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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女帝師一(56)

  【第三十八節 挈瓶之智】


  一夜不能安睡,連帶芳馨也不能合眼,多次起身到我床前查看。天剛亮,我便起身了。芳馨在外間和衣而卧,呼吸輕淺均勻。我不忍吵醒她,便獨自披衣,開了寢室的門,直踱到院中的銀杏樹下。樹下的櫻桃木「事事如意」圓桌上躺著幾片蒼翠而小巧的銀杏葉子,微風掃過,銀杏葉落在椅子上,借著風勢盪開幾許輕塵。我展袖拂去椅子上的銀杏葉,坐了下來。


  雖已到暮春,晨風尤有涼意。想起了入宮前的那個冬天,冷風刺骨,激蕩入懷,連抱著燒熱的手爐也不能溫暖分毫。那時尚有一隻堅定有力的手托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卻當真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我自己。


  前有皇后深不可測的心意,後有熙平長公主的彌山罘網,中間是我的「挈瓶之智」,只怕不能「守不假器」[100]。最令我害怕的是,紅芯終於還是背叛了我。


  往常不論身邊的人怎樣,只要有一定之規,我都不怕。譬如,紅芯本來就是長公主府出來的,因此我也不在意她私下在長公主進宮請安時透露我的日常舉止;芳馨和綠萼是內阜院撥給我使喚的,我雖則信任,卻也不能將我心底最深處的思慮告訴她們。昨天在梨園中那個試探我的小丫頭,倘若真是從內宮出去的,必然早有籌謀。雖然我還沒來得及告訴紅芯,但她已猜出我極想將宮中情勢告訴長公主,方有此一出好戲!

  一聲嘆息,晨風又涼了幾分。我想念父母姐弟,想念西庭梨花,想念那隻溫暖而堅定的右手。東方隱隱透出一抹紅,長天如洗過的錦帛,漸漸被血色浸上。我的心,也被這血色侵浸,變得冰冷。


  瑤席一手撫著剛剛梳好的如意高髻,一手扣上翠色絨花,帶領手下的六個小宮女急匆匆地從後院角門走了上來。行經我身邊有片刻的遲疑,轉頭一瞧,頓時驚呼道:「大人怎麼一個人當風坐著!」說著一揮手,身邊的小丫頭忙進悠然殿喚起芳馨和另一個當值的小宮女小蓮兒。芳馨慌慌張張地出來,扶我進殿梳妝。


  正在寢室梳頭,只聽小蓮兒在外笑道:「紅芯姐姐今天倒早。」


  紅芯的聲音在殿中迴響,瓮聲瓮氣不甚清晰:「我早些來,你便早去歇著,這樣不好么?」


  小蓮兒笑道:「就知道姐姐是最疼我們的。」


  紅芯問道:「姑娘起來了么?」


  小蓮兒道:「姑娘今天起得早,已經在梳頭了。姐姐快進去吧。」


  我在鏡中看芳馨一眼,芳馨便放下手中的檀木梳子,微笑道:「奴婢想起來昨天皇后賞了一些燕窩下來,奴婢去后廚燉上,姑娘從大書房回來好用的。」說罷退了下去。


  帘子一掀,紅芯閃了進來。芳馨道:「你來得正好,姑娘正梳頭呢。」


  紅芯走到我身後,探身拿起芳馨剛剛放下的檀木梳子。我自鏡中看她一下一下地動著,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訕訕道:「姑娘的臉色不好,是夜裡沒睡好么?」


  我合目一笑:「昨天夜裡睡得太遲,走了困。對了,昨天我在梨園裡遇見了一個小徒,自稱是長公主府出來的丫頭,說是長公主有話傳給我。你認得她么?」


  紅芯沒有片刻遲疑,低低道:「是小路兒么?」


  我心中一跳,身子卻紋絲不動,緩緩睜了眼。紅芯的面孔在鏡中甚是平靜恭順。我微笑道:「紅芯,你和我同是長公主殿下送進宮的。有些事我不想瞞你。昨天戲園子里的那個小丫頭,是宮裡出來的,不是長公主府的。」


  紅芯雙唇微張,眼睛里有一瞬的失神,隨即現出驚惶無措的神情,跪下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以為那是長公主府的丫頭。奴婢還告訴她——」頓時側身坐倒,掩口說不下去了。


  我看著她頭上的銀環,那是三年前死去的紅葉的遺物。我心中一痛:「你究竟是幾時將宮中之事告訴她的?在我們遷入永和宮之前,還是之後?」


  紅芯正要答話,我冷冷道:「抬起頭來回話。」


  紅芯雖然仰起臉來,卻仍是垂著眼皮,雙唇一顫,輕聲道:「在長寧宮裡,奴婢就去過戲園子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小路兒說,她在宮中之事甚是隱秘,暫不叫讓姑娘知道。」


  她這樣鎮定,我倒有些懷疑我是不是錯怪了她。我佯怒道:「你糊塗!你忘記了當年於大人的母親杜衡姑姑是怎麼死的了么?你還敢在宮外亂說?你不要性命了?!」


  她幾乎要哭了出來:「奴婢無知!奴婢有罪!求姑娘饒恕!」


  我問道:「她在梨園多久了?你和她來往多久了?」


  紅芯道:「她是正月里進宮的,奴婢和她交接,也有三個月了吧。」她的臉上有恐懼、驚詫、困惑、膽怯等諸般神情,恰到好處。然而我斷定,她在說謊。


  紅芯和小路兒若在內宮傳遞消息,那麼就當知道這小路兒是內宮宮女,因為梨園裡的雜役丫頭和新徒是不能進內宮的。若說她們一直在宮外說話,那就更是荒謬。我升做女校才不過十幾日而已,在這之前,我和我身邊的宮女們是不準踏出內宮宮門的。


  倘若她答,她們往來說話只是這兩日的事情,倒有幾分可信。然而紅芯太急於證明她只是信錯了人,而並非被人收買來試探我,遂答了「三個月」,卻是弄巧成拙了。


  我嘆道:「皇后托以重任,又有徐大人的冤屈在那裡,就算小路兒真是長公主府出來的,我也不會聽她說一個字,更不會向外說一個字。但她是個宮女,你又和她來往三個月那麼久,想必上面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只等我入彀呢。偏偏我又一個字不聽,一個字不提。小菊姐姐,你倒說說,我要怎樣做才能讓皇後知道我的忠心?」


  紅芯聽到我提起她昔日的名字,渾身一顫,連連磕頭道:「奴婢知錯了!求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搭救奴婢!」


  我微一冷笑:「我如今自身難保,哪裡還能搭救姐姐!下去吧,這裡不用你服侍了。」


  紅芯伏地不起,只是哭泣。外面的芳馨聽到聲音,忙進來查看,見狀立刻叫兩個內監將紅芯架了出去,回來問道:「姑娘問清楚了?」


  我側頭拈去肩頭掉落的一根長發,淡淡道:「問清楚了。」


  芳馨道:「那姑娘預備如何處置紅芯?」


  我緊緊捏著高暘所贈的白玉珠子,嘆息道:「我雖是長公主府出來的,但進了宮,就不能再念舊恩,對太后、聖上與皇後效忠才是最要緊的。紅芯和外面的人私相授受,陷我於不忠不義,自當嚴懲。姑姑說,是不是?」


  芳馨躬身覷著我的神色:「姑娘說得很是。」


  我又道:「暫將紅芯鎖在房裡,讓小錢派個人看著,不准她尋短見,也不準任何人見她。」


  芳馨道:「是。」


  我將檀木梳子遞給她道:「快些梳頭吧,千萬別誤了殿下上學。」


  從大書房回來,我擬了殿選女巡的名單,又畫了一幅畫,見快到巳時,方才喚過綠萼道:「替我更衣,跟我去御書房向皇后請安。」


  綠萼本來在熏衣裳,聞言周身一顫,低頭道:「是。姑娘要穿哪身衣裳?」


  我收拾起字畫,掃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了?是冷了么?」


  綠萼越發膽怯:「沒……沒有。」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紅芯在房裡哭得嗓子都壞了,姑娘……」說罷低頭不敢看我。


  我笑道:「你去看她了?」


  綠萼瑟縮道:「奴婢不敢。」


  我笑笑,緩步走下書案,順手拿起綠萼正擱在衣架上熏染的朝服:「就這身吧。」


  綠萼不敢多言,只得服侍我換過衣裳,又喚過小西,跟我一起去定乾宮。到了御書房,方知今日皇后早朝後就回守坤宮了。


  守坤宮中,廊下的牡丹開得正好,斗大的花朵,重重薄綃,清香宜人。花上懸著一隻湛藍的鸚鵡,幾個小宮女正圍著教它說話。池邊三三兩兩的小丫頭倚著漢白玉欄杆,掰了麵餅餵魚,幾隻肥碩的鯉魚搖頭擺尾地過來搶食,濺起清涼的水花和姑娘們悅耳的笑聲。


  我站在椒房殿外,伸出手。柱影覆在我的掌心,如一抹輕紗。五指投下的日影,落在地上。原來,即便一動不動,也是可以辨出陰陽來的。


  桂旗出來宣我進殿,又笑道:「皇後娘娘的長姐舞陽君進宮來了,正在西偏殿說話,姑娘進去了,也要向舞陽君請安才是。」


  我頷首道:「多謝姑姑提點。」


  走進西偏殿,但見皇后只穿了一件粉白底綉芽黃迎春花的家常短襖,歪在榻上喝茶。這一身輕淺嬌嫩、半新不舊的顏色,彷彿是很久以前閨中女兒的裝扮,為她增添幾分可親之色。一個身著妃色宮裝的中年女子坐在皇后對面的圈椅中,笑吟吟的頗有得意之色。只見她大約三十七八歲,雖然保養得宜,卻並不甚美。我知道,這便是當日毆打蘇燕燕父親的吳省德的母親——皇后的長姐舞陽君。


  我上前端端正正向皇后和舞陽君行了大禮。皇后道:「賜座。」


  我肅容道:「蒙娘娘厚愛,原不該辭。只是今日來,一是向娘娘請安,二來有兩件要緊的事情要回稟娘娘。坐著奏事不敬,請娘娘容臣女站著。」


  舞陽君將我上下打量一遍,眼中一亮:「年紀輕輕的姑娘,當真是有做官的樣子。既然皇後娘娘有要事,臣妾就先告退了。」說罷站起身來福了一福,躬身退了下去。


  皇后笑道:「朱大人身著朝服,倒是不同尋常。究竟有何緊要事?」


  我雙手呈上殿選女巡的名單,恭敬道:「這是臣女暫擬的殿選名單,請皇後娘娘過目。」


  皇后笑道:「才這麼兩天,你便都看好了!」說罷展開名冊。


  我忙道:「皇後娘娘有命,臣女不敢貽誤。」


  皇後放下名冊,又笑道:「好容易今天借著舞陽君進宮的由頭不看摺子,竟然還是得看。」說罷將名冊還給我,「是你挑的,自然都是好的。本宮樂得清閑,就不看了。殿選的日子定了么?」


  「回娘娘,殿選女巡,是宮中盛事,臣女不敢擅專。還請皇後娘娘明垂吉日,臣女好依旨去辦。」


  皇后道:「青陽已經上學了,不宜再拖下去了。那就定在四月二十二好了,你這名單留在這裡,午後本宮讓人照著擬旨,宣她們進宮遴選就是了。還有何事?」


  我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緩緩道:「昨日臣女偶爾去外宮的梨園散心,遇見戲園子里的學藝新徒小路兒,自稱是長公主府的奴婢,說長公主聽聞內宮之事,有要緊的話要囑咐臣女。臣女深知徐女史的案子牽連到長公主府,長公主理應避嫌才是。因此嚴辭拒絕,即刻回宮。回到宮中,臣女細細想來,這小丫頭進退有度,談吐不俗,且頭上還戴著內宮的頭面。她是內宮宮女,絕非長公主府的丫頭。」


  皇后奇道:「竟有此事?」說著坐了起來。


  我微一抬眼,但見皇后雙頰微微一顫,現出無懈可擊的驚奇之色。我復又垂眸看著皇後腳上的水紅色的牡丹繡鞋:「昨日是臣女的侍婢紅芯慫恿臣女去梨園的,因此臣女回來便嚴審紅芯,才知她竟瞞著臣女和小路兒已往來數月!小路兒假冒長公主府侍婢,誘臣女犯罪,敗壞長公主清譽,蓄意挑起君臣不合,後宮不寧。其意堪查,其心可誅。臣女不敢不即刻回稟皇後娘娘。且臣女已將此女繪像,請皇後娘娘下旨徹查!」說罷呈上我剛剛在永和宮裡畫好的一幅肖像,「臣女識人不明,甚為惶恐,特詣闋請罪。」說著跪了下來,伏地不起。


  皇后嘆道:「這怎能怪你,起來吧。」


  金磚冰涼,抵在額頭,有徹骨的寒氣襲入腦府。我含一絲冷笑,寧和道:「臣女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101]那小路兒和紅芯不知是何人指使,若此輩不絕,臣女應接無暇,恐負娘娘重託。請娘娘另尋能臣,主理此案。」


  皇后道:「玉機實在不必如此。玉機案驗迅疾,處事得體,慧全內外,忠心可嘉。何謂智小力少?太過自謙。本宮用人不疑,玉機也萬不可有此顧慮。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道:「臣女謝皇後娘娘恩典。不知皇後娘娘要如何處置小路兒和紅芯?」


  皇后道:「本宮會讓掖庭屬徹查此事。至於紅芯,本宮記得她是長公主送入宮中的吧。既然陷害舊主,又悖逆新恩,甚是可惡。待掖庭屬審問明白就交給你處置好了。」


  我垂首道:「是。」


  皇后笑笑,意味深長道:「玉機當真是見微知著,觀人入微。很好。」


  我微微一笑:「娘娘謬讚,臣女愧不敢當。」


  從椒房殿出來,太陽快升到頭頂了,我幾乎能感覺到汗意凝成針尖,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我撫胸喘了兩口氣,方扶著綠萼的手緩緩步下階梯。


  但見蓮花池旁,兩歲半的華陽公主穿一件橘色簇花綢衫,正嘻嘻哈哈地追兔子。身後跟著兩個乳母和四五個小丫頭。我忙上前請安,華陽公主認得我,含糊不清道:「朱大人……」


  乳母上前來行了禮,柔聲對公主道:「公主該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了。」說罷抱起公主進了椒房殿。


  忽見蘇燕燕扶了小丫頭的手出了西配殿,見了我忙上前行禮。我屈膝還禮,笑道:「妹妹這會兒是去接平陽公主放學么?」


  蘇燕燕道:「原本是的,只是難得在守坤宮遇見姐姐,倒有一事要求姐姐。」說罷對身邊的小丫頭道,「去把剛才我新得的那幅畫拿出來。」


  我笑道:「是妹妹畫的么?進宮這麼久,倒不知道妹妹善畫。」


  蘇燕燕笑道:「姐姐取笑,那是我在外面新得的一幅仕女圖。聽說姐姐最喜歡畫美人,故此請姐姐品評品評。」說著拉著我一道進了南廂,只見小丫頭已經將畫卷展開,陳放在書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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