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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女帝師一(59)

  錦素接過茶盞,忽然肅容道:「我還聽說,這吳省德前些日子天天在公子哥兒中間說,皇後娘娘要把後宮里官位最高的朱女校賞給他做妾,著實是得意得很呢。這吳大人當真是蠢,這樣荒誕不經的話也敢在外面亂說,笑煞人了。怨不得世子會出手教訓他,實在是罪有應得。」


  我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釋然,微微冷笑道:「我哪裡高攀得起呢。」


  錦素道:「姐姐生氣了?」


  我搖頭道:「這樣的蠢人,只一笑便罷。不值得生氣。」


  錦素低頭吹散茶沫子:「這個吳省德,可真是傻。不過他們既是比武,又立了生死狀,皇后即便要偏袒,也尋不出什麼借口來。姐姐不必擔心。」


  喝了口熱茶,身上微有汗意,遂往胸口撲著扇子,淡淡道:「即便妹妹不告訴我,我也不會擔心的。」


  錦素奇道:「難道姐姐早就知道了?」隨即低頭笑道,「姐姐和世子殿下心心相印,自然神通,哪裡還用言語和腳程?卻是妹妹多慮了。」


  我嗔道:「嘴上塗油啦,溜得沒邊了!」說罷沉聲道,「不過論起這個吳省德,可還有不少不經之事呢。」


  錦素道:「姐姐是說他上次在宮門外打了蘇司納的事情么?是因為他為陸將軍的小兒子請爵,被蘇大人奏劾的緣故吧。」


  我頷首道:「吳省德想奉承皇后,為陸家添勢,實則愚蠢得緊。」


  錦素道:「聽說他只是求了個最末等的子爵而已,皇后就是允了,也沒什麼。」


  滾熱的茶湯在唇齒間一輪,一股清苦之氣直透胸臆。「本也無妨。可皇后謹慎,若封了無德無功的侄子,便會給朝臣留下專擅朝政、幸私寵嬖的名聲。這可不大好聽。君子愛人以德[106],蘇大人看似不給皇后臉面,實則卻給了皇后一個現成的梯子下。所以才從侍御史提拔成司納。」


  錦素笑道:「原來如此。我們這些不曉事的都以為是吳省德打了蘇大人,皇後娘娘為了賠不是,才提拔蘇大人的。」


  我笑道:「分明蘇司納拔擢在先,被打在後。」忽然想起一事,復沉吟道,「吳省德是個糊塗人,又剛剛做官不久,怎會想起為表弟請封,還恰到好處地只請一個末等子爵?」


  錦素想了想道:「莫非是旁人讓他寫的?」


  我笑道:「他是皇后的至親,就算皇后不允,也不會降罪於他。可若是皇后允了……」


  錦素掩口驚道:「我聽說很多朝臣可是極其看不慣皇后秉政的。若是皇后真允了此事,那可熱鬧了。一封封奏疏送到前線去,恐怕陛下不能專心用兵了!」


  我冷笑道:「既瞧不起女子,又反對武事。我朝自創至今,不過三十年,難道朝中就只剩了這些腐儒了么?一個個正事都不做,下套使絆子都很能幹!」


  一陣晚風吹過,頸后一縷碎發掉下來,垂在肩頭。錦素輕輕撥開碎發:「皇后自有分數。這些朝堂上的事,姐姐又何必放在心上?」說著轉了輕快的口氣輕笑道,「有這閑工夫,還不如用心備兩件嫁妝,只等來日世子求陛下賜婚,姐姐好穩穩噹噹做王妃的。」


  王妃。這兩年我何曾不這樣盼望,然而自從知道我的身子不宜生育,只能生生斷了此念。然而,彷彿澆熄的炭火中尤存一絲濕熱,總有一抹執念深深埋在心底,似仍在希冀著什麼。忽覺額頭上被拍了一記,錦素拿著扇子在我眼前亂晃:「姐姐在想什麼,這樣出神?莫不是已經不耐煩在宮中為官,迫不及待要嫁出去么?」


  我拿扇子還她一下:「你這促狹鬼,只會取笑我。」


  錦素一面躲一面笑道:「我哪敢?句句都是實話。」


  正鬧著,錦素的小丫頭上來道:「啟稟二位大人,再有一會兒金水門就要上鎖了。」


  錦素哎呀一聲道:「我得走了,金水門上了鎖,我便回不了桂宮了。」


  我親自送她到永和宮的東側門,拉著她的手誠懇道:「多謝妹妹專程過來告訴我這些。」


  錦素微笑道:「說這些做什麼?姐姐安歇吧,我走了。」


  我看她進了益園的角門,方才迴轉。芳馨趕上來扶著我道:「這宮裡,還是於大人對姑娘最好,最難得的是,她懂得姑娘的心思。」


  我笑道:「大約是感同身受。」


  芳馨愕然:「什麼感同身受?」


  我笑道:「你不懂。」


  【第四十節 以德以刑】


  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去文瀾閣問一問韓管事。嘉秬罹難的那一日,他恰好將所有當值的宮人都拘在屋子裡粘補舊籍,導致嘉秬三人的屍身到了午時才被發現。且他極有可能是父親請人為他贖罪的,他的嫌疑最大。而我之所以遲遲不去問他,一來是不想驚動真兇,二來是因為我的私心。我實在不願意有朝一日看著別人審問自己的父親。


  我坐在廊下獃想。綠萼拿一把銀剪為我修剪指甲,再塗上一層薄薄的蠟。芳馨和瑤席帶著丫頭們搬出幾張桌子拼起來,又拿出一箱子花紅柳綠的荷包香袋出來,堆在桌子上挑選。大家圍作一團,拿著香袋比來比去,又說又笑好不熱鬧。


  綠萼一面拿絲帕為我擦勻指甲上的蠟,一面低頭笑道:「端陽近了,姑娘也應該做個新的香囊戴上才好。不過,奴婢知道姑娘平日里沒空做針線,不若就用奴婢做的。只望姑娘不要嫌棄奴婢的針線粗就好了。」


  我嘆道:「從前你們幾個裡面,紅芯的針線是最好的。」


  綠萼遲疑道:「奴婢看紅芯上個月才新綉了一個香袋,那花色可精巧鮮亮呢。姑娘若喜歡,奴婢去問她要來,她一定會很歡喜的。」


  我搖頭道:「不必了。你替我挑一個戴就好。」


  忽見紫菡抱了被單從悠然殿出來,笑嘻嘻道:「奴婢記得姑娘剛剛從長寧宮搬到永和宮的時候,姑姑帶著奴婢收拾東西,奴婢彷彿看見一個繡得極精美的荷包,就收在那邊的小柜子里。姑娘端陽節戴那個正好。」


  我忽然想起來:「是呢。我剛升女校時,蘇大人送了一個荷包給我,說是採薇繡的。」


  綠萼忙道:「謝小姐的綉工天下一絕,且輕易不送人。姑娘這就戴起來,讓奴婢們也瞧瞧新鮮。」


  紫菡連忙放下被單,回悠然殿去尋了蘇燕燕當日送給我的荷包。我接過荷包,笑道:「平日念書不見你們這麼勤快,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倒很上心。」


  只見月白色荷包上綉著一簇金黃燦爛的百合花,襯著白綠色的花苞和鮮脆的葉子,又雅緻又喜氣。我來回翻看了幾遍,愛不釋手。忽見口子上有幾針縫得不均勻,不覺奇怪。以採薇的手藝,絕不會如此粗疏。打開荷包,但見雪白的襯裡上,用天藍色的絲線綉了幾個小字。


  午後,我命掖庭屬左丞李瑞進宮來,給了他一張畫像,又細細叮囑他一番。整個下午和晚上,我都坐卧不寧。直到內宮宮門落鎖,也不見他來複命,因此晚上也睡不安穩,清晨對鏡一看,眼下已多了兩道淡青色。


  快到巳時,才終於見李瑞進了永和宮。只見他背後濕了一大片,領口黏膩地掐住他肥胖的頸項,憋得一張臉紅得像蒸熟的螃蟹。他滿頭大汗,喘息不止。我不由大驚:「李大人,何事如此慌亂?事情究竟怎樣了?」


  李瑞平息片刻,還不忘端端正正行了個禮,方舉袖拭汗道:「回大人,大人神機妙算,下官已經尋到了此人。只因此人不大出門,下官在家門口候到今天早晨才瞧見,因此才耽擱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李大人辛苦。事情既已辦妥,大人為何如此慌張?」


  李瑞道:「下官失儀。只因下官回宮時,聽說喬大人從內宮裡弄了個人出來,也拿著一幅畫逼問。下官覺得蹊蹺,便去獄中看了一眼,此人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我多口問了一句,喬大人說,這是奉命行事,旁人不得置喙。下官活了這些年,沒見過這樣慘的事,故此害怕。」


  我心頭一沉:「大人可問出此人是誰了么?」


  李瑞道:「是。此人是文瀾閣的執事押班韓復韓公公。」


  果然,喬致見我多日沒有動靜,便沉不住氣了。奉命行事,自然是皇后的旨意了,否則他絕不敢越權行事。試探在先,別行在後,終究皇后還是不相信我。


  見我沉思,李瑞垂首恭立,不敢出聲。殿中漸漸瀰漫著男子的汗酸味,李瑞的領口已起了一層白霜。日晷的影子一分一分地短了下去,殿中靜得能聽見鳥兒在屋頂朴欏翅膀的聲音。良久,我方道:「我會派人告訴喬大人,請他立刻帶幾個人去捉拿兇手。」


  李瑞大驚,正要說話,我忙又道:「大人辛苦了一夜,我絕不叫大人吃虧。大人回屬后,要立刻點起十幾個強壯之人,隨後同去拿人。記著,此人武功甚高,大人無論如何小心都不為過。大人若能拿到此人,功勞不小,皇后必定重賞。」


  李瑞立刻會意道:「下官領命。」


  我揮揮手道:「我也不虛留大人飲茶了,大人快些去吧。」


  李瑞退下后,綠萼開了香爐蓋子,灑了好些香料進去,掩鼻道:「人家說胖人就愛出汗,果然沒錯。」


  我拂衣起身,淡淡道:「李大人是掖庭屬左丞,正經的朝廷命官,豈是內廷宮女可私下評議的。」


  綠萼眉心一動,低頭道:「是。奴婢知錯了。姑娘要派人去掖庭屬傳令么?」


  我笑道:「去把小錢叫來。」


  估計時辰快到了,我走進寢殿,對鏡理一理鬢髮,側轉身子仔細查看衣飾。綠萼和紫菡忙為我整理腰間的配飾和裙角的玉墜子。鏡中的面孔蒼白得近乎陰鬱,如積雲不雨的黃昏。眼中的堅毅和果決如閃電一瞬,照耀周身。嘉秬之案,今日當見分曉。


  我接過小丫頭遞上的綠茶,狠狠吞了幾口,方深吸一口氣,轉身道:「綠萼,跟我去掖庭屬。」


  時近午時,掖庭屬的人都出宮去拿人了,只有兩個小吏帶著幾個內監在值房裡吃飯。見我來了,都丟下碗箸,忙不迭地出來迎接,神情甚是恭敬。


  我微笑道:「喬大人和李大人在么?」


  一個身材瘦小的青衣小吏道:「李大人才剛帶著人出宮了,喬大人在獄中。小人這就去請。」


  早料到會如此,他哪裡會聽我的命令,親自帶人去捉拿一個他認為無關緊要的人。何況,他定然還擔心我趁他不在的時候,來獄中查問韓復。我冷冷看他一眼,唇邊帶著一抹最和煦不過的笑容:「不必了,我自己去。」


  那小吏笑嘻嘻地道:「啟稟大人,掖庭獄又悶又暗,氣味還不好聞,大人千金之軀不宜去那裡。」


  我不理會他,徑直穿過後院,來到一片空曠的場院里。眾人終是不敢阻攔。


  只見場中佇立著六七所低矮的青磚房。其中只有一所磚房略高,有門窗,其餘皆是矮門無窗。那便是掖庭屬的監牢和刑室。近午日光如熾、風動如燔,這些房子陰冷得猶如千年玄冰、亘古不化。


  早有小內監先進了刑室,不多時,喬致迎了出來,笑吟吟地請我到正堂說話。我卻一動不動:「本官請喬大人去拿人,喬大人卻在這裡逍遙。不知裡面究竟是誰?這麼要緊?」


  喬致見瞞不過,遂恭敬道:「回大人,下官已遣人去捉拿犯人了。下官在掖庭屬等候大人均命,誰知竟遲遲不來。下官恐皇后等得焦急,又恐時日長了,越發不容易查出來。因此才自作主張,拿了文瀾閣的韓復,略作查問。這筆錄供詞,自然是要呈報大人的。還請大人恕罪。」


  腳下一小片綠油油的草地上,生了好幾簇稗子草,穗子被風壓彎了頭,點在我的水色芙蓉繡花鞋上。「自作主張」?難道不是「奉命」?他在我面前,終究不敢說是奉了皇后的旨意行事,那可能只是一道密令。皇後果然是滴水不漏。


  我笑道:「同為皇命,說什麼恕罪不恕罪的話?請問大人,這位韓復可說什麼了么?」


  喬致的眼中閃過一絲難掩的失意,堆疊起笑容道:「回大人,下官還在審著。」


  我頷首道:「喬大人辛苦了。」


  喬致道:「不知大人駕臨掖庭屬,有何指教?」


  我笑道:「本官只等那個人拿到了,好好審一下。」


  喬致道:「恕下官多口,請教大人,這個名叫翟恩仙的女子,究竟是何人?竟勞煩大人玉趾,到這種腌臢之處?」


  我笑道:「她便是當年刺殺皇后的兇手。」


  我看著喬致震驚到扭曲的面孔,心中甚是得意:「大人何不暫且放下韓復,隨我到正堂等候?聽說刑室里熱得很,大人也去飲杯茶歇歇涼吧。」說罷也不理會他,徑自帶綠萼走了。


  午時已過,我卻並不覺得餓。到未時一刻,李瑞帶著二十來個人回來了,每個人都一身是傷。其中有三個喬致遣去的小吏,傷得尤其厲害,幾乎是被抬回來的。然而幸運的是,我要的人也被綁得結結實實的丟在堂上。


  她披散著頭髮,頭皮被扯掉了好幾塊。我命人打來清水,為她洗乾淨臉上的灰塵和血痕,更擦凈了她精心描畫的妝容。撥開亂髮,但見她一張美麗而英氣的面孔,和嘉秬所繪的兇手一模一樣!當年嘉秬口口聲聲說兇手是個男子,殊不知,兇手其實是個女人。


  初審之下,她很乾脆地認罪了。於是我命小錢回宮請陸皇后親審此案。我這一請,原是虛的,誰知皇后立刻帶著穆仙等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掖庭屬,著實讓人意外。


  皇后挽著如意高髻,鬢角微松,臉上只有淡淡一層脂粉。一身淡杏色長衣,袖口上還沾著硃紅色印泥。想來是午睡時得知消息,匆匆梳洗便過來了。妝扮雖家常隨意,但正宮威儀如山,遠非當年可比。


  禮畢,皇后微笑道:「掖庭屬查了三年而不得的懸案,這樣快便告破了,朱大人著實辛苦。」


  我恭敬道:「托娘娘洪福,奸人自是無所遁形。」


  皇后笑道:「今日掖庭屬諸人都在,還請朱大人說說破案的經過。來人,奉茶。」


  穆仙命人奉上幾盞碧螺春,眾人紛紛落座。喬致一臉沉悶,坐在他對面的李瑞卻一身輕鬆。咧嘴一笑,頓時牽動臉上的傷痕,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笑道:「回皇後娘娘,臣女只是突發奇想,既然在侍衛內監中尋不到兇手,何妨在脂粉堆里找找?這一來二去,竟然讓臣女尋著了,實屬僥倖。」


  皇后奇道:「當年掖庭屬也曾拿著畫像在宮女之中尋過的,卻沒有尋到兇手,卻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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