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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女帝師一(46)

  【第三十一節 君臣父子】


  不一時蘇燕燕與平陽公主款款而入。平陽公主八歲,一張瓜子臉,修眉杏眼,氣度貞靜。眾人見過禮,乳母平氏便帶平陽公主去了東偏殿。


  蘇燕燕笑道:「兩位姐姐來得早。」


  錦素道:「姐姐就住在守坤宮,路近反遲,該罰。」


  蘇燕燕雙頰一紅:「聖上不日親征,命皇后監國。皇后常在前方參謀政事,很晚才回宮,公主便熬著不肯睡,我也只得陪著,故此有些睡不足。」說著向我盈盈一拜,「還請女史大人饒我這一遭,再不敢了。」


  我打趣道:「今天便饒了你。橫豎再過兩三年,華陽公主也要選女官侍讀,到時候你兩個一起遲到,再一併罰不遲。」


  正說笑間,只見穆仙領了宮人捧著一盤牡丹花進了東偏殿。蘇燕燕道:「搬到守坤宮我才知道,原來皇后最愛的是牡丹花,每天早晨,穆仙姑姑必親自採摘供奉。」


  牡丹象徵主位中宮,又曾是慎嬪所鍾愛的花。陸皇后做貴妃時向來謙遜小心,自然不肯染指。塵埃落定,牡丹亦當擇主而侍。


  忽見慎嬪裘氏身著淡紫色的紗衫,輕搖團扇,扶著惠仙的手搖搖走了進來。這兩年慎嬪只是謹慎服侍太后,盡心照料高曜,從不置喙宮中之事,與皇帝的夫妻情分更是淡薄近無。閑時保養,清心寡欲,倒比兩年前更顯年輕,姿容愈見秀麗。團扇上繪著一朵含苞欲放的姚黃,一隻靛色蝴蝶在花上收翅欲立,甚是動人。禮畢,她笑問:「曜兒在裡面么?」


  我忙道:「皇後娘娘已經問了殿下好些話了,殿下都答得很好。」


  蘇燕燕和錦素見到扇上的牡丹,相視一眼,各自走開。我指著團扇悄聲道:「娘娘為何用此扇?」


  慎嬪一笑,輕撫蝴蝶金色的觸角,賞之不盡:「我素愛牡丹。若皇后連這也容不下,那氣量也未免太小。這些年我也看透了,趁著年輕還能受用,實在不必委屈自己。若皇后真的怪罪下來,我自領。」我一怔,無言以答。慎嬪已自坐下。


  曾經刻意打壓過的人,不但正位中宮,亦且染指朝政。當年自己不問家事,不問國事,戰戰兢兢,謹守後宮,都成了拙劣可笑的戲文。下台回望,才知看客的恥笑,也吝嗇給予已經落幕的戲子。也難快她心中不平。


  不多時,周貴妃帶著義陽公主、青陽公主和封若水到了。周貴妃容貌如昔,依舊穿著那件半新不舊的淡綠色桃花曳地長衣。封若水亦身著朝服,未施脂粉卻馨風裊裊,書香墨氣撲面而來。義陽公主已近十歲,只比封若水矮了半個頭,青陽公主也有五歲了。


  忽見穆仙親自捧花從東偏殿出來,刻花青瓷大盤上還躺著一紫一綠兩朵牡丹。穆仙先向周貴妃行禮,說道:「娘娘一早起來,親去後花園折了這兩朵花。娘娘說綠牡丹端方雅緻,極襯貴妃娘娘。恭請娘娘簪花。」


  周貴妃謝過,拈起綠牡丹命桓仙戴上。穆仙將紫牡丹捧到慎嬪面前,慎嬪亦謝過,命惠仙為她戴上。殿中團團兩朵大牡丹,慎嬪手中的姚黃與青蝶,便沒有這樣醒目了。


  自慎嬪退位,皇后頗受恩寵。她即將掌權監國,手中的權柄和無人能及的地位已經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她的勝利。區區器物上的僭越,她早已不放在眼中。


  不多時,皇后駕臨椒房殿。只見她一身海棠色牡丹綴珠廣袖曳地長衣,挽著薄如蟬翼的檀色披帛,髮髻正中簪著斗大的一朵赤色牡丹,瑩瑩明珠點在眉心。自掌權以來,眉峰眼角不自覺便多了幾分毅然決然,有時目光不免凌厲。明珠的柔光並不能抹平她眉間的鋒銳與愁緒,照不見的蹙紋,凝聚風雷變換。


  禮畢坐定,皇后微笑道:「陛下不日便要親征,已經允了貴妃隨軍前去。」


  周貴妃道:「臣妾蒙聖上恩准,得以軍前效力,此正是臣妾多年的夙願。臣妾學武三十餘年,願為陛下執轡墜鐙,效綿薄之力。」


  皇后道:「貴妃言重。自古以來,豈有讓女子征戰沙場的道理?這一戰陛下籌備良久,志在必得。貴妃只需照拂好龍體便可。」


  周貴妃起身恭敬道:「臣妾恭領皇后教誨,不敢一日或忘。」


  皇后道:「桂宮已經諸事俱備,皇太子也可早日遷宮。女巡於氏隨皇太子遷入桂宮,居於西面祁雲殿。」錦素領命。


  皇后又道:「青陽公主也到了啟蒙的年紀,也該給她選個侍讀了。不知貴妃是要待班師之後親自來選,還是今春就選?」


  周貴妃道:「全憑皇后裁度。」


  皇后笑道:「本宮如今不大理會宮中的瑣事了,而你又去了北方,這宮裡越發沒人了。這件事情就交與朱大人來辦好了。不知貴妃意下如何?」


  貴妃笑道:「皇后英明。」


  我連忙起身,持笏恭立。只聽皇后又道:「朱大人身為女官之首,多年來悉心教導皇子,連陛下都讚賞有加,本宮早就有意多加歷練。只因你尚未及笄,方才緩辦,也著實讓你躲懶了兩年。如今既已成年,便逃不脫了。為青陽公主選女官的事情,便全權交與你,有什麼難處,及時來回本宮。」


  我忙道:「臣女謹遵懿旨。」


  皇后頷首道:「時辰已到,各自上學去吧。青陽公主沒有侍讀,便暫時交由封大人好了。」


  封若水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一禮:「臣女遵旨。」


  一時散去,四個女官領了五個孩子去上學。錦素遮眼看了看天色,笑道:「皇后說話倒是簡單,一句多餘也沒有。」


  未等我開言,皇太子高顯便笑道:「母后總領朝政,十分繁忙。聽穆仙姑姑說,母后回了宮還要瞧奏報批政論,有時還要垂簾早朝。這樣辛苦,自然是一句廢話也不能多說。」


  錦素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就要搬入桂宮,可知桂宮中的幾座殿宇都叫什麼名字?是何寓意?」


  高顯道:「桂宮又名北宮,歷來是太子所居,遠離後宮諸殿。西殿名為祁雲,東殿名為祈雨,取自《詩經》之《大田》,有雲『興雲祁祁』,亦云『興雨祈祈』,意為雲布雨興,使公私倉廩,俱豐實有餘[78]。至於主殿,名為雍肅,取自《詩經》之《雍》,『有來雍雍,至止肅肅』[79],意為天子祭奠皇天后土,一使國泰民安,二使江山社稷,後繼有人。」


  錦素滿意地笑了。旭日如金,白雲滾滾,天色湛藍而高遠。新后,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寓意。


  暮春的夜,晚風中帶著絲絲夏日的氣息,潮濕、芬芳、生機盎然。我支開窗戶,看著橘色宮燈下綻放的兩盆紅玫瑰,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張青白色的梨花箋靜靜攤放在紅木雕花的小几上,花鳥眉紋小硯上擱著錦素送來的犀角狼毫筆。蘸飽了墨,恰如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我提筆寫了一句,憶起當日梨花樹下四人望畫說典的舊事,不覺微微一笑。又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高暘和玉樞了。每每新年出宮,高暘總會親自來接我。十八歲的少年,足有八尺來高。玉樞也因為勤練歌舞,竟足足高了我半個頭。


  恰巧綠萼來換茶,遂念道:「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念完笑了一聲。


  高曜正披衣坐在我對面看書,聽見綠萼的笑聲,不禁好奇道:「綠萼姐姐笑什麼?」


  綠萼道:「回殿下,奴婢在笑『不知今夜屬何人』這句話。這話問得好!」


  我頓時紅了臉道:「胡說什麼?!不許擾了殿下念書。」綠萼伸了伸舌頭,忙躲了出去。


  高曜道:「孤也覺得這句話問得好。」


  我問道:「怎麼說?」


  高曜道:「梨花和溪水都是實在的景物,經他這麼虛虛一問,就有些意境了。」


  我笑道:「日常並沒有見殿下在詩詞上用心,卻說得很在理。」


  高曜道:「義陽皇姐的封女巡不是名動京城的才女么,因此義陽皇姐時常談論詩詞,孤便聽了兩句。不過詩詞文學究竟是小道,因此孤不喜歡。」


  我頓時失笑:「是誰告訴殿下詩詞文學是小道的?」


  高曜道:「太子哥哥告訴孤的。天下的學問便如一棵大樹,有根本,有枝葉,根本滋長枝葉,枝葉蔭覆根本。做學問當從根本開始。那詩詞文學便是枝葉。」


  我將寫了詩詞的梨花箋揉作一團扔到竹簍中,一面問道:「殿下知道何謂學問的根本么?」


  高曜道:「蕭太傅說,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依靠什麼而活著,為什麼而活著,才是根本。」


  我命人將筆墨紙硯都撤了下去,端上三碗五福安神湯,緩緩抽出高曜肘下的書,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女有句話要勸殿下。愛學問固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要太過刻苦。做完了功課,愛什麼便學什麼,橫豎也不用去應試。這兩天殿下看書看得太晚,慎嬪娘娘已有些擔心。」


  高曜七歲時已識字數千,夜間常自己看書,甚少再需要我說故事。如此一年下來,頗讀了些書,人也更加沉穩。「當年玉機姐姐說孟嘗君田文的故事給孤聽,教導孤當致力於學業,他日好在父皇面前言必有中,怎麼如今倒說這樣的話?」


  我笑道:「殿下可還記得周亞夫是怎樣死的?」


  高曜想了想道:「他的兒子為他買了工官尚方刀戟盾甲五百具做陪葬之用,又不願付清買價,因此被人告發,罪名是私買官器。此事連累了周亞夫,景帝派人責問他,他只是一言不發。景帝大怒,召廷尉治罪。廷尉問周亞夫為何要私購兵器造反,周亞夫說那些只是葬器,他並無反意。廷尉便說,即使生不欲反,也會在地下謀逆。最後周亞夫在獄中絕食而死。」


  我笑道:「周亞夫在平吳楚之亂時乃是首功。常言道,功高蓋天而不賞。周亞夫雖算不得功高蓋天,說一句功高震主卻也不為過。恃功而驕,挑起景帝的殺心而不自知,死得不冤。」


  高曜道:「姐姐是說周亞夫並非死於其子的囂張無知,而是自有其取死之道?」


  我點頭道:「身為臣子既要知道如何建功立業,更要懂得斂心藏志,歸功於主上。切莫像周亞夫一般,叫兒子去買陪葬之物卻還不知死期已近。過去殿下和皇太子是平起平坐的兄弟,自然要努力爭得陛下的讚賞和信任。如今是君臣,名分已定,殿下就當藏拙才是。」


  高曜笑道:「姐姐是說,孤應當裝傻,免得自己像周亞夫一樣被君王疑忌。」


  我笑道:「君臣就要有君臣的樣子。」


  高曜道:「好!以後父皇再考問太子哥哥和孤,孤只說,太子哥哥說得對,兒臣無異議。可是若父皇以為孤太過愚鈍,不堪造就那該如何是好?」


  我笑道:「言語上憨直些無妨,只要能夠好好完成聖上交代的差事,那便足夠了。子曰,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殿下要做個能幹的人,口舌之能,不爭也罷。如此方能君臣和睦、兄友弟恭。」


  高曜又問道:「那太子哥哥又當做些什麼?」


  我淡淡道:「漢初黥布在南方謀反,高祖劉邦正在病中,想讓皇太子劉盈將兵平反,商山四皓便商議道,太子將兵,有功而不益位,無功則從此受禍。且太子所領,都是當年輔助高祖定天下的梟將,太子絕難駕馭。於是四人請呂后求了高祖,使太子在關中監國。」


  高曜想了想道:「姐姐是說,做太子只要不功不過便好,是么?」


  我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高曜悵然道:「孤以前聽母親說過,君臣之分遠在父子兄弟之上,原來姐姐也是這樣說的。」


  我肅容道:「殿下生在帝王家,此乃天經地義。殿下也實在不必惆悵,全力躬行聖人的教導,將來為君父分憂,方是皇子的本分。」


  高曜頷首道:「孤明白了。」說罷將安神湯一飲而盡,拿過那本未讀完的書夾在腋下,跳下榻道,「孤回去了。」芸兒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筆,一言不發地跟在高曜身後。我連忙下榻相送。只聽外面李氏笑道:「今天出來倒早,殿下怎不多坐一會兒?」


  高曜笑道:「聽姐姐說了一番道理,因此要早些睡。」


  李氏笑道:「聽了道理要早些睡,這又是什麼道理……」


  高曜已走遠,後面的話卻聽不見了。我隨手翻著芸兒臨摹的大字,笑道:「芸兒這些年沒有白跟我讀書,這字已寫得頗有兩分錦素的風骨了。」


  芳馨道:「當年姑娘剛剛搬入長寧宮,李嬤嬤便將芸兒交託給姑娘。這幾年芸兒日夜陪伴殿下,越發聰明了。李嬤嬤常和奴婢說,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姑娘的恩德。」


  綠萼收走了字,一面合上硯台,一面笑道:「芸兒將來必是要跟隨出王府的了,怎麼也能封個佳人了。將來必得好好謝謝姑娘才行。」


  我淡淡一笑:「求人不如求己。若芸兒將來封了佳人,入了宗譜,應該先謝謝她的姑母李嬤嬤為她費心籌謀。」


  芳馨自小西手中接過白玉盤,裡面盛滿了紅彤彤圓滾滾的櫻桃:「若將來二殿下能安安穩穩地做一輩子郡王和親王,這第一個要謝謝的,自然是姑娘。」


  我一笑:「謝我做什麼?都是各人的造化罷了。」說罷拈了一枚櫻桃送入口中,蹙眉道,「酸。今年櫻桃倒上來得早。適才殿下在這裡的時候怎麼不拿上來?」


  芳馨笑道:「還沒來得及端進來,殿下便回啟祥殿了。啟祥殿也有,想必這會兒殿下已經用過了,姑娘放心。」


  我指著白玉盤道:「銀盤盛朱丹,倒也可愛。錦素愛食酸,叫個人連盤子一起給永和宮送去。」


  芳馨忙命小丫頭撤了下去,綠萼奉茶來漱口。我隨手從榻上抄起一本書,嘆道:「可憐殿下身為廢后之子,雖然封了王,也還是不能懈怠。」


  綠萼道:「奴婢聽見姑娘和殿下說那個什麼亞夫的事情,當真有些心驚。難道皇太子真的會像景帝一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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