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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女帝師一(49)

  【第三十三節 達觀所舉】


  並非高曜「藏拙」,高顯既「見解完備」,偏要高曜再說些新意來,著實是強人所難。良久,方聽高曜道:「兒臣以為,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比如漢將馮奉世[84]集西域諸國兵萬五千人,一舉攻下莎車國,不費大漢一兵一卒,此功尚在甘延壽與陳湯之上。更不用說大漢首任西域都護府鄭吉[124]和後世投筆從戎的定遠侯班超[85]了。不戰而攻城略地,此方是功業蓋世、折衝萬里之將。」


  沉默片刻,皇帝道:「說得好。還有呢?」


  高曜只得又道:「其實不但在對外用兵,附循蠻夷上可用此策。於國中的豪強姦猾,也是一樣的道理。漢京兆尹趙廣漢[86]做潁川太守時,郡中大姓豪吏,橫行鄉里,為禍一方,趙廣漢令他們相互攻訐,家家結仇,一舉奸黨散落,風俗大改。」


  皇帝嘿的一聲:「倘若朕給你一郡讓你去治理,你就預備這樣管么?」


  忽覺腦中一麻,高曜的聲音愈發空冷:「兒臣不敢。趙廣漢走後,韓延壽為潁川太守,發現郡中吏民相構,父子相訐,民多仇怨。於是延壽教以禮讓,更化改俗,民方和睦親愛。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87]。攘外用奇不用正,安內用正不用奇。安民之本在於宣化德教。若父皇給兒臣一郡治理,兒臣當學韓延壽,略取趙廣漢,審時度勢,緩緩而治。」


  沉默良久,皇帝方問道:「小小年紀竟懂這些,都是太傅教的?」


  高曜道:「兒臣閑來讀書,不懂之處,全問朱女史。」


  心頭一緊,周身一熱復又一冷。只聽皇帝道:「朱女史常常教你這些么?」


  高曜道:「朱女史並不常說這些,只是教兒臣寫字作畫之餘,才將史書上的故事略說兩句。」


  皇帝道:「很好。朕要好好褒賞她。」又問侍從,「朱大人和於大人來了么?」


  李演道:「朱大人和於大人都在書房外候旨。」


  皇帝道:「傳。」李演躬身退出書房,我和錦素連忙站了起來。李演悄悄道:「二位大人的時運來了,聖上很高興呢。請吧。」


  我和錦素進了御書房,立刻向帝後下拜行禮,伏地不起。皇帝道了平身,我和錦素方站起身來,垂目不語。裊裊茶香騰起細霧,皇帝端坐在書案之後,笑意隱約:「女巡於氏教導皇太子有功,皇后必得重賞。」


  皇后微微一笑:「是,臣妾記下了。」


  皇帝接著道:「至於朱氏……」皇帝的目光穿過飄散的茶霧,如兩道利劍在我身上掃過,「擢為正六品女校。」我身子一跳,垂首更深。


  高曜上前悄聲道:「姐姐當跪下謝恩才是。」我這才醒過神來,伏地謝恩。靛藍地毯漲滿視野,呼吸抑制到近似於無。五體投地的姿態最適於卑微驚懼之人,只有塵土氣息能掩埋一切狂妄的臆想。教他藏拙,已近於術,年少輕狂,不在鋒芒。


  是我失策了。


  從定乾宮出來,高曜興奮地向乳母李氏等人說道:「父皇升玉機姐姐做正六品女校了!」眾人聽了紛紛道喜。錦素笑道:「恭喜姐姐又高升了。這會兒不能好好道喜。不知女校大人晚上能不能賞下官點兒空,下官有要事稟告。」


  我笑道:「靈修殿中,掃榻以待。」


  回到靈修殿,芳馨忙領眾人向我磕頭道喜。待眾人散去,芳馨一面幫紅芯擺膳,一面笑道:「從前還感嘆不知幾時才能升做正六品女校,可以到外宮去看戲,如今這就來了。」見我坐在榻上一言不發,不禁奇怪,「姑娘一舉升做正六品女校,是大喜事才是,怎的……」


  我閉目嘆了一聲:「姑姑……」


  芳馨遲疑道:「姑娘有何疑慮?」


  我緩緩踱出。正午陽光正烈,灑在臉上熱辣辣地痛。我越想越驚,右手於袖中顫抖不已:「陛下已對我起了疑忌,要將我調離長寧宮。」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麼說?」


  「前幾日,我還讓殿下藏拙。今日才知,終究藏不住。殿下雖聰明,但畢竟年幼,一舉一動如何能逃過聖上的耳目?恐怕連藏拙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升我做女校,便是要將我從殿下的身邊調離,隨意給個閑差。」


  芳馨想了想,寬慰道:「就算不再服侍殿下,那也沒什麼。」


  我心中煩亂,汗如雨下:「離開長寧宮並不可怕,就怕從此被陛下看住,稍有不妥,便——」


  芳馨一面為我擦汗,一面柔聲道:「姑娘多心了。姑娘將殿下教得太好,陛下有些不放心是有的。但只要姑娘離了皇子公主的這片是非之地,也就沒什麼了。再怎樣也只是後宮女官,並不是特別要緊之人。況且帝后一向寬和明理,只要姑娘循規蹈矩,便不會有禍事。不管怎樣,升做女校都是好事。如今姑娘品級最高,又領著皇后的差事,可說是名副其實的女官之首了。」


  我心中一寬:「果真么?」


  芳馨微笑道:「這是自然。」


  晚間高曜閑來無事,依舊在靈修殿看書。他忽然放下書來笑盈盈地問我:「玉機姐姐,孤今日答父皇的問話,答得可好?」


  我擱筆道:「引經據典的,答得甚好。只不知陛下究竟問了殿下什麼?」


  高曜道:「父皇問,胡虜部族繁盛,人多勢眾,當怎樣克敵制勝?」


  我想了想,故意道:「皇太子殿下也答得很好。可殿下不是說要在父皇面前裝糊塗的么?怎麼答得和皇太子殿下一樣好?」


  高曜撇撇嘴道:「孤本來是不想說的,可父皇好似看穿了孤的心思,曉得孤要說些什麼似的。後來父皇不是還贊孤說得好,這才升姐姐做女校么?」


  我笑道:「殿下答得好,臣女才能升做女校。可是若因升了官,便不能在長寧宮陪伴殿下,那該如何是好?」


  高曜笑道:「姐姐不在長寧宮還能去哪?便是換了一個女巡女史來,母親和孤也是不認的。在孤心裡,只有玉機姐姐,就像在太子哥哥眼裡,也只有一個於大人。」我甚是感動,不禁語塞。


  待高曜回了啟祥殿,芳馨上前來整理書冊,一面笑道:「殿下也真是實心,究竟還是捨不得姑娘。」


  我拋下書卷,淡淡道:「捨不得又如何?這一次為青陽公主選女官,說不好還要為長寧宮加選一位。」


  芳馨道:「聖旨未下,姑娘怎麼這樣肯定?」


  綠萼遞上芸兒的功課,我一面翻看一面道:「皇子的侍讀女官專心侍讀就好,旁的可一概不理。皇后卻忽然將選女巡的差事交給我。本以為只是主持殿選,誰知道連文章才學也要我來判定,姑姑可知這意味著什麼?」


  芳馨茫然搖頭。我支開窗戶,只見新服侍高曜的兩個小丫頭躬身立在殿門外,芸兒跟著高曜有說有笑地進了啟祥殿。「太后和周貴妃都沒有薦人進宮,如此我就仔細了解小姐們的家世如何,品格如何,才情如何。後宮女官本不當與外臣有一絲往來,可照這個情形,也難免那些刺史夫人、侯府太太,都會來宮裡走動。不是前幾日,連櫻桃都送來了么?重用一個人,也是將他架在火上、放在油中。即使沒有今天這件事,想來我也很難在長寧宮住下去了。」


  芳馨道:「原來姑娘早就知道!」


  我一笑:「我從前只是懷疑罷了,今天方始確認。」


  雨後,四處蕩漾著淡淡的泥土氣息。眼前並不明亮,外面也並非暗沉。李氏帶了宮女們來來往往,輕快的笑聲清晰可聞。正自無聊,錦素果然來了,一見面便施禮下拜。我忙扶起她:「快別行禮了。」


  錦素笑道:「姐姐是聖上親自提拔的正六品女校,不可不拜。」


  我笑道:「什麼女校,我和妹妹是一樣的人。」


  錦素笑道:「姐姐此言差矣。我聽瓊芳姑姑說,宮中妃嬪分五等,皇后以下,貴妃居一品之位,位比親王,妃居三品,位比公侯,嬪居五品,媛居六品,姝為七品。姐姐身為正六品,已經和當年的慎媛比肩了。若是來年新進些位分低微的妃嬪,見了姐姐都要行禮呢。」


  我搖頭道:「咱們是女官,何必與妃嬪比?」


  錦素道:「總是在一處過日子,哪裡能不比?倘若做到女典和女參,就只比妃位低一些。若能掌管後宮大權,就更是炙手可熱了。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姐姐年紀輕輕,已是正六品,又領著皇后的差事,依我看,也只一步之遙了。」


  我隨手將榻上散亂的書籍拾掇整齊:「我可不敢想這些。安安分分地將差事辦好,也就是了。」


  若蘭捧了一隻錦盒上來,錦素親自揭開蓋子,只見木盒中盛了四錠黑沉沉的墨塊。錦素道:「妹妹身無長物,倉促之間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賀姐姐高升。唯有前兩日我親自做的幾錠墨,還可以拿出來奉送。這些墨錠都是摻了香料的,姐姐拿來寫字作畫,獨有一點幽香。還請姐姐笑納。」


  我親自接了。果然一縷幽香,裊裊滲出。「多謝妹妹。用了這樣多的宮墨,哪有一錠能及得上妹妹的心思。」說罷命綠萼收了。


  忽見錦素紅了臉,低頭擺弄腰間的白玉扣,好一會兒方對若蘭道:「你出去和綠萼她們逛逛再來。」待若蘭出去,錦素依舊低眉不語。


  我忍不住問道:「今天見你特意從永和宮來長寧宮尋我一起到前面去,就知道事情不尋常,究竟是什麼事?」


  錦素顧左右而言他:「也沒什麼……原本是我一個人來的,誰知臨出門碰上了封姐姐,見我要往長寧宮來,便也跟了來……」說著吞下一大口茶,又道,「今天早晨太子殿下上學去了,貴妃娘娘便對我說,待她出征歸來,便要給我賜婚……」


  我吃了一驚,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只聽錦素又道:「我還沒到十五歲,不想這樣快嫁人。不過才做了三年女巡。可是貴妃娘娘一定讓我嫁人去,我苦求不果。姐姐快幫我想想,怎樣才能留在宮中?」


  我腦中一片茫然,竟不知怎樣作答,良久方道:「貴妃娘娘一向疼你,你去求她,她怎能不允?」


  錦素嘆道:「娘娘看起來柔順,實則執拗。只說這次出征的事,陛下本是不準的。可娘娘堅持要去,陛下也無可奈何。連天子都沒法子的事,我又能怎樣?」


  我想了想道:「妹妹知道貴妃賜婚的緣由么?」


  錦素道:「娘娘說,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趁她還在聖上心中有點分量的時候,早日尋一門好親事,她也就放心了。」


  我笑道:「娘娘把你當女兒看,才將你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錦素低低道:「我知道,娘娘是待我好。可是賜婚也就罷了,何必這樣早便嫁?再等兩年不好么?」


  「你可知道娘娘要將你嫁給誰?」


  錦素道:「娘娘說,是廬州刺史之子。」說著又急道,「我連他長得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嫁給他!」說著賭氣似的轉過身去。


  我心中瞭然:「廬州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想來這位刺史之子定有不凡之處,既是貴妃娘娘親自指定的夫婿,定然錯不了。你早些嫁過去也不虧。」


  錦素怒道:「姐姐為何這樣說?難道姐姐願意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姐姐自以為和那位信親王世子已定了姻緣,就這樣取笑妹妹!」


  錦素又有些怒不擇言了。我也不惱,只是柔聲道:「我並不是取笑你,而是真心實意為你高興。早些出宮嫁人,實是一種福氣。我不懂你為何這樣生氣。」


  錦素沉默半晌,方歉然道:「姐姐所言甚是。只是那刺史之子再好,我也不喜歡。」


  我心念一動,問道:「妹妹是認定了什麼人了么?」


  錦素頓時雙頰緋紅,嗔道:「姐姐怎麼這樣問?我……我哪裡有認定什麼人!」


  我淡淡道:「你不肯說,也無妨。只是我有一句話要勸你。貴妃娘娘是真心疼愛你,你還是依了她為好。自然,你若抵死不嫁,誰也無法勉強。可你又何必傷她的心?若失了娘娘的庇護……妹妹請細想。」


  錦素默然片刻,忽長嘆道:「難道姐姐甘心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


  我拈起一枚銀針,慢慢撥下淋漓的燭淚:「不甘心又如何?不過是身如柳絮,風向哪兒吹,我便去哪兒。連一己之身都無法顧全,其餘的也不做多想。喜歡這兩個字,更是奢談。」


  錦素道:「姐姐向來達觀,為何在婚姻之事上這樣悲觀?」


  我一笑。這一回,是真的無言可答。高曜已然無緣太子之位,我的未來應可預見。然而,想到高暘,想到熙平長公主,我便滿心不安,只覺有一道難以預測的暗流正向我襲來。生死尚且是未知之數,何況婚姻之事?若有人安排我嫁去南方,遠離宮廷是非,我不勝感激,哪裡會有一絲的不甘?


  錦素走後,芳馨見我愁眉不展,遂問道:「姑娘在想什麼?這樣出神?」


  我起身往寢殿走去,一面拔下束髮的玉簪:「姑姑的消息這樣靈通,可聽說了於大人的事么?」


  芳馨接過玉簪,道:「姑娘說的是周貴妃給於大人賜婚的事情么?」


  我停步:「姑姑知道?是幾時知道的?」


  芳馨道:「也是晚膳后才知道的。因殿下在這裡看書,便沒來得及回。誰知於大人就自己來了。」


  我一笑:「你們口耳相接,傳得當真是快。」


  芳馨道:「於大人是皇太子殿下和周貴妃面前第一等要緊的人,關於她的訊息自然傳得快。」


  我在鏡前卸下釵環,散下長發。燭光幽幽,一張臉半明半暗。「貴妃是真心待她,這樣早便為她謀定了出路。」


  芳馨在鏡中笑道:「論理,貴妃該多留她兩年才是,怎麼如今就要放出宮去?」


  我嘆道:「錦素不似史易珠,她雖在高位,卻沒有太多機心。當初貴妃驅逐了史易珠卻保全她,本來就是偏心。早些出宮也好,免得登高跌重,倒不好了。」


  芳馨道:「想來於大人是很高興的了。」


  我搖頭道:「錦素有些女兒家的心思,十分不情願。」


  芳馨道:「於大人還小,乍聽到要嫁人,有些害羞也是有的。」我不置可否,只盤起長發,預備沐浴就寢。


  第二日,待高曜去上學,我攜了一本書往益園中去。春夏之際,益園鬱鬱蔥蔥,奼紫嫣紅。小池北岸的鵝卵石小路上,眾內監正忙忙碌碌地扎竹架子。陽光傾瀉而下,空蕩蕩的小道上,重新布滿了橫七豎八的暗影。紅芯尋了一個年輕內監,笑問道:「公公好。這架子是拿來做什麼的?」


  那內監回道:「姑娘安好。這是奉了花總管的令,搭好架子,好種葡萄的。」


  紅芯道:「怎麼想起來要種葡萄?」


  那內監笑道:「皇後娘娘畏熱,種了葡萄好遮陽。且宮裡有一半人都愛吃,到了秋天結了串子,請聖上和皇后親自摘下品嘗,也是一樂。」


  原來是葡萄,不是紫藤。白鵠游弋,紫英飄飛,我坐在花架下捧著一冊《新語》。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忽聽芳馨在身後輕聲道:「那紫藤經了好些年才長成那般模樣,可惜一朝拔去,就再沒有了。如今不用皇后說一句話,下面的總管便樁樁件件都打點好了。」


  我淡淡道:「姑姑這話留在長寧宮說便好了,何必在這裡說。」


  芳馨紅了臉道:「奴婢魯莽。」


  我也無心再去逛花園,於是從東南角門慢慢回去:「內阜院的總管們都是皇后親自提拔的,他們自然感恩,所以忠心賣命。說起來,當年慎嬪哪有這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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