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女帝師一(24)
林妃道:「快起來。」說著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抿嘴一笑,「果然是不同了。如今做了女官,這通身的氣派,斷不是當日長公主府中的一個黃毛丫頭了。」又向熙平長公主笑道,「到底是皇妹會調教人,調教出來的丫頭也不輸於公侯家的小姐。」
當著眾人的面,我不禁臉紅:「王妃謬讚,臣女何以克當?」
林妃拿起帕子握著嘴笑:「做了官果然是會文縐縐地說話了。」
我又向高暘行禮。經月不見,高暘臉上的暗瘡消了些下去。他起身還禮,方覺他又長高了不少。「許久不見妹妹,妹妹近來可好?」我正要答話,他又問道,「孤送與妹妹的玉珠,怎不見妹妹戴著?玉珠觸體生涼,妹妹又素來畏熱,這暑熱的天氣,戴了正好。」
我大窘,低頭答道:「多謝世子關懷。玉珠珍貴,臣女恐跌壞了,平日謹慎收藏,不敢擅佩。」
高暘笑道:「東西雖難得,但若妹妹不戴,便與魚目有何分別?若說怕跌壞了,孤再送一個就是了。」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林妃忙解圍道:「雖然自幼常見,但如今玉機已是女官,怎還用舊時稱謂?當尊稱一聲大人才是。」
高暘不以為意道:「明明是舊相識,偏要冠個大人的稱謂,好不俗氣。妹妹是大人還是宮女,是小姐還是奴婢,在孤的眼中,她都是玉機妹妹。」
林妃搖頭微笑道:「還是沒改了這放誕無禮的脾性,就知道淘氣!」
忽見熙平長公主向我招手,我忙告了罪,走去向長公主和曹駙馬行禮。長公主笑著扶起我,問道:「府里的丫頭使著可還順手?」
我笑道:「紅芯很好。」
熙平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本宮聽皇后說了。你既懂道理,又肯費心,孤果然沒看錯你。」
我嘆道:「殿下過譽。臣女只是不忍二殿下因王氏的緣故為聖主厭棄,諸母側目。就算廢——那一日真的到了……」
熙平忙道:「能熬過去才有好日子。你要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好好守著二殿下,不怕沒有出頭的那一天。」
我恭敬道:「玉機謹記殿下的教誨。」若裘后真的被廢,高曜便失去了嫡子的名分,於次又不為長,日後封一郡王,出宮開府,已是極大的榮耀,又談何「出頭的那一天」?我也只盼著平平安安地出宮嫁人,不知這些算不算「出頭」呢?想到此處,只覺了無意趣。
柔桑亭主正與兩位公主在不遠處玩耍,轉頭見我來了,頓時拋下公主,飛奔過來。只見她穿著嫩黃綢衫與牙白長裙,長裙踩在腳下,險些跌了一跤。熙平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為她擦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早有乳母遞了乾燥的巾子過來,熙平親自將手伸到柔桑背心裡,吸干身上的汗水,一面說道:「女兒家要有女兒家的樣子,強人一般,成何體統?」
柔桑嗔道:「玉機姐姐來了,母親也不使人叫我過來。」
熙平笑道:「你玉機姐姐如今是從七品女巡了,比你還高了半級,你還一口一個玉機姐姐,還不乖乖地行禮。」
柔桑忙斂衽行禮,說道:「柔桑拜見朱大人,朱大人萬安。」我忙還禮。
柔桑忽閃著蝶翼一樣的長睫毛,脆生生道:「玉機姐姐不在府里,日子當真無趣。柔桑好久都沒有聽姐姐說故事了。玉樞姐姐說的那些,柔桑不愛聽。」
我笑道:「亭主可常進宮來,和二殿下一起到我的靈修殿來聽故事。」
柔桑扁其嘴道:「都怪母親,好好的送姐姐進宮。我拿什麼比二殿下呢?想聽姐姐說個故事都沒有!」
熙平假意將臉一沉:「又胡言亂語了!」
我勾起食指,輕輕颳了一下柔桑的鼻尖,笑道:「還是這樣刁鑽。」
熙平笑道:「柔桑別纏著玉機姐姐了,她還要去向董妃和各位貴妃請安呢。」
柔桑道:「下次我進宮來,姐姐一定要說故事給我聽。」我應了。忽而鼻子一酸,忙低頭告退。
睿平郡王高思誠的容貌與皇帝有七八分像,一身月白五龍長袍,腰間懸著一管碧玉短笛。董妃容貌平平,頭髮微黃,肌膚雖細緻,卻不夠白皙。待我行過禮,她早讓丫頭奉上一隻尺半見方的大錦盒,揭開一看,是一套二十隻白玉編磬,旁邊還躺著一枚小玉錘。每隻白玉磬大小不一,雕著精細的花樣。董妃道:「朱大人入宮多日,本宮無緣識見。我家王爺自來愛好音律,府里沒有別的,唯有這些。大人留著自己賞玩也好,賞人也罷,小小薄禮,略表敬意。」
我忙令丫頭受了,鄭重道謝。睿平郡王的女兒松陽縣主才兩歲,生得玉雪可愛,正在乳母懷中好奇地看著我。忽然看到我手上的紅珊瑚梅花香珠,便咿咿呀呀地伸手要。乳母哄了兩句,她便小嘴一扁,大哭起來。董妃頗為尷尬,紅了臉道:「小女無識,請朱大人不要見怪。」
我微微一笑,除下手上的珊瑚珠串,遞給了松陽縣主。松陽縣主雙手扯著珠串,湊在鼻端聞個不住。我依依告退,向兩宮貴妃請了安,方與錦素等坐在一起。
錦素手執紈扇,掩口一笑:「這裡坐著的王妃公主,各個都拉著玉機姐姐說個不住,越發顯得我們是沒人疼沒人理的了!」
易珠忙道:「可不是么?」說著親手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玉機姐姐辛苦了,還請潤潤嗓子吧。」
我手執扇子一人拍了一下:「你們兩個越來越會貧嘴了。」
座中一個身著秋香色綢衫、圓臉細眼的少女笑道:「兩位姐姐說得很是。我和於姐姐、史姐姐去向信王妃請安的時候,那世子正眼也不瞧我們。誰知朱大人去了,他就有說有笑的。我們還暗暗納罕,不知姐姐有什麼法子能讓世子開口說話呢?」
我一直認為秋香色是一個青黃不接的尷尬顏色,若壓不住,會顯得一臉菜色。車舜英的皮膚本不白皙,且她身邊的錦素著群青色,史易珠著桃紅色,各個新鮮嬌艷。唯有車舜英,顯得灰頭土臉。我默默打量她片刻,方道:「這位信王世子,是我在長公主府中的舊識。」
車舜英搖著扇子,微微一笑:「聽聞姐姐是長公主府中一個仆隸的女兒,這舊相識自然比大門不邁、二門都不出的公侯小姐多些,那也不出奇。」
我與她素未謀面,卻不知她為何句句譏諷,不禁動氣。忽聽身後的紅芯不卑不亢道:「奴婢聽說車大人的父親出自遼東小族。這官既不是蔭封來的,也不是科考來的。只因娶了前朝暴君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公主,聖上顧及顏面才封的。我們姑娘好歹是殿選選上的,車大人的官卻是又從何來?車大人在我們姑娘面前,有何臉說出身不出身的呢?」
車舜英的父親是御史中丞車回,御史中丞是御史台僅次於御史大夫的第二人,官秩頗高,車回既得尚前朝公主,亦非無能之輩。然而車回是高麗人,他的官即非蔭封而來,又非科考而來,這卻也不假。紅芯避重就輕,出口爽利,車舜英被駁斥得半晌說不出話。待要發作,少不得忍住,只氣得雙目圓睜,滿臉通紅。
易珠一笑,讚許道:「好丫頭,知道護主。」
紅芯紅了臉道:「奴婢最看不得有人欺侮我們姑娘。」
我假意斥道:「車大人說話,你混插什麼!」說著看一眼綠萼。
綠萼會意,向紅芯道:「煩姐姐回宮裡找件緞子斗篷,讓小西送來。順便在殿中預備下茶水和盥沐之物,待宴席散了姑娘回宮,一應齊全才好。」紅芯忙領命去了。我這才笑向車舜英道:「丫頭蠢笨,還請車大人多多包涵。」
車舜英冷哼一聲,不耐煩地搖著扇子,忽然啪的一聲,打翻了茶杯。茶水洇濕了桌布,淅淅瀝瀝地滴落在車舜英的裙子上,車舜英忙提著裙子站了起來。
易珠笑道:「車妹妹快回宮去換件衣裳吧。衣衫不整地參拜,可治個不敬之罪。」
車舜英的丫頭忙上來擦拭裙子,一面問道:「大人要回宮換衣服么?」
車舜英的扇子重重拍在了那丫頭的後腦,那丫頭是過去服侍過嘉秬的,當下便紅了眼睛,死命忍住了才沒哭。車舜英沉聲喝道:「換不換衣裳也要你來多口!」
錦素看不過去,忙道:「車大人的裙子只濺濕了一點,這裡風大,想必很快就能幹透了,依我看倒不必回去換了。」待收拾好桌子,車舜英挪了個座位重新坐下。
忽見兩行小內官一溜小跑進了延秀宮,眾人忙離席下拜。不多時,只見皇帝親自扶了太後上了清涼殿,皇后牽著高曜緊隨其後。
太后穿了一件杏黃色連珠鳳紋長衣,金鳳點翠步搖上的金珠瀝瀝作響。皇帝身著淡秋色雲錦團龍袍,佩戴昇平長公主所贈的紫雲龍紋香囊。皇后則一身淡紫色折枝牡丹長衣,挽著淺金色的披帛。燈光太過濃烈,臉上的脂粉隨笑容一動,似有粉屑簌簌而下。
太后在最上首的雲鳳雕花金絲楠木椅上落座。眾人參拜畢,太后笑道:「端午家宴,一家子骨肉,何必拘禮?入席吧。」見帝后在太后兩側落座,眾人方敢坐下。
太后環視一周,見右首第三張桌子仍是空無一人,詫異道:「昇平怎的還沒來?」
皇后忙道:「回母后,兒臣已遣人往漱玉齋看過了,昇平還在沐浴,只怕還要一會兒才能過來。這會兒是開席呢,還是再等片刻,請母后示下。」
太后笑道:「昇平最年幼,難道還要皇兄皇姐巴巴地等她不成?皇帝以為呢?」
皇帝笑道:「一切都聽從母后的。」
太后道:「開席。」
皇帝欠身道:「是。」於是李演率先為皇帝斟酒。
酒過三巡,皇帝站起身來朗聲道:「近來北燕犯境,踐踏冀南數萬生民。朕不忍子民折頸暴露於異族馬蹄之下,故決意親征。日前糧草已俱,兵械已完,待大軍集結,朕將揮刀馬上,斬寇殺敵!四弟早已在邊境等著朕了!」說罷高舉玉杯,一飲而盡。
皇后陪盞,離席拜下:「臣妾在宮中日夜翹首,願將帥一心,士卒驍勇,望佳音早來,雄師凱旋。」眾人忙跟著拜下。
皇帝微微一笑,雙手扶起皇后:「務請皇後代朕盡孝,朝中宮中,煩皇后多多留心。」
皇后道:「臣妾領旨。」
帝后重新坐下,四目相對,儼然一對恩愛夫妻。我暗暗嘆了口氣。「朝中宮中」——皇后連乳母王氏羞辱陸貴妃一事鬧上了朝堂都不能及時知曉,可見她的蠢鈍遲緩。宮中尚且照應不暇,何況朝中?
當下菜肴流水般上來。梨園執事康義全雙手呈上一盤寫著戲名的竹籌,經由內官遞到宮娥的手中,逐次傳給佳期。佳期躬身奉上,太后看了看說道:「既然皇帝要親征,便點一出《拜將》吧。」說著向皇帝笑道,「願皇帝得大將如漢高祖得韓信,神機妙算,百戰百勝。」
皇帝笑道:「若得韓信復生,豈患小小的燕賊?」
正說著,李演已將竹籌捧到面前,皇帝一指道:「這出《贖孽》,朕許久沒聽過了。」
太后一怔:「《贖孽》太過悲戚,皇帝何故點這齣戲?」
皇帝笑道:「這齣戲雖然悲愴,但朕喜愛其中的兄弟之義。兄弟之間,因血親而有情,但更可貴的是兼有朋友之義。且朕聽母后說過,朕尚在母腹中時,貴妃便以此一折戲為雙親討回公道,可見戲中有公義,正當好好觀摩一番。」
太后聽了,默然不語。皇帝一擺手,惠仙接過盤子,呈到皇後面前,皇后毫不遲疑地點了一出《定婚》。這齣戲說的是漢武帝劉徹戲言金屋藏嬌的故事。
內官將盤子傳給林妃的侍從,林妃正在看戲牌子,忽聽太后問道:「端陽佳節,怎麼不見信王?他倒捨得將你們母子丟在宮裡。」
林妃忙起身答道:「回母后,他日間著了暑氣,請醫用藥,已躺了一天了。實在不能起身向母后問安,望母后恕罪。」
太后道:「無妨。」又向佳期道,「請銀院判去王府看看,明天一早回本宮。」佳期應了。當下眾人一一點過戲。
直到《點將》唱完,才見昇平長公主扶著沅芷匆匆趕來,向太后與皇帝謝罪。只見昇平長公主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石榴紅單衫,挽著流硃色披帛。髮髻左右各簪一朵珠花,甚是隨意。太后嗔怪道:「在宮裡做什麼?怎的這樣晚?」
昇平笑道:「兒臣午後睡遲了,起得晚了些,母后勿怪。」
太后關切道:「是昨夜沒睡好么?」
昇平道:「昨夜大約是茶飲得太多,走了困,看了會兒書,又綉了半夜的花。因此午後睡過了。」
太后嘆道:「你總讓母后操心。待有了駙馬,看你還這樣淘氣!」
昇平的雙頰漾出兩團紅暈:「這樣多人,母后說這些做什麼?!」
太后笑道:「不說便不說。你也別往那邊去了,就靠著你皇兄坐吧。」昇平領命坐在皇帝下首。
《贖孽》是一出很短的戲,說的是一個叫做王啟的人在御街上誤殺了義兄李佩,心中愧悔不及,從容赴死的故事。只聽那王啟唱道:
「二位賢弟且聽我道原委:三月前打殺一人在御街,三司會審升堂問罪,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誰。
(大哥,卻是誰?)
是我經年未見的義兄李光未。義兄姓李名佩字光未,當年菩提樹下誓相隨。可恨我眼盲當他是盜賊,不合適一劍殺在御街尾,到如今恨綿綿無計可追,因此上押在此為贖前業。
二位賢弟休再勸,也請莫再傷衙解,前日會審已定罪,今番必將我身毀,生當同難死共穴,誓要此心無愧悔,哥哥啊,黃泉路上須等我,一路作伴同為鬼!」
我並不知道這齣戲與周貴妃有什麼關聯,不禁看了一眼芳馨,芳馨上前輕聲道:「這是二十七年前的往事了,待回宮后奴婢慢慢說與姑娘聽。」
只見周貴妃抱著幼女青陽公主,親手餵食,只偶爾往台上看一眼。皇帝閉目傾聽,右手在桌上輕輕按捺。熙平長公主凝神聽罷,方指著桌上的菜肴與柔桑低語。
唱到《定婚》時,太后嘆道:「小兒女的話,竟也能成真。」
皇后一面為太后布菜,一面笑道:「雖是小兒女,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卻是不假的。」
太后微笑頷首。熙平長公主趁機道:「說起這金屋藏嬌,兒臣倒想起一事。」
太后笑道:「熙平這裡總是有很多趣事,不妨說來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