有嘉獎。至於瑪泰,這是政府通緝的販毒要犯,豈能徇私枉法,交給你私人處理——你放心,政府會嚴厲懲罰他的!」
那長官說的是傣語夾方言,田龍聽不大明白,可心下也不禁連連稱奇,他的話音竟是莫明其妙的耳熟。田龍朝那長官望望,黑暗中瞧不真切。
政府軍長官好像瞧不起靠告密來複仇的刀疤臉,撇開他不再理睬,管自向部下命令道:「我們留下繼續搜索,厙曲,你帶兩個人把他們押到警署暫時看管起來,等我回來處理。」
刀疤臉恨得牙根痒痒,但又將那長官無可奈何,只得忿忿退下,悄然消失在黑暗中。
厙曲是班長,他同兩個士兵解押田龍、瑪泰離開蕉林,溯薩爾溫江行了一百多米,來到一片亂石灘,準備去警署。亂石灘路不好走,幾人磕磕拌拌,深一腳淺一腳的摸,不小心厙曲跌了個狗啃屎。
「他奶奶的,都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毒品販,害得老子半夜陪你們喝江風!」厙曲一路罵罵咧咧,不時用槍托擊打田龍、瑪泰。田龍、瑪泰雙手反縛,只有挨打任罵強忍憋氣的份。
厙曲正打罵得興起,迎面一塊岩石後邊閃出個人來。
「站住——誰!」
「別開槍!厙曲長官,是我。」來人走近,不是別人,正是念念不忘為癩象復仇的刀疤臉。
「厙曲長官,你知道,瑪泰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將他交給我——當然不白交,我付三百美金。怎麼樣,這樁交易還算公平吧!」
厙曲聽了,有些動心。三百美金可不是個小數,他在軍隊干一年也拿不到這麼多薪餉。但厙曲還是有點猶豫,說:「三百美金倒是很公道,可我回去怎麼向長官交待——喏,還有他們呢?」厙曲撬起姆指點點另外兩個士兵。
「這容易,回去對長官講,他們想跳江逃跑被打死了,不就完事。反正屍體在,押回去左右不過是槍斃,不如交給我由我來結果他們,也省得你厙曲一路麻煩。」
刀疤臉說得的確有道理,沒有私放毒品販,明天又能在這河灘找到屍體,隨便編個謊言就過去了,而且還能撈到一大筆外快,不幹才是傻瓜。打定主意,厙曲遂與兩位士兵商量。一位貪財沒二話,一位膽小卻說:「厙曲,我看還是算了,為了幾個錢,萬一讓長官知道了……」
他的話未說完,惹惱了刀疤臉。刀疤臉猛地抽出匕首,對準那膽小士兵的肋下肝區,就是一傢伙。
厙曲大驚,他身子一下蹦起老高,人跳到一邊,將槍口沖向刀疤臉。
「你、你、你……這是幹嗎?」
「這兔崽子膽小如鼠,留在世上也是白吃飯的廢物——沒事了,回去就說是瑪泰乾的,更好交差,你們還可以多分點錢不是。」刀疤臉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美鈔,數也未數,一把塞進厙曲懷內,說「拿去,你可以走了!」
事已至此,厙曲不同意也得同意了。他火碳似的揣著那疊美鈔,與另一士兵躲瘟神般地急急溜走。
目睹了刀疤臉與厙曲的骯髒交易,田龍、瑪泰料知今晚在劫難逃,心裡不存一線希望,只盼早早結束生命少受折磨便是萬幸。
刀疤臉一手拎支手槍,一手攥把匕首,對田龍、瑪泰「嘿嘿」獰笑聲,然後用刀尖在瑪泰腮幫划拉道口子,貓玩老鼠似的嘲弄:「上次你溜得快,算你小子走運多活了幾天——怎麼樣,倒底還是落在老子手裡了!我不妨告訴你,今晚準備一刀一刀將你身上的肉割下來,當著你的面甩進薩爾溫江餵魚。如何?這麼個死法比我的堂兄死得要有味道些吧!」刀疤臉又對田龍說,「還有你,老子與你無冤無仇,是你自己撞來的怨不得我——乾脆讓你討個便宜,自己投江了斷吧。」
刀疤臉要田龍投江自殺,暗自把田龍喜得發狂。田龍心忖,只要自己縱身躍入江中,即使雙手反縛他也有把握死裡逃生。田龍臉上絕不敢露出絲毫高興的樣兒,他故意裝出畏縮怕死的熊樣,慢吞吞往江水裡淌……
刀疤臉在田龍身後尖刻地嘲諷:「沒狗膽的傢伙,跳吧!夠便宜你小子了,還磨蹭什麼?要不要賞給你一粒子彈……」
田龍反縛雙手,一步步朝江水深處走。其實這會,田龍心裡已經緊張到了弦崩欲裂的地步,祈願自己在還沒躍進江水前,刀疤臉不要改變主意順手補他一槍……
——砰!槍聲終於還是響了。
一聲槍響崩斷了心裡那根緊弦,田龍腦袋內「嗡」地轟鳴,感到一粒熱乎乎的子彈疾射入自己的腦勺,身子旋即一僵,意識立刻漠糊了。
「田龍,是我——我是豹子!」
彷彿是從遙遠天際飄來的呼喚,又彷彿是迷濛夢境傳遞的囈語,一個極為熟悉親切,一個壓抑不住興奮喜悅的聲音,赫然叩敲著田龍的耳膜,震得田龍渾身一抖——田龍並沒有死,死的是刀疤臉。他雙膝浸泡江水,緩緩轉過身子……岸上,一個身影疾步奔來,踏得水花四濺,未待田龍清醒過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已經將他緊緊摟住。
來人正是田龍日夜思念的李小豹,指揮圍剿夜巢客棧的政府軍長官。在蕉林李小豹就認出來田龍了,那時不敢公然相認,畢竟瑪泰是政府通緝的販毒要犯,所以他故意讓很少幾個部下押送田龍、瑪泰去警署,他準備在半道上相機搭救。誰知半路殺出個刀疤臉,見刀疤臉用槍頂住田龍,他也與田龍同樣的想法,怕這傢伙忽然開槍,就顧不了那許多,舉槍擊斃了刀疤臉。
田龍與李小豹頭碰頭摟抱一團,酸甜苦辣,悲歡離合,讓這兩個大老爺們淚流滿面,不能自己。一邊的瑪泰也驚訝萬分,做夢也想不到會是一個政府軍長官來救了自己一命,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位政府軍長官竟是田龍的生死兄弟。但他們卻沒有多少時間來述說重逢的傷感喜悅。前面,遠處有手電筒光在晃動,是警署那邊聽見槍響,警察過來察看;後邊,也有人影在搖曳,是李小豹的部下趕了過來。
田龍、李小豹相互匆匆簡單問詢了幾句,李小豹便催促田龍:「你們是通緝要犯,現在留下來有麻煩。你們趕快游過薩爾溫江,過了江就安全了,那邊沒設防——你把地址給我,過幾天我去清邁找你。」
當田龍、瑪泰消失在闊闊的江面,李小豹還久久佇立在岸邊眺望。他的士兵趕來時,居然看見自己的長官神情悲哀,淚水滿面,都十分疑惑,卻不敢多嘴打探惹長官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