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總有美酒要醉人
陸繾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位舊識。
於公,何若死罪難逃,可於私,無論何若是不是若菡,陸繾都想儘可能保他一命。
不僅因為是昔年舊友,更因為記憶中那個憂國憂民的謙謙君子。
「這麼快就到了?」看著天牢的大門,陸繾右手無意識的磋磨了下手中食盒的把手,遲疑了一瞬,這才微微嘆了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時間似乎變得很慢,凄厲的哭喊聲在這黑黝黝的天牢似乎格外刺耳,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陸繾微微蹙眉,腳下的步伐又緩了不少。
「陸君,前面下五級台階便是,這天牢濕滑,您可千萬小心,有事喚小的便是。」
進這天牢的人往往不是誅九族就是等待凌遲的犯人,旁人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哪裡會真有人前來探望?何況在裴遠晨的有意無意暗示下,這獄卒就是見識再淺薄也知道陸繾究竟是什麼人物,怎敢輕易得罪?何況這人從進來后自己一個人單間不說上頭還放話下來要好吃好喝供著,這獄卒再傻,也知道這事不太簡單。在陸繾表示想和裡面的人單獨談談后忙點頭哈腰的把人放進去,又殷勤的幫陸繾把酒搬進去連忙退下,生怕這尊佛一個不高興自己小命休矣。
陸繾頷首致謝,自己一個提著燈籠慢慢拾級而下。
一步、兩步…
濮一轉身,見一人迎著月光而立,那男子約摸二十六七歲,身姿挺拔俊逸,與周邊的一切極為格格不入。
縱然重刑加身,也不失君子之態。
何若才是當之無愧的翩翩公子啊。
陸繾在心中感嘆。
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何若回身,見是陸繾,似乎微微有些吃驚,餘光掃向四周見再無旁人,這才唇角微微揚起的一抹清淺如溪的笑意,溫言道:「陸兄,你來了。」
沒有凄風苦雨,也無疾言厲色,聲音溫雅如玉,一如當年初見。
那是陸繾跟著顓頊子剛到湘州講學,正好趕上九隆山流觴會最盛的幾年。
說起這流觴會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無非就是一群文人在小木牌上就自己對某一事件的看法隨意寫上幾句,或是出個上聯,或是抒發感情,或是就時局發表意見的。寫好把牌子往樹上或亭子里一掛,等有緣人來解,與後世的匿名發帖頗為相似。
此事用風清然的話來說,就是一群小青年吃飽了撐的找個地方瞎聊,大尾巴狼似的搖著扇子念幾句酸詩,商業互吹一番,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開開心心的一起當回鍵盤俠。
為此,作為曾經的九隆山常駐人口,陸繾知道后險些帶人把清風樓給拆了此為後話不提,我們先說回這流觴會。
這流觴會據說是多年前某位不知名的大能所創,規矩只有一條:九隆事,九隆藏。也就是說,無論你是是誰,進了山人手一個面具,一直從額頭遮到鼻子,誰也不得暴露真實身份。無論你在九隆山看到什麼,說了什麼,哪怕是在九隆山爭得面紅耳赤你死我活的兩個人,只要一出了這山門,面具一摘,所有事情通通煙消雲散,人人對面不識,至於誰說過什麼,都不再會有他人知曉。
當年的陸繾和何若就是這樣以南潯和若菡的名義認識的。
「是啊,我來了」陸繾回道:「自己一個人。」
「時至今日,你不該來的」何若搖頭,輕輕皺了皺眉。
此言一出,陸繾終於確定了何若就是若菡,只見陸繾幾步進了牢房,站在何若對面搖了搖手中的食盒笑道:「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我只是來找老朋友喝幾杯。不知若菡兄,可有雅興?」
「你啊,還是如當年一般,如此直言,也不怕日後九隆山將你拒之門外?」見陸繾如此開門見山,何若終於不再遮掩,搖頭笑笑坐下,姿態端是一番霽月清風,像極了當年那個皎如日星的少年郎。
只見他接過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道:
「九隆山的梨花白…南潯,有心了。」
陸繾自然明白何若指的是什麼,當年二人少時經常相約在九隆山飲上三兩杯淡酒,借著酒精的作用暢所欲言,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從世間萬物到針砭時政,說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也絕不為過。
只可惜那年七月,一場業火染盡了蒼穹,又好似那年楚宮匆匆一別,斗轉星移,山高路遠,再相見已是物是人非,各為其主,這梨花白再也釀不出那推心置腹的醇厚。
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再重回舊時滋味竟然會在這逼仄昏暗的天牢中,當年的青澀兩個少年如今一個位極人臣,另一個,卻重罪加身。
可誰又能猜到,如此天壤之別的兩個人不久前卻攜手救下了無數百姓。
「何…若菡,漢水的事,多謝。」陸繾舉起酒杯思量了一番,終還是決定先從好友最感興趣的事說起,猛灌一口酒才道:「人已經抓回來了,易決堤處的百姓已經疏散了,待璟言他們在著手治理河道。」
「璟言?」何若一字一頓的重複著,並不記得朝中有哪位大人名此。
「我的弟子,對工程之事頗為擅長」見好友有些迷茫,陸繾解釋道:「這孩子自幼對此頗為感興趣,我便有意向此方向培養,這次是隨著不少老師傅一起去的。」
「原來如此,既是南潯你教出來的,我便放心了」聽聞漢水的百姓保下了,何若這才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自顧自倒了杯酒微微搖頭,溫言道:
「南潯,此事你不必在意,我本就不贊同智氏為一己之私殘害百姓,通信與你也不過是因黔驢技窮,才指望著昔年好友能不改初心,換眾人一線生機罷了。若是真說起謝字,還是我該謝你還肯信我才是。」
「縱然身份有別,何若和陸繾或許是對手,可若菡和南潯確是伯牙子期」
沉默片刻,陸繾仰手給自己倒了杯酒,嘆了口氣望著何若道:「南潯,一直信得過若菡的心懷天下,好友之言又怎敢不信?」
何若輕輕笑了笑。
「何況」陸繾晃了晃酒杯朝何若笑道:「那年在籍昭,很多事何兄不是早就告訴我了嗎?」
陸繾撐著桌子起身一字一句道:「何若也好,若菡也好,無論叫什麼名字,都還是那個憂國憂民,一心為國的少年。回到智家並非貪圖什麼貴族身份,不過是為了更好的救國救民罷了。」
「你啊」見陸繾拆穿自己心事,何若搖頭道:「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得友如南潯,吾平生之大幸,」說罷與陸繾碰了一杯,一飲而盡。
「南潯」何若以手為筆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一番溫言提醒道:「不只是漢水,其他河道也存在不少問題。你看這,若是山谷高狹,或是泥沙淤積都是隱患。不僅如此,寒冬、暴雨都會造成決堤。」
「好,我記得了」陸繾點點頭道:「若菡你放心,待朝內穩定些我就組織人馬調查各地河流情況。」
「好」若菡點了點頭,又忽然斂了笑意道:「不過南潯,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什麼?冒認自己害了慶雲君嗎?」陸繾倒了杯酒在手裡晃了晃笑道:「何兄,你今日若是不把屍體擺在我面前,我可是不信的。」
何若看了陸繾一會,終還是無奈的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
「好罷,我承認不是我,不過是我想咬死慶雲君死亡的說法免得他們再做文章罷了。」
見陸繾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何若放下酒杯道:「不過南潯,謀害王室的事,我確實也參與過。」
「害的,還是你認識的人。」何若輕聲補充道。
「哦?」陸繾好奇道:「你可別告訴我,拓跋氏入侵大君那次中毒,是你的手筆。」
「是,也不是」何若自顧自的喝了一口酒道:「我那時提前得知了他們的計劃,便說動父親用鉤吻換下了紅信石。」
鉤吻與紅信石皆為毒藥,然鉤吻毒性雖強於紅信石,卻發作更慢,且價格更加昂貴,分佈地區又相對集中,當年也是因為發現了這味葯,陸繾才推斷出此事和郢都有瓜葛,陰差陽錯下救下了籍昭百姓。
「原來如此」陸繾恍然大悟道:「我說為何會出現價格昂貴的鉤吻,原來是若菡你在給我提醒啊!」
「若菡啊若菡,」陸繾舉起酒杯真心實意道:「你不當令尹可惜了。」
「你啊,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何若無奈笑道:「讓我一個給大君下毒的人當令尹,就不怕大君知道治你的罪?」
「那正好咱們天牢做鄰居,一人一間,沒事還能聊聊詩詞歌賦人生哲學」陸繾順桿往上爬,拿起酒杯笑道:「若菡你放心,你也是為了百姓,此事大君必然不會怪你的。」
陸繾和何若兩人本就沒什麼深仇大恨,眼下話說開了,兩人乾脆誰也不藏著掖著就把這天牢當流觴亭敞開了聊,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改革的事。
「南潯」何若輕輕點了點桌面道:「你們先從明法審令開始確實不錯,可你也要注意什麼事都有一個過猶不及的道理,秦確實通過變法成為強國,但法律過於嚴苛也絕非好事,一張一弛才能走的更遠。」
是啊,嚴苛的秦法雖然帶來了統一的王朝,卻也埋下了天下苦秦久矣的禍端,若是遇到政治清明,明君賢臣還好,可若不是呢?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故事,也真正發生過。
「我明白,會勸著大君的」陸繾點了點頭:「大君如今極其信任我,我只要把話說明白,他自然會考慮。」
「南潯,直言進諫,也要以保護好自己為前提。」何若搖搖頭,放下酒杯起身信步渡到陸繾身邊提醒道:「作為臣子,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你自己要有分寸。」
「如今你大權在握」何若又喝了一口酒道:「有些事你雖然無心,可也要防功高蓋主,很多事切不要鋒芒畢露,需知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
「我知道」陸繾點了點頭。
「南潯」何若似乎有些喝多了,起身拍了拍陸繾的肩膀搖了搖頭道:「哥哥與你說句心裡話,我最不希望,也最希望你來做這個改革的推動者。」
陸繾靜靜的看著何若。
「我知你有能力讓大楚更加強盛,也信你能與大君做一對彪炳史冊的明君良臣」
何若伸手給陸繾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杯道:「楚國舊貴族勢力盤根錯雜,遍布各個機構,改革必然會牽連很多人的利益,你以後的路必然會越來越難。」
「南潯,你聽我一句勸」何若輕聲道:「等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累了,就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