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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女帝師一(23)

  我暗暗點頭。只見惠仙身著天青色方勝綾紗半袖,換著高髻,簪著兩支雪青堆紗宮花,與尋常的執事宮女一般打扮,並無半分出格。想起前晚她拿著畫像在皇後面前湊趣,何嘗不是在為我說話?皇後身邊的第一人,難得竟如此敦厚。


  只聽皇后道:「也罷,就依你。」又向陸貴妃道,「陸妹妹還剩著幾日,也免了吧。若跪出舊病來,就不好了。」陸貴妃忙謝恩。


  皇后道:「還有一事,徐女史過身也有一陣子了。陸妹妹宮裡還少著一位女官,本宮看御史中丞車回的小女兒車舜英就很好。前些日子隨她母親順義君進宮請安,十分安靜懂事。本宮已和她母親說了,讓她到你宮裡做個女巡。不知妹妹可願意?」


  陸貴妃微笑道:「多謝皇后恩典。」


  牽著高曜的小手從守坤宮出來,淺金日光如陸貴妃身上的亮紗,溶溶澹澹落在每個人的身上臉上。錦素拉著高顯的手走過來。兩個小兄弟一見面便不肯安靜,你追我趕奔下玉階,劉氏和李氏兩個乳母在後面追之不及。


  我心知必是錦素和史易珠——或是她們身邊的人將畫像之事告訴了王氏,一時不知怎樣面對,正欲加快腳步追上高曜,忽聽錦素喚道:「玉機姐姐請留步。」


  我不得已停下腳步,轉身道:「妹妹有何指教?」


  錦素尚未察覺我的心緒,與史易珠一道上前,微笑道:「有一事要請教姐姐。」


  我笑道:「是皇後下旨裁了乳母的事么?」


  錦素和史易珠相視一眼,小心翼翼道:「不瞞姐姐說,平日里照料大殿下的事情大半都是溫嬤嬤做的,如今溫嬤嬤乍出宮去,剩下的劉嬤嬤有些不得力,我也不懂得這些,因此宮裡亂作一團。請問玉機姐姐,皇後娘娘為何驟然下旨裁剪乳母?」


  我見她說得可憐,不禁有些心軟:「我也不知道。前日皇后深夜召見,以周貴妃像之事質問於我,我費了許多口舌才得以消除皇后的疑慮,這會兒還心有餘悸。皇后的懿旨,又如何會與我這進宮才剛二十日的人說?」說著,只細看她二人的神色。


  錦素奇道:「姐姐在自己的宮裡作畫,愛畫誰便畫誰,皇后連這也要管?」頓了一頓,方才恍然道,「玉機姐姐這是在疑心妹妹么?」


  史易珠道:「雖說當日看畫時只有我和錦素姐姐在,但我們二人只覺那畫像是姐姐閑時作來自賞的,我二人怎會以此事構陷姐姐?姐姐再想想,或是別有用心的人看見了,又或是我二人回宮告訴了別人……那也說不定。」


  錦素轉頭看了一眼杜衡,低頭道:「妹妹只向母親說過。」


  史易珠道:「我曾向周貴妃提起過,貴妃囑咐我不要將此事再說與別人聽,因此妹妹便沒再向第二人提過了。」


  我嘆道:「究竟是我自己不小心。此事不必再提,二位妹妹也別往心裡去。」


  史易珠道:「若身邊有人窺伺,天長日久,誰沒有一星半點的錯處被拿住?如此這宮裡還有咱們的立足之地么?如今看來,不單是姐姐,連錦素姐姐和我,還有那位即將進宮的車女巡,都不得不小心些了。」我點點頭。史易珠見錦素髮呆,便又添一句:「錦素姐姐說對不對?」


  錦素恍然道:「妹妹所言甚是。」


  我知道錦素已對杜衡起疑,便不忍再追究。遂拉起錦素的手道:「此事我不當提起,讓二位妹妹為難了。」


  史易珠忙道:「這是奸人作祟,怎怪得姐姐?姐姐若不說出來,咱們姐妹平白生分了,這才真的為難。」


  聞得「奸人作祟」四個字,錦素的指尖在我手心中陡然一涼。她縮回雙手,垂首欲深。我笑道:「該走了,連公主們都走遠了。」


  午膳時狂風驟起,彤雲密布,午後嘩啦啦下起雨來。雨幕之中,丁香花一一凋落,日晷的銅針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光。小丫頭們也不顧風雨,關了宮門,拿木板將排水陰溝堵上,不多時,院中便積了半尺深的雨水。雨停后,南方一道彩虹高掛在定川殿頂。眾人一面看彩虹,一面拿出平日糊的紙船和蓮花,嘻嘻哈哈放在水中。小船悠悠靠在丁香花壇下,落花托著雨滴,砸落舟中。


  我和高曜站在啟祥殿門口向南張望。高曜問道:「玉機姐姐,天上為什麼會有彩虹?」


  我笑道:「有一則遠方的傳說,說彩虹是上天與萬民約定的憑證。」


  高曜問道:「什麼憑證?」


  我娓娓道:「許久以前,萬民未經教化,常做許多壞事。上天便下了一場大雨,歷經三百日夜不絕,全天下都變成汪洋大海。有一個義人知道洪水要來,便早早造了一隻大船避難。相信他的人都上了船,他又收留了許多飛禽走獸,眾人齊心合力,一起挨過水災。洪水之後,這位義人以太牢祭天,天上便現出一道七色彩虹,約定從此再也不以天災毀滅下界,萬民才得以繁衍子嗣,休養生息。」[41]

  高曜想了想道:「夫子說過,不教而殺謂之虐。[42]既然萬民未經教化,上天又為何降下災禍?豈不是太過不仁?」


  我一怔,不禁又驚又喜:「殿下所言甚是。」


  高曜又道:「夫子還說,虹是不祥之兆。」


  我淡淡道:「殿前之氣,應為虹蜺,皆妖邪所生,不正之象,詩人所謂蝃者也。於《中孚經》曰:『蜺之比,無德以色親。』[43]」


  高曜側頭道:「姐姐說的故事,是災後有虹;夫子則說,虹主妖邪。原來中外所說,都是一樣的,霓虹總是伴著災異而生。」


  正說著,芸兒拿了幾隻紙船過來,我忙道:「殿下隨他們去玩吧。」


  回到殿中,芳馨奉上茶來,一面道:「奴婢仔細查問了原來服侍王氏的兩個小宮女。四月二十日,殿下上學去后,永和宮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宮人借於大人向姑娘要東西的名頭,來見王嬤嬤。這宮女大約是王嬤嬤舊識,兩人也不知說了什麼,在茶房裡好一會兒才走。」


  我想了想,說道:「錦素的丫頭與我的一樣,都只有十二三歲。若真是錦素告發了我,想來不會遣一個並不熟識的宮女來。這個宮女,要麼是自作主張來的,要麼是別人遣來的。」


  芳馨小心道:「姑娘,您看會不會是杜衡……」


  我嘆口氣道:「只要不是錦素,我總還可以想想。」


  芳馨道:「姑娘似是很在意於大人。」


  我正要說話,忽聽有人拍打宮門。芳馨道:「這雨才剛停,怎麼這會兒有人來?」


  小丫頭去開了門,只聽史易珠笑道:「還是玉機姐姐會樂。這紙蓮花和丁香花一齊漂在水上,奼紫嫣紅的,煞是好看。」


  我連忙迎出去,笑道:「雨後新風,當真是貴客!妹妹快請進。」只見史易珠已換了一件粉色短襖,一手拿著紈扇,一手提著長裙,款款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手中捧著錦盒。


  史易珠一笑,露出珍珠貝齒:「我來給姐姐送東西。」望見書案上倒扣的書,又道,「原來姐姐在看書,擾了姐姐了。」


  我微笑道:「做個樣子罷了。」


  史易珠打開錦盒,只見一列突厥玉[44]墜裾躺在盒中,微微透明的天青色,沒有一絲鐵線,一望而知是波斯所產的上等玉石,比她送與錦素的白玉墜裾要貴重得多。史易珠道:「這是妹妹的一點心意,望姐姐笑納。」


  我忙推辭:「無功不受祿——」


  史易珠笑道:「姐姐放心,這套墜裾,是一個波斯商人送與我父親的。前日父親送了三套墜裾進宮,白玉的我送了錦素姐姐,突厥玉的就贈與姐姐。我那裡還剩著一套青玉的,留著自己戴。」


  我還要推辭,史易珠忙又道:「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若姐姐覺得妹妹仗著家裡有些銀子,便送些貴重東西來炫耀,那姐姐只管不收,妹妹從此也不敢再親近姐姐。」


  我只得令綠萼上來收了:「卻之不恭,那就多謝妹妹了。」


  史易珠笑道:「你我姐妹,何必客氣?」說罷也不坐下,也不飲茶,轉身望著滿院子雨水,不覺羨慕道,「還是自己獨居一宮的好,想怎麼樂都無人約束。」


  我笑道:「妹妹住在周貴妃宮裡,一應瑣事都不用自己勞心,且貴妃也不拘束你,還有什麼不足?」


  史易珠笑道:「遇喬宮現住著兩位公主,丫頭乳母的一大群,再加上我,一宮都是人。姐姐這裡好,動靜皆宜。」


  我隨手倒了些水在硯中,一面研墨一面笑道:「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罷了。妹妹若閑了,只管到長寧宮來,我這裡的丫頭整日無事,也只是玩。你天天過來和她們胡鬧,我也不管。」


  史易珠恍若無聞,只輕聲道:「皇子也比公主好。金枝玉葉都嬌氣得很!」我自幼耳目靈敏,她說得雖輕,我卻全聽在耳中。遂淡淡一笑,只做沒聽見。


  史易珠看了好一會兒,方回過身笑道:「如今那位王嬤嬤也走了,在這長寧宮裡,除了殿下,再沒人大得過姐姐。姐姐博聞強識,又常與殿下在一起,只怕連大書房裡的夫子都比不上姐姐要緊了。」


  我丟下墨,笑盈盈地望著她:「妹妹平常從不抱怨,也不說這樣沒根的話,今天是怎麼了?莫不是在遇喬宮受了委屈?」


  史易珠臉紅道:「並沒有受委屈。」


  我想了想道:「其實章華宮與粲英宮都還空著,若由女官帶著公主獨居一宮,不是也很好么?」


  史易珠嘆道:「那剩下的兩宮自然是給新進宮的妃嬪,或是新生的皇子,哪能隨意賜給公主居住。只看昇平長公主,太后與聖上百般疼愛,也只是住在西北角上的漱玉齋里,便知道公主再得寵,也不能與皇子相較。」


  我似乎察覺到什麼,卻不敢肯定。畫筆在紙上拖出長長一道,淡得只剩几絲掙扎得筆直的墨跡。雨後清涼,我和史易珠一靠案,一倚戶,閑閑語罷。紅化青塵,今復為昔,剎那芳姿,不復入夢。


  【第十七節 金屋藏嬌】


  轉眼到了端陽,宮裡掛菖蒲艾草,御膳房的江南御廚做了各樣口味的角黍,又從酒窖里搬出陳年的沅酒,兌了雄黃預備合宮飲宴時用。


  據說往年的端午節都在景園裡過,今年因親征之事,便沒有勞師動眾地出宮。熙平長公主府早已送了小菊進宮頂了紅葉的缺,車家的小女兒車舜英也被封為從七品女巡,住進了思喬宮。離嘉秬和紅葉的亡故不過二十日,她們留下的空缺便又嚴絲合縫。宮裡容不下緩緩的悲傷,只恐沒有新鮮歡悅的笑容。


  小菊是長公主身邊的小丫頭,比我大一歲。進宮之後,我為她改名為紅芯,視她與綠萼一般。紅芯是我在長公主府的舊識,那時我是柔桑亭主的侍讀,她跟著慧珠為長公主傳話遞東西。我嫉妒她自由自在,她羨慕我可以在書房念書。當年無憂無慮的小女兒,如今的名分卻是主僕。我深恐她不慣,頭幾日也很少遣她做什麼。然而她很伶俐,很快與綠萼和芳馨熟識起來。到了端午,紅芯和綠萼竟至形影不離了。因紅芯是熙平長公主送進宮的,又與我自幼相識,我對她的信任,實在綠萼與芳馨之上。


  五月初五這一日,親王郡王都要帶著王妃世子、郡主縣主進宮赴宴,熙平長公主也攜曹駙馬與柔桑亭主進宮來。


  尚太后與太祖生三子一女,長子高思諺便是當今聖上,次子睿平郡王高思誠已成婚數年,王妃董氏出身平民。三子昌平郡王高思誼未滿十八歲便被皇帝遣到西北邊境戍守,至今尚未婚配,端午亦不能回京。信王高思謙與熙平長公主高思語都是太祖的陳廢貴妃所生。信王在太祖朝時還只是個郡王,當今皇帝大婚時,擢升為親王,娶的是司納林源之女林氏。我在熙平長公主府時常見到這位林妃。


  午歇後,我沐浴熏香,準備參加晚上的宴飲。


  綠萼梳頭,紅芯打扇,我坐著一動不動,仍覺氣悶。綠萼打開衣櫃笑道:「今天赴宴,就不要再穿白衣了。奴婢看前兩天皇后賞下的蝴蝶蘭單衫很好,姑娘就穿那件如何?」


  我對鏡比著一朵珠花:「皇后愛紫,但凡這樣的場合,她自然著紫衫。我怎麼能與皇后著同一色?被別有用心的人看到,倒要抱怨我恃寵而驕。不如就穿那件酡紅木槿花的,又鮮艷又熱鬧。」


  綠萼紅了臉道:「是,奴婢想得不周。」說著拿出那件酡紅色廣袖長衫,又在左腕上籠了一串昇平長公主所贈的紅珊瑚梅花香珠。剛剛穿戴好,皇后便派宮人來催了。黃昏時分,地上灑了清涼的井水。水汽蒸騰上來,更覺煩熱不堪。我一把奪過紅芯手中的紈扇,扯住領口不停撲風。


  紅芯和綠萼頓時笑了出來,紅芯道:「姑娘還和在府中一樣怕熱。」


  綠萼笑道:「往年的端午節夜宴,都在行宮景園的金沙池上。吹著湖風看歌舞,那才叫涼爽。皇城裡總是熱些的。」


  夜宴開在定乾宮西面的延秀宮中。延秀宮的主殿是清涼殿,建築在丈許高的石台上,前後以十二根通天雕花木柱支撐,無門無窗,無牆無檻。南面一個深闊高台,寬三進,深兩進,疊檐飛角,雕樑畫棟,甚是壯觀。正可做戲台。


  清涼殿中早擺開一溜七張圓桌。正中一張最大,徑直丈許,只向南擺了三張楠木闊椅和幾張榆木交椅。林妃帶著信王世子高暘側身坐在右首第一張桌邊,睿平郡王高思誠坐左首第一張桌。睿平郡王懷抱兩歲的幼女,董妃親自餵了幾口梅子湯,方讓乳母抱著。熙平長公主一家坐右首第二張桌。左首第二張桌邊已經坐了陸貴妃與周貴妃,皇子公主和母親同席。右首第三張桌還空著,那是昇平長公主的座次。左首第三張桌上,三位女官都已到了,正自說說笑笑。


  清涼殿亮如白晝,燭火都用琉璃罩籠住。桌上鋪了金色葡萄葉暗紋緞子,布陳銀杯銀碗。忽聽熙平長公主笑道:「朱大人來了。」


  林妃和高暘本側身坐著,高暘聞言身子一跳,忙轉過身。只見他一身寶藍綢衫,腰間掛著一枚青白色碧竹香囊。我微微一笑,上前向林妃盈盈拜下:「臣女長寧宮女巡朱氏拜見王妃,王妃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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