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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女帝師一(47)

  我微微冷笑:「這有什麼?我還沒有說景帝時臨江王劉榮之死呢。」


  綠萼笑道:「那劉榮又是怎樣死的?」


  我懶懶道:「劉榮是漢景帝與栗姬之子,也是景帝的長子。景帝四年被立為太子,后被廢為臨江王。因為侵佔了高祖廟的外牆之地,下廷尉治罪。他在獄中想給父皇寫信,卻受到廷尉郅都的逼迫,不予紙筆。最後憤而自盡。竇太后大怒,命景帝殺掉郅都,景帝捨不得,只是將他外調為雁門太守。后竇太后得知郅都沒死,終於逼景帝殺掉了他。小小酷吏,若無景帝默許,量他也不敢這樣逼迫皇子,終究不過是為皇帝擔了惡名罷了。雖然深刻,倒也忠直,可惜了。」


  綠萼奇道:「這景帝也好生奇怪,為何要這樣害自己的兒子?」


  「竇嬰是劉榮的太子太傅,朝中聲望頗高,師生感情深厚。后因景帝無端廢太子一事,憤而辭官。劉榮冤死,百姓憐憫,謚號為臨江閔王。當時的新皇太子、膠東王劉徹年紀尚小,上面卻有這樣一位百官擁戴,萬民敬仰的長兄……」


  綠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可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景帝怎能如此狠心。」


  芳馨嘆道:「莫非姑娘以為當今聖上是景帝?」


  我笑道:「聖上乃明君,自古明君,自不會以私害公。」


  話音剛落,忽聽外面紅芯的聲音道:「若蘭姐姐來了。」


  綠萼掀起帘子,若蘭捧著白玉盤走了進來,行禮道:「咱們姑娘說櫻桃很好,多謝大人費心想著。」說罷將盤子交還給綠萼,「這還是今年頭一次吃上櫻桃呢。」


  我笑道:「不過是我自己不愛吃酸的,才讓給於大人的,想來永和宮也得了不少。那東西雖好,可是夜晚吃多了酸的積在腹內,不好安睡。若蘭姐姐要勸著些。」


  若蘭道:「永和宮並沒有得櫻桃。且大人送去得雖多,可上上下下一分,我們姑娘不過只吃了十來顆。」


  我奇道:「這難道不是份例上的么?」說罷看著芳馨。


  芳馨道:「這是濠州刺史劉大人的夫人進宮請安,給太后與兩位娘娘嘗鮮的,正經貢品要在月底才得。劉夫人專程讓人送了些到長寧宮來的。」


  我一時不解。芳馨拿了一個銀錁子賞給若蘭,若蘭稱謝告退。我這才問道:「這個濠州刺史的夫人,我從未見過,難道殿下認得?」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於大事上從不糊塗,偏偏這些小事不太放在心上。姑娘難道忘記了,昨天皇後下旨請姑娘為青陽公主選侍讀女官么?這位劉夫人想是為這件事情而來的。」


  我恍然道:「是了……一時竟忘了此事。」


  芳馨道:「這位刺史夫人是外官命婦,隨夫進京述職的。既然獲准入宮請安,想來皇后與貴妃也是喜歡的。而她又有意討好姑娘,姑娘不妨留意些她家的女兒。」


  我嘆道:「罷了。皇后給我這樁差事,當真不知從何做起。候選的小姐們那樣多,偏偏只能選出一個,還不能順得哥情失嫂意,當真是難。」


  芳馨道:「姑娘若真的為難,便直接去請教皇后好了。」


  我笑道:「皇后忙於國事,哪有工夫理會我?況且,若這點小事也要明著阿諛上意,不是太無能了嗎?且讓我好好想想。」


  午後,我和高曜去歷星樓看望慎嬪。


  自慎嬪遷居歷星樓,兩年間改造修繕的功夫從未停過。如今樓前花木扶疏,數竿修竹迎風搖曳,竹葉被雨水洗濯得光亮如新。兩樹石榴花含苞待放,雀兒在濃蔭間歡啼。幾道青石橫放在路邊,石下是茸茸蒼苔,密密碧蘚,石上是杏花簇簇,桃雲似火。一夕風雨,青石小徑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小九拿一柄新紮的竹帚將花瓣輕柔地掃到一邊。廊下養了幾盆淡紫色茶花,惠仙等宮人正賞花,見我和高曜來了,忙上前迎接。


  我還禮道:「姑姑怎麼不在娘娘面前服侍?」


  惠仙道:「娘娘有客,命奴婢們在下面候著。」


  高曜問道:「是什麼人來拜訪母親?」


  惠仙道:「是娘娘娘家的大嫂和侄媳婦。」


  我奇道:「從未聽說裘家人來宮裡走動,想必娘娘很高興了。」


  惠仙搖頭道:「這兩天她們婆媳兩個來得太勤快,娘娘很是不快。大人來了也好,娘娘本來也要將此事告訴大人,請大人出個主意的。」


  高曜道:「既然母親有意,就請姑姑先說與孤聽聽。」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說罷命小九拿了兩個錦墊來,請我和高曜在花樹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道,「自從老太爺給娘娘寫了那封信,娘娘便甚少與娘家往來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榜,是殿試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進宮謝恩,順道來看望娘娘。」


  髮絲一動,原來是一片花瓣落在肩頭。我輕輕拂去:「這是好事,怎麼娘娘不高興了?」


  惠仙道:「本來全家都盼著少爺在太學做兩年博士便能補缺,誰知聖上大筆一揮,將少爺放到蘄水縣去做縣令了。大太太只有這一個兒子,自然捨不得外放。近來皇后當政,大太太便帶著少夫人進宮來求娘娘,請娘娘求了皇后,將少爺留在京中。如此已有兩次。」


  我嘆道:「娘娘是不是不答應?」


  惠仙道:「娘娘的脾氣,素來不肯服軟,又怎麼肯求人?」


  高曜忽然冷哼一聲,一拍手道:「蠢材蠢材!」


  惠仙與李氏相視一眼,均斂氣垂目不敢作聲。我笑道:「憐子之心,實是常情。殿下怎說是蠢材?」


  高曜道:「既去科考,自然是想做官。現有個正七品的縣令擺在面前,他卻不要,不是蠢材么?」


  惠仙道:「可是他是外放。外放之官,三年才能回京述職。青春少年,難怪家人捨不得。」


  高曜道:「趙孝成王新立,秦來攻趙,趙求救於齊。齊國提出要趙國太后的愛子長安君為人質,太后自是不舍。於是觸龍勸趙太后道,長安君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封以膏腴之地,挾重寶之器,卻不令他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將如何自托於國?可見為人父母必為子女計之深遠,將子女養在繁華安逸的所在,並不是真的疼他。


  「雖說在太學里當個經學博士是留京為官的必經之道,可眼下父皇根本無意留表兄在京為官,既然已經批了外放,就當乖乖上任。地方官做得好,也是可以調回京城的。漢初的張蒼習天下圖書用算律歷,初時只是做淮南王的相國,後來進京做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曹參初時在齊國為相,后蕭何死了,曹參進京做了丞相。漢武帝時,韓安國為梁國內史,後來也做了御史大夫。


  「婦人常耽於兒女之情,白白錯過振興家聲的好機會。所以孤說——她們是蠢材!」


  惠仙又驚又喜,愣了好一會兒方道:「殿下一下子說得這樣多,奴婢都聽不過來了。」


  李氏拈下高曜烏紗冠上的雪白杏花,又捧了茶盞遞與高曜:「殿下且喝口茶再說。」


  我笑道:「不論娘娘有何難處,自有殿下在。」


  惠仙含淚道:「母子兩個一條心,這樣才好!」


  我又道:「這話旁人去說定然無用。殿下親自去說,方事半功倍。」


  高曜起身道:「孤正有此意。自從母親遷入歷星樓,外祖家從未有人來探望過。如今有難處了,就來聒噪母親,甚是無禮。只是……」說著他拉拉我的袖子,「姐姐也和孤一道去么?」


  我搖頭道:「殿下當獨自進去,一家子關起門來,條陳縷剖,方深入人心。否則當著外人的面,她們面上服了,心裡卻未必服氣。臣女在下面等著殿下。」


  高曜雖有些膽怯,但一想到要為母親出頭,頓時鼓足了勇氣,帶著李氏和芸兒進了歷星樓。


  【第三十二節 天下混一】


  雨後清新無塵,陽光澄澈如水。我坐在青石條上,一面飲茶一面靜靜觀賞小徑對面盛開的合歡花。合歡花緋紫相映,絨絨如柳絮飄落我的掌中。芳馨和紅芯默然侍立,身沾落英點點。一扇門隔絕了令人難堪的指責與爭辯。


  忽見穆仙帶著兩個宮女遠遠走了過來,惠仙忙上前迎接。禮畢,穆仙笑道:「大人也是來看慎嬪娘娘的么?」


  我還禮道:「是。我隨弘陽郡王殿下來的。現在殿下正在樓上和娘娘說話。姑姑親自過來,未知有何貴幹?」


  穆仙道:「皇後娘娘請兩位裘夫人去守坤宮說話。」


  惠仙道:「奴婢這就去稟告。」未待她上前,卻見歷星樓的門自內而開。慎嬪拉著高曜的手,親自送了兩個女子出來。一人身著藍衫,年約三十七八,另一人是十八九歲的少婦。兩人猛見穆仙在此,不禁一怔。


  穆仙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方向那中年女子道:「皇後娘娘聽聞兩位裘夫人進宮了,特命奴婢請二位去守坤宮。」


  裘家大太太一身布衣,還未到四十,頭髮已然花白。肌膚焦黃,眼角幾道深紋。想來兩年前裘家被治罪抄家,她吃了不少苦。她忙還禮:「勞動姑姑傳命,罪婦愧不敢當。」


  穆仙微微一笑:「裘夫人,令郎功名在身,何必再稱自己為罪婦?」


  裘夫人道:「未知皇後娘娘召妾所為何事?」


  穆仙道:「皇後娘娘怕夫人想不開,又怕慎嬪娘娘為難,故此有幾句要緊的話囑咐夫人。」


  裘夫人忙攜兒媳的手退後一步,雙雙跪下:「妾萬死!」說罷伏地不起。


  穆仙笑道:「夫人這是想通了?」這話雖是問裘夫人,穆仙卻只看著慎嬪。


  慎嬪笑道:「裘玉郎不敢抗旨,即日便去上任。」


  穆仙頷首道:「如此皇后便可放心了。奴婢告退。」穆仙走後,兩位裘夫人鄭重拜謝高曜和慎嬪,亦相攜而去。


  慎嬪頓時鬆了一口氣,拉起我的手笑道:「幸而你來得及時。」


  我笑道:「娘娘何必謝臣女,這都是殿下的功勞。」


  慎嬪笑道:「若不是你教他,他哪裡知道這番說辭?」


  我一笑:「臣女並沒有教殿下說什麼,是殿下仁厚聰慧、雄辯滔滔。」


  慎嬪又驚又喜:「真的么?」


  高曜道:「母親受了委屈,兒臣心如刀割。兒臣一定好好跟著太傅和玉機姐姐學本事,待長大了,請母親安享尊榮,再無一絲煩惱。」


  慎嬪無語凝噎,將高曜緊緊抱在懷中。順逆相守,矢志不渝,人世間再沒有比這個最動人的情義了。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清晨,帝后領了妃嬪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濟慈宮向太后請安。天氣陰沉,烏雲壓頂。只見太后正和一個少女相對舞劍,慎嬪依舊捧了衣裳手巾恭立在旁。


  一老一少,俱是一身白衫。太后腰間束一條金色緞帶,少女腰間卻是一條赤色緞帶。兩人身手極快,激斗之間,騰起凌厲劍風。金紅緞帶如閃電亂舞,如烈火焚燒,翻雲覆雨,天地變色。


  幾個孩子說笑不絕,紛紛拍手叫好。錦素一面按住裙上的宮絛,一面輕聲問我:「這姑娘看著有些眼熟,究竟是誰,我卻想不起來了。」


  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正待答話,忽然一陣勁風襲來,胸腔不自覺地摒斥這突如其來的重壓。忽聽封若水淡淡道:「是邢茜儀姑娘。」


  果然是她。數年不見,邢茜儀比昔年更加輕靈矯健。皇帝本負手而觀,未發一言,此時忽然說道:「這姑娘的劍法頗有可取之處。果然是愛妃的入室弟子,拿起劍來便與愛妃有三分相像。」


  周貴妃一身水色長衣,當此劍風,豆綠色宮絛卻紋絲不動:「師徒數載,自然是有些像的。」


  皇帝笑道:「然而不過形似。愛妃的氣度風姿,旁人難效萬一。」


  周貴妃淡淡一笑:「陛下過譽。」


  不一時,太后與邢茜儀收劍立定,相互施禮。慎嬪奉上手巾,兩人各自拭汗。皇帝走上前去。邢茜儀雙頰通紅,嬌喘連連。叩拜行禮時,半晌說不出話。太后卻氣定神閑,笑道:「自從淵兒決意隨皇帝去北方,本宮已經有好一陣子,不曾痛痛快快地對舞一回了。」


  周貴妃笑道:「茜儀是兒臣的弟子,兒臣不在宮裡,母后只管召她入宮。」


  太后笑道:「茜儀劍術雖好,終是年輕了些。雖然能比上幾招,終究不如你。」


  邢茜儀忙又拜下:「臣女今日蒙恩進宮,得太后指點,已是萬世不修之福。請太后恕臣女技藝荒疏,禮數不周。」


  太后示意她起身,一面笑道:「小小年紀能練成這樣已是不易。好孩子,今後還要多多進宮才好。」


  邢茜儀盈盈一笑:「臣女遵旨。」當下飄然起身。但見她負劍凝立,姿若冰雪,勢如瑤林,當真清高到了極處,冷淡到了極處。


  當下眾人擁著太后回到後殿。說笑片刻,孩子們便該去上學了。我正要隨高曜離開,忽聽皇后道:「朱大人留下。今天由於大人送弘陽郡王上學。」


  錦素領命,帶著高顯和高曜告退。太後向佳期道:「你代本宮送邢小姐出去。」邢茜儀起身,閑閑行了一禮,方才告退。


  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雨絲。窗外青嶂聳立,藤蘿交織。枝葉層層,宛若髻鬟。沙沙風鳴,如蠶啃桑。烏雲疊鬢間,新簪的牡丹蕊吐芬芳,翩若鮫綃。


  皇后道:「啟稟母后,兒臣已將為青陽選女官的差事交與朱大人了。」


  太后笑道:「身為女官之首,這也是應當的。」


  皇後方欲回話,忽然轉過頭去咳了一聲。穆仙連忙奉茶,太后亦關切道:「你操勞國事,又要管著內宮,未免太辛苦。皇帝自己卻在一邊偷懶,著實不公。」


  皇后忙道:「只是偶爾著涼罷了。其實內宮之中各有司職,兒臣並沒有費什麼心。」


  皇帝笑道:「河北已然爭戰不休,朕忙著調兵遣將,文治吏事,暫且交予皇后。皇后著實辛苦了。」


  太后嗔怪道:「那麼些朝之股肱,國之爪牙,還不夠皇帝用的?皇後身子這樣弱,還只是勒掯她。」


  皇帝道:「母后也說了,那些不過是股肱爪牙,只有皇后是朝夕相對的心腹,是朕最信得過的人。舍心腹而用爪牙,未免不智。」


  太后嘆道:「罷了。」又向宜修道,「吩咐御葯院,把本宮的參丸也照樣配兩副給皇後送去。」


  皇后道:「謝母后賜葯。眼下還有一事請母后參詳。青陽已然五歲,依例該選侍讀女官。母后素來鍾愛青陽,不知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么?」


  太后一怔:「本宮許久不曾留意朝中之事,哪裡知道誰家的小姐好?」


  皇后又問周貴妃:「貴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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