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月黑風高
趁著黑暗,田龍、瑪泰泅渡過了薩爾溫江。
薩爾溫江南岸河邊,是一大片鵝卵石灘,鵝卵石灘上面則是黑魆魆的山巒與叢林。這裡已經屬於泰國的地界了。鵝卵石灘上沒有路,好在江水與星光的輝映不至於讓人兩眼一抹黑,兩人便沿著石灘摸索著前行。走一會,依稀瞧見有條小路從河灘伸進山巒叢林。
有路就好辦,跟著路走就能找到人家。南亞的氣候是白天熱,晚上涼,晝夜溫差極大。現在,田龍與瑪泰渾身濕漉漉冷嗖嗖,又疲憊又飢餓,他們急需找個人家屋檐休息。
小路進入山巒叢林后,沒了江輝星光就很難辨識了。在叢林里,黑夜行路是犯大忌的。白天,叢林都是動物們的天下,何況夜晚。行了一程,他們就有些後悔,想退回河灘,那裡雖然江風很烈,無甚遮擋,但總比在這荒山野嶺處處遭遇毒蛇野獸的覷覦要好一些。因為泅渡的時候,身上什麼武器也沒帶,倘使遇到什麼兇狠的野物拿啥來應付?
正猶豫間,忽然身旁黑暗中「嘩啦」一陣樹枝亂搖,接著又是幾下怪異的嗥叫……驚得田龍、瑪泰肌膚緊皺,汗毛聳立。更糟糕的是,瑪泰臉頰被刀疤臉深深劃了一刀,很疼痛流了很多血,加之傷口在江水中浸泡過極易感染,得趕緊處置。瑪泰因了刀傷和泅渡導致勞累脫力,體內失去熱量,他開始有些哆嗦,行路也蹣跚艱難。田龍攙扶著瑪泰,真的是進也不得,退也不是,倒讓他好生為難。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當田龍徘徊於是退是進不知如何是好的兩難境地時,他忽然看見,不遠的黑帷中透出一星光亮,雖然微弱但也清朗明晰——哦,那是一盞橘黃的燈火在閃爍!謝天謝地,燈火就是人家,燈火就是溫暖,燈火就是安全之地!田龍精神一振,連忙扶起瑪泰,朝著橘黃燈光的地方一步步捱去。
有亮光的地方是一座農家小院,結構如凹字形,面北的方向是正房,左右是東西廂房,小院房前是塊不大的空地,房后是片芭蕉林。這農家小院茅草蓋頂,木板做牆,青石為階,與當地的竹樓迥然不同。不過,在東南亞的山野農村,這種樣式的房屋也並不鮮見,特別是這兒地處緬泰交界,多種民族雜居,各自依自己的習俗築屋立戶也是在情在理。亮光是從北屋透出來的,原是房當間一灶火塘干木柴燃燒的焰苗。田龍、瑪泰來到房前空地時,招來一隻大黑狗「汪汪」吠叫。大約是狗叫吵醒了房主——咦!出門查看的竟是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一大一小,屬何種族不能辯詳,她們的服飾打扮既非克欽亦非傣撣也不似苗瑤,倒頗有幾分妖嬈曖昧的模樣。年紀大的不到四十,小的二十齣頭;大點的女人雖然妖嬈,倒也衣冠整齊,小一點的竟然敞胸露懷,衣襟內蹦出大半個雪白的奶子。年紀大那女人起初笑容滿面,口中還問道「回來了,今天答應我帶回來的……」,見到造訪的是兩個陌生男人,立刻止住話音,但只愣了片刻,又堆起笑容招呼:「二位客人來了,快請屋裡坐,瞧你們一身都是水,掉進江里了?」
這女人顯然見過世面,夤夜來了兩個陌生男人她不但沒有畏懼的神色,反而落落大方地邀請田龍瑪泰進屋歇息,這委實令人生疑。另一位女人的舉止就更讓人難以捉摸。她不說話,胸口露出大半截,一直笑嘻嘻地盯看著田龍他們,彷彿她看見的不是充滿危險性的陌生男子,倒是像在迎接逛窯子的嫖客。問題是這兒不是鄉鎮集市,這兒是荒郊野嶺,怎麼可能會有野雞娼妓在這裡出賣色相皮肉?
這極不合常理?好叫人疑竇叢生?
田龍沒有意識到也根本就沒去想,這並非他頭腦愚鈍,當一個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艱辛跋涉,突然看見一處溫暖的人家,正常人的反應就是驚喜就是鬆了一口大氣,何況他此刻心繫瑪泰臉上那道流了好多鮮血的傷口,他得趕緊幫他處理。田龍有些醫學常識,知道傷口一旦感染惡化,就可能產生敗血症,真到那時,在這僻靜荒野瑪泰只有死路一條。
田龍和瑪泰來到火塘邊,那年紀約長的女人很是殷勤,叫他們將外面的濕衣服脫下,架在火邊烘烤,又吩咐年輕女子去拿幾件乾衣服來讓他們替換。田龍他們在貢欽鎮被捕時,身上的武器已經被收繳,倒是瑪泰口袋裡的許多美鈔、緬幣、泰銖鼓鼓囊囊的還在,脫衣服時,難免不被瞅見。這瑪泰的江湖經驗實在叫人不敢恭維,出門在外,財不露白,這是最起碼的常識,他倒好,不遮掩不收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兜里的錢多。
年長女人挺知趣,好像也知道男女有別,田龍他們替換衣服時便主動離開;那年輕女子卻沒心沒肺,懶在一旁傻乎乎地盯著他倆看,可看的不是金錢,是人。瑪泰換上乾衣服,坐在暖烘烘的火塘邊,精氣神就回來了。他見那女子眼神迷離,胸露懷綻,極盡挑逗之態,就忍不住伸手去捉去捏,在她身上亂摸,她也不生氣,只是「格格」嘻笑。感情這年輕女子是花痴。
在火塘邊歇下,田龍就恢復了他慣常的冷靜。他沒有瑪泰那种放盪不羈的秉性,在夜巢客棧,他就不屑於與娼妓廝混,更何況在這叢林里忽然冒出來的獨家小院內尋風流。田龍腦海深處,那根警醒之弦自從偷渡以來就沒有真正鬆懈過,一俟有什麼風起雲動,警醒之弦驟然繃緊。
眼下,他觀瞧那年輕女子的舉止神態,立時就明白了她是智障或者精神病患者,便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腦袋,對瑪泰小聲說:「別鬧了,這女人這裡有病。我現在幫你清洗下傷口,時間拖久了感染就麻煩了——大姐,能拿點鹽給我們嗎?」又轉頭向東側屋的門大聲說。
瑪泰也明白了自己有些唐突,頑皮大孩子似的沖田龍吐吐舌頭,笑一下,卻牽動了面頰上的刀傷,痛得他直皺眉擠眼。
年紀約長的女人應聲答道,想來她可能就躲在那門後邊偷看。
那女人拿來了食鹽,還用篾筐盛了些洗凈的紅薯,說:「我們這裡是鄉下農家,
沒有什麼招待你們,這幾個紅薯你們自己放在塘火烤,餓了好充饑。我男人出去跑買賣沒回來,不方便住宿,今晚,就只好委屈你們在這堂屋休息——傻妮還呆在這,跟我去睡覺!」她說完,呵斥著傻女子牽住她的手,徑自去了側屋。
起初,田龍對這深夜的小院只有女人不見男子,心裡有點詫異,到後來就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覺,漸漸這種不安的感覺如同縷縷細煙匯聚成一團濃稠的迷霧。
瑪泰靠坐火塘邊已經打起盹來,田龍用鹽水幫他清洗了刀傷后,他覺得舒服了好多。屋外風高月黑,房內塘火溫暖慵人,柴焰熠,炭透紅,溢出的陣陣熱浪很容易使人昏昏入眠。
漫漫長夜,田龍反而沒了睡意,卻越來越清醒。這荒郊野嶺房間怎麼瞧,都彷彿有點梁山泊孫二娘開那黑店的味道,總有什麼地方令人生疑,令人惴惴不安,可他又一時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是因為這荒野中的孤家獨院或者深夜裡不見男人唯有女子?是緣於那花痴一樣的傻女子抑或不同尋常農婦的妖冶女人?都有疑惑的理由,但又都不能解釋他內心那愈來愈強烈的不安情緒。
田龍心裡清楚,自己這迷霧一般的疑團是在進了這間房屋后才產生的,一定有其故……他低頭思忖,倏地口裡輕輕「哦」一聲——田龍瞧見了自己剛換上的衣衫,遽然醒悟。身上的衣衫並不簇新,質料卻是高檔的絲綢,瑪泰穿的也是,一戶農家豈能有如此富餘的昂貴衣物?更沒理由的是那昂貴的衣物顯然好久沒有漿洗,穿在身上發出一股霉臭味,特別是衣裳領角邊襟處還透浸出一些暗色污漬,十分令人可疑。莫非這座獨家小院是張網以待路人的賊窩,候客自投羅剎的匪巢?
田龍腦海那根弦立即繃緊起來。
田龍看看瑪泰,瑪泰已經熟睡。他沒叫醒瑪泰,甚至自己的身子也沒有作太大的轉動,只是眼睛的餘光四下搜尋睃顧,他估計那妖冶的女人一定就在東側屋的門縫窺視。「月黑風高殺人夜,山峻林深虎嘯時」,田龍一下子憶起舊小說里描寫強盜剪徑截道常用的那句詞,尋思今晚得有準備,以防不測。火塘邊有一堆柴火,田龍從中挑選出一根酒杯粗細的木棒,假充撥火棍在火塘里攪撬幾下,就再也不放手了。木棒雖不及刀槍管用,但也比赤手空拳強勢許多。
偎著火塘,田龍閉上眼瞼似乎也融入了夢鄉。不用說,此刻的田龍已進入了高度的警戒狀態,他的耳廓在收集周圍一切微細的聲響,神經末梢嗅觸著空氣中飄散的任何可疑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