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規矩
聖上坐在龍床上,噩夢讓他一身大汗,他極其煩躁地拉了拉衣領。
韓公公跪在地上,聲音不敢重了、又不敢輕,小心翼翼地稟著孫禛的死訊。
說完了,聖上卻久久沒有動靜,韓公公只能快速窺了聖上一眼,又把事情說了一遍。
聖上彷彿是此刻才從噩夢中回了神。
他轉頭看著韓公公,想說什麼,嗓子卻跟堵住了一樣。
有那麼一瞬,聖上覺得自己聽錯了,可他又實實在在是聽明白了。
孫禛死了,懸樑死的,跟虞氏一根梁、一條白綾、一把凳子。
夢裡那個唯一能讓他擺脫罵名的兒子,突然之間死了。
汗水倏然間收了回去,只剩下冰冷,入墜冰窖一般的冷。
聖上抓起枕頭砸在了地上:「朕不信!這不可能!禛兒怎麼會……」
韓公公道:「聖上,是真的。」
「睿兒呢?」聖上掀開被子跨下了床,他沒有趿著鞋子,光腳大步往外頭走。
「三殿下在關宮門前就出宮回府了,這會兒大抵是還不知道這事兒。」韓公公提著鞋子,從後面追上來。
聖上穿過一道又一道垂下的幔帳,走出寢宮時,不由被燈籠光晃了眼。
他頓住腳步,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韓公公在他身邊跪下,伺候他穿鞋。
聖上一面抬腳,一面問道:「禛兒真的是吃酒糊塗了?是不是睿兒……」
韓公公被這樣的問話唬得手上都打顫,聲音勉強維持著平穩,道:「三殿下怎麼可能去害七殿下……」
聖上哪裡能叫韓公公一句話給穩住了,當即還要發作:「他弟弟沒了,他在府里睡什麼覺!去,把他給朕帶進宮來,朕要親自問話!」
曾公公就站在一旁,聞聲上前,給聖上問了安,心裡想著,皇太后預料得沒有錯,聖上脾氣上來了,真的可能不管不顧大半夜就要處置孫睿了。
聖上瞧見曾公公,知道這是皇太后的意思,這才強壓住火氣,沒有堅持尋孫睿。
一行人往靜陽宮去。
宮室里裡外外,亮堂得如同白夜。
謝皇后把虞氏安置在榻子上,又讓人把孫禛放下來,安置在另一側的羅漢床上。
聖上進來,直奔孫禛這側,一瞬不瞬地看。
的的確確是孫禛,也的的確確沒有氣了,脖子上青紫色的瘀痕像是一雙手,掐住了孫禛的脖子,也掐住了聖上的脖子。
呼吸都難了,心臟一陣一陣地痛,彷彿那雙手不止掐住了脖子,還在胸口用力往下壓。
壓得五臟六腑一股腦兒往上沖。
痛得聖上站不住,身子往下蜷。
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一屁股坐在了羅漢床上。
手掌剛好按在孫禛的手上,冰冰涼的,唬得他本能地收回了手,聖上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喝了多少?」隔了很久,聖上才找回了聲音,問了句。
謝皇后答道:「地上總共三個酒罈,是靜陽宮小廚房裡存的酒,灑了有小半壇,也就是喝了兩壇半。
侍衛說,三殿下走的時候,身上雖有酒氣,但腳步平穩,說話清晰。
想來,他只喝了幾盞,大部分都是七殿下喝的。」
「真的只有酒?」聖上的語氣里滿是怒意,「喝酒能把自己喝得去投繯?酒里沒有其他東西?」
謝皇后聽了這話,面色越發難看,這等於是明晃晃地在懷疑孫睿給孫禛下藥了。
且不說為什麼一母同胞的兄弟要在虞氏身死的當夜就自相殘殺,便是其中真有故事,謝皇后也根本不想參與。
她既不是掌管斷案的衙門,也不是後宮里拿決斷的那一位,她一直都是聖上需要的那個老老實實傀儡皇后,做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頭理順靜陽宮的內幕?
聖上要查自去查去,她不攬這事兒,免得給自家惹一身麻煩。
「這就要問太醫了,臣妾看不出是不是有葯。」謝皇后答得冷冰冰的。
聖上正亂著,顧不上計較謝皇后的態度,只把太醫叫進來。
太醫自是什麼也沒有查出來。
孫睿敢用這一手,就是吃定了露不了餡。
哪怕仵作來斷孫禛咽氣的時間,也無法斷言孫睿離開前孫禛一定是吊死了的。
前後相差的時間太短了,且投繯傷及脖子咽喉,再精明的太醫也無法看出孫禛生前嗓子受過刺激、發不出聲音。
聖上只能頹然坐著,思路一片空白,他嘴上喃喃著:「去、去把孫睿叫來!」
也不曉得是沒有人聽見,還是礙於大小兩位曾公公背後代表的皇太后,無人敢動。
聖上見指揮不動人了,他撐著扶手站起身,瞪著韓公公道:「你也不聽朕的?讓御林軍去!把孫睿給朕壓過來!」
韓公公一張苦瓜臉,嘴上含糊應著,眼神不住往慈心宮兩人身上瞟。
小曾公公上前,道:「聖上,再有一兩個時辰就天明了,不如等天亮再召三殿下進宮?」
聖上怒道:「天亮?他還想睡到天亮?」
曾公公攔了乾兒子一把,慢悠悠走上前,綳著臉,一本正經:「聖上,您要詢問三殿下,也不差這麼兩個時辰。皇太后也要問話,不如就等到天明,請您和殿下到慈心宮,您仔細問,也叫皇太后一道聽一聽。」
聖上咬了咬牙,若只有小曾公公在,他不會退讓,可這是曾公公,從皇太後幾十年前嫁入宮中開始就跟著伺候了。
在他還年幼時,每每到中宮,母后考驗他功課時,曾公公永遠在邊上。
說話就是這麼個腔調,陰陽怪氣的,看似是商量,實則沒有半點周旋的餘地。
對面的敢不答應?
當年宮中,誰敢跟曾公公唱反調?只有他瞧不上懶得處置,沒有處置不了的。
連先帝爺都不會沖曾公公撒氣,因為他和向嬤嬤就是中宮高氏的體面,何況當年還是皇子的聖上。
少年時期養成的「規矩」,哪怕他已經君臨天下二十餘年,在曾公公的一板一眼之下,還是會發憷的。
雖只有那麼一小會兒,但他衝冠的怒火泄了,再燒起來,也不會像剛剛那樣張口御林閉口押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