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女帝師三(13)
【第九節 美好無雙】
綠萼去后,我自上二樓雅閣中坐定,吃過飯又叫了茶點,靠在窗邊看街景。忽聽對街樓下咚咚兩聲鼓響,接著兩聲弦音,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灰布棉直裰的盲老頭子抱著一面小鼓,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少女在對麵茶肆的竹篷下坐著。眾人團團圍了上來,直堵了半條街。二樓雅閣中的客人也不顧寒冷,都開了窗探頭傾聽。人群中叫道:「李師傅,今日都有什麼好聽的?」
原來是個說書的。李老雙手一壓,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聽李老道:「昨日小老兒聽了一件奇事,正要與諸位說道說道。」那紅衣少女放下懷中的月琴,捧起一隻斗笠。眾人紛紛解囊,一文幾文地丟了進去。樊樓雅閣中的主顧也往樓下扔碎銀子,那少女飛起斗笠,將銀子一一接住。那斗笠似長了眼睛,在二樓窗前轉了一個大圈子,又乖乖回到她手中。人群彩聲雷動,高呼不絕。那少女將斗笠在李老耳邊抖一抖,李老聽罷點了點頭,這才將小鼓敲了兩下,朗聲道:「列位看官,今日一回書的名字叫『俏觀音義激小王爺,少英雄智取藍山城』。」
半條街上頓時鴉雀無聲。李老向西一指:「今日高官家又在西市賣女兒了。列位請猜,賣的都是誰家女兒呢?」
「高官家」三個字本指皇帝,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滿是輕蔑與譏諷的意味。少女應道:「聽說是南蠻子。」
李老敲一記鼓道:「就是南蠻子。話說,這南蠻子又是誰平定的呢?」
少女道:「敢問是誰呢?」
李老道:「是京城中一個小王爺,當年離了京都繁華,舍了家中嬌妻,往南邊去做太守。」
舍了嬌妻去南方做太守的小王爺,莫非說的是高暘么?我心中一凜,連忙支起耳朵細聽。李老道:「閑言少敘,且從頭說起。話說龍椅上的高官家雄才大略,御駕親征,揮斥百萬,平定燕國。龍袍上,再綉一筆太皇山。冕旒中,亦添一粒天池珠。南北一家,天下大統,詢詢濟濟,巍巍盛世。人心所向,好一個太平世界!」
自皇帝平定北燕,北方大小叛亂不絕,況且西夏邊患未平,卻哪裡來的「人心所向,太平世界」?李老一本正經道:「就在高官家以為高枕無憂時,桂陽郡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珍珠山中的數萬蠻子,各挺槊棒,沖將下山,殺害許多良民,數日之間便攻佔了藍山縣,直將藍山縣殺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話說藍山縣中有一個姓梅的大戶,知道縣令無能,在得知蠻子攻城時,便將女兒即時剃度,舍入庵中為尼。那蠻子雖然殘暴,卻也沒敢唐突僧尼。於是這一家子就活下來梅小姐一個。」
我一哂。既是起兵造反,攻城略地,還如何會放過城中的僧尼?即使不殺,也要奪了回去,男的為奴,女的犒賞給將士。下面接著道:「這位梅小姐為自己起了一個法名,叫作智妃。」
智妃?如此冷艷的名字,倒不像是個尼姑的法名,且似乎在哪裡聽過。「智妃尼姑極具慧根,她想方設法逃離藍山縣,往臨武縣的一座庵堂中棲身。她目睹父兄死去的慘狀,立志殺死蠻子,為父兄復仇。可恨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空有智識,卻無主張。於是她高張艷幟,要物色一個可以供她驅使的男子。久而久之,人送外號『俏觀音』。唉,可憐青春女兒入空門,名門閨秀墮風塵。鴛鴦帳中藏孝義,從此不慕一心人。
「這藍山縣的縣令再不好,卻還能死節。那桂陽郡的太守卻無能又無勇,點起軍兵攻打數月,直到智妃的新發都長了出來,就是打不下藍山縣。高官家龍顏大怒,一道敕封黃皮御旨丟了下去,檻車送京治罪,免官發配了事。話說這新上任的桂陽郡太守是個十九歲的小王爺。新婚不久,聽見桂陽郡蠻子造反的事情,當即上書,願往平叛。官家感其忠孝,便准他一試。」
高暘婚後不久,便授了桂陽太守。聽到此處,我心中確信他說的必是高暘無疑。少女道:「這小王爺新太守又與智妃有何干係?」
李老道:「列位看官,這位小王爺撇下嬌妻,雖是為了立一番事業,但少年人哪個不愛美色?小王爺下車伊始,聽人說臨武縣有一個俏觀音智妃,便尋了過去。果見這智妃面若桃花、體若白瓠,當即賞之不盡,愛之不絕。小王爺於佛前起誓,定要將她娶回家去。
「那智妃見他是個郡守,又是王爺世子,便道他定能為她了此心愿。因怕小王爺耽於美色,不理政事,便激他道:『若要將我娶回家,倒也不難。只依我一件事便可。殿下若能辦到,一切好說,若辦不到,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隨殿下回家的。』
「那小王爺便急吼吼道:『你要什麼只管說來。』
「智妃道:『我要殿下做的事情是你分屬應當的。只將藍山縣中的南蠻子趕回山中,再殺了那主帥,與我父兄報仇雪恨。我旁的不要,只要他身上一塊好肉下酒吃。』
「小王爺道:『我來便是為了趕殺這些蠻子,得美人如此抬愛,敢不盡心竭力?你放心,過了今夜。我一日拿不下藍山縣,一日沒殺了那蠻子主帥,我便再不上你這張牙床。如何?』
「智妃道:『只望郎君說話算話。』當下兩人溫存一夜,小王爺便拍馬回桂陽郡邸。
「誰知小王爺一回郡邸,便命人裁了一塊木板,刷上白堊,用狗血寫上『免戰』二字,命人飛馬送到藍山縣城下。后又向蠻子求和,多送金珠寶貝、良田萬頃。為送田地,將地上的良民趕起,蕭蕭車馬,哭爹喊娘。為送金珠,直將家室搬空,還要掘地三尺。只盼望蠻子有屋有田,便能不反,好讓他在高官家面前有個交代。
「如此過了數月,智妃深覺失望,便寫信罵他。話說這信送到小王爺手中時,小王爺正在田間與蠻子主帥把酒言歡。小王爺見信大怒,當即摔了杯盞。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哪裡冒出幾十個軍士來,將蠻子主帥砍翻在地。眾蠻子忙欲退回城內,卻被另一隊軍士攔住歸途,一一戳死。大眾蠻子來不及上前,便一鬨而散,逃回城中。小王爺點起五千軍士,命校尉楊嶂山領軍,一路攻到藍山城下。因軍士先前受盡了蠻子的氣,因此群情激奮,士氣如虹,一舉拿下了藍山縣。剩下的蠻子想要逃回山去,卻被小王爺事先埋伏的兩千軍士打得落花流水,踐踏蹈藉者無數,屍積如山,一條溪水盡數染紅。藍山縣城內的蠻子,男的不論老幼全部殺光,女的只留了十二歲以下的。又讓她們自埋家人,留在藍山縣做苦役抵人命債。待藍山縣一切如舊,方才押解進京,於西市官賣。嘿嘿,這小王爺雖然年輕風流,可是頭腦不可謂不精明,手段不可謂不毒辣。」
人群嗡嗡議論起來。少女道:「不論老幼全部殺光,這小王爺未免也太狠了些。」
李老道:「想那蠻子進藍山城的時候,將藍山縣來不及逃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殺了個乾乾淨淨,又何曾有過半點仁慈?既造了反,還要指望官家留一線么?若留這一線,又如何得對住那些無辜慘死的父老鄉親?」
少女道:「那小王爺將蠻子主帥的肉割下來了么?」
李老道:「小王爺將蠻子主帥股間的好肉割了一塊下來,命人飛馬送給智妃。智妃大呼痛快,和酒撕碎了,吐在地上,踏上一千一萬腳,方解了心頭之恨。小王爺大勝而歸,還來不及與軍士慶功,便趕來智妃處。一對少年人經久不見,當真是乾柴烈火,燒了個乾淨。當下小王爺不顧師爺主簿的反對,將智妃納入郡邸。不出一年,智妃生下長子,小王爺終於應承將她帶回京師。
「此一戰,不但小王爺有艷福,連領軍的校尉楊嶂山也得了一位嬌妻。便是藍山城中的名醫張隆的孫女張氏,此女承襲祖父絕藝,一手好針法,救了楊校尉的性命,更於病榻前日久生情,兩人終成眷屬。
「閑言少敘,且說正話。就在智妃以為自己大仇得報、終身有靠時,小王爺的悍妻派人前來,將孩子搶回京城。且王府放下話來,不準智妃回王府。於是小王爺任期一滿,只得自行回京。可憐智妃孤身一人,尋上京來。見不到小王爺,卻病倒在客店之內。因思念幼子,幾乎哭瞎了眼睛。想那智妃也是一個有謀算的剛烈女子,卻落得如此下場……」
忽覺肩頭有人拍了一記。轉頭一瞧,但見一個身著紫色窄袖交領長袍的女子笑盈盈地站在我身後。我頓時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那女子莞爾一笑,露出幾顆珍珠貝齒:「怎麼,見到『悍妻』怕了么?」
我驚呼道:「啟姐姐!」
啟春走到窗邊,從荷包中取出一小錠銀子,右手輕揮,銀子輕飄飄地落入李老的斗笠之中。我蹙眉道:「他這樣詆毀世子殿下和姐姐,姐姐還給他賞錢?」
只聽隔壁窗子的主顧祭起污言穢語,將小王爺和他的「悍妻」罵了幾句。啟春不以為意地笑笑:「他又沒有說錯,我自然是要給賞錢的。」
我坐了下來,望著樓下黑壓壓的一片,呆了一呆,想說什麼,卻忘記了。心中不可自制地產生一絲憐憫,就像在潮濕的天氣里低飛的蜻蜓在水面上點開的一個又一個圈。啟春一拂袍子,輕快而乾脆,如同拂去了心上的塵埃。她閑閑坐下,支頤望著窗外。
李老取過月琴,泠泠撥了兩下,拖長了聲音道:「智妃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含恨泣血,不知死活。而小王爺就在京中,相距咫尺,竟忍棄之。那智妃傷心絕望之下,對著小王爺當年贈與她的觀音像起誓道:『國讎家難,父兄慘屠。忍恥含羞,忘身取義。伏惟逢君,洗雪宿冤。忽遭捐棄,不知歲晚。我為女子,薄命致斯。君為丈夫,負心若此。痛征黃泉,與君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又唱道,「王孫公子豈有情,五陵少年無真心。寄言天下痴兒女,情到深處無怨嗔。」說罷極纏綿悱惻地嘆了一聲,聞者無不心酸落淚。人群不約而同地嘆息一聲,彷彿天上下了一場「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日夜不安。」一團雲影在啟春眼中飛快掠過,她微微冷笑道,「說得真好。」
我心下憮然,輕聲喚道:「姐姐……」
啟春命人燙了一壺酒,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妹妹可知這李老兒是什麼人?」
一灰一紅兩個背影很快便瞧不見了,人群也漸漸散去。說書人的舌尖碰到牙齒,幾句話就了結了一個人的一生。生機與敗亡都如此短暫。我搖頭道:「我三年不曾回京,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見此人。」
啟春道:「這個李老專好說皇城王府、名門望族的暗事隱情,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打聽來的。眾人都叫他李萬通。說書之前,要先收足銀子。在京中半年,不知得罪了多少豪門。但他行蹤飄忽,輕功又好,公門私甲,都捉他不到。今日這一出雖未明說是哪個王府哪位王爺,但有心人一打聽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關切道:「難道就由他這樣亂說么?」
啟春淡淡一笑,看不出一絲驚怒:「亂說?李萬通說的這些實實在在都是真的。」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世子殿下真的……」
啟春道:「只有一樣不真。那女子所生的孩子,並不是我派人去南方搶回來的,而是世子遣了得力的心腹跋涉千里送回王府讓我撫養的。我倒想讓那女子入府,他只是不許。想是這女子不忿,所以將此事告訴了李萬通,想藉此逼迫世子。」
我定定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啟春笑道:「你怎麼這樣瞧著我?莫不是沒見過我喝酒么?」
我微微一笑道:「我見過姐姐喝酒,只是沒見過姐姐一個人喝悶酒罷了。」
啟春笑道:「等你嫁了人,就知道這些上不得檯面的煩心事了。」
我怔怔地想,玉樞也會有這樣的隱秘的煩惱吧:「姐姐就不惱么?」
啟春微笑道:「日子長著呢,若要惱,還惱得過來么?我嫁給他的時候,就知道總有這樣一天的。」說罷一仰頭,吞下一口酒。原來女子的嫁衣是一道定身咒,豁達如啟春,也會在戀慕一人的悵惘中倏然長大。這戀慕,不知有幾分是心甘情願,有幾分是身不由己。
我拿起白瓷執壺,晃了一晃,竟還有一大半,不覺笑道:「看來姐姐是真的不惱。」
啟春笑道:「我哪裡有空去惱這些事。」說著命酒保把執壺撤了下去。
我笑道:「姐姐怎麼一個人出來,連個丫頭也不帶。」
啟春道:「你不曉得,那孩子整日啼哭,吵得我腦仁疼,所以出來散散悶。不想遇見了妹妹。」
我笑道:「王府那麼多乳母嬤嬤,那孩子還能吵到姐姐?」
啟春嘆道:「大約是母子連心,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壞了,怎麼哄都不濟事。我親自照料了幾日,真比練劍還要累。」
我讚歎道:「姐姐對那孩子當真是好。」說著掩口一笑,「姐姐還沒有孩子便有慈母心懷了。」
啟春斜了我一眼道:「你還沒有嫁人,便這樣胡說。」
我笑道:「妹妹無知,姐姐寬宥則個。世子殿下這一次威震荊南,定是能陞官了。」
啟春微一冷笑,不徐不疾道:「論理是如此。可是朝中有人上了一本,說他酷虐濫殺。陛下聽信了,便將他調到工部去做了一個屯田郎中。」
工部素來是六部中最無足輕重的,屯田只是部中一屬。屯田郎中掌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官莊之政令,還有租入、種刈、興修、給納之事。皇帝一向忌諱信王府,高暘這一次在桂陽郡初露鋒芒,皇帝若即刻升了他的官,那才奇怪。「是誰上書這樣說的?」
啟春道:「何從明。」
我合目思忖道:「何……從明。我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啟春道:「此人數年之前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六品治納給事中,這幾年所言屢屢切中要害,陛下欣賞得很,如今已經是御史中丞了。」
窗外乾冷的風吹拂起頸間密密的風毛,拂在耳下,像許多溫柔的手指撩撥起記憶的火苗。「我想起來了,從前我在景園為皇後娘娘讀奏摺時,曾見過他的名字。他和其他三位言官聯名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此人是從前的蘇司納的門生。」
啟春道:「從前的蘇司納如今已經是參知政事了。」
長天白雲滾滾而過,而我竟然不知天地已變。我恍然道:「三年前蘇大人辭官,蘇燕燕離宮。想不到如今已是參知政事了。」
啟春道:「參知政事便是副相,向來是下一任的司政的人選。我記得他從前幾起幾落,皆不得聖心。如今也學乖了。」頓了一頓,忽然狐疑,「難道你懷疑何從明上書是蘇參政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