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女帝師五(21)
【第十五節 混混宵練】
華陽的車駕遠遠地來了,侍衛的刀戟之光此起彼伏,森冷清流環繞車駕,無懈可擊。漸近王府,侍衛次第羅列兩旁,露出八匹雪駒和華蓋赤轂豪車,後面跟隨六輛小車,都用兩匹烏駒拉著。從人數十,皆衣著光鮮。除卻啟春,眾人俱下拜行禮。
華陽下車,啟春方才屈一屈膝。華陽親熱道:「嫂嫂何必行禮?」又向眾人道,「請起。」
我站起身,華陽笑道:「玉機姐姐竟也來得這麼早,才剛沒看見。是孤失禮了。」說罷頷一頷首。只見她身著白綠色蜷枝紋襦裙,外罩孔雀綠廣袖長衣,衣袖上以赤金與墨綠二色綉滿了繁複的花葉。烏髮束起,正中一枚金鈿,腦後斜簪三對金鑲玉簪。十五歲的少女,雖然端莊華貴,卻顯得太過老成。
我恭敬道:「既是長公主殿下相邀,玉機不敢遲誤。」
華陽嗯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轉頭向啟春道:「嫂嫂先引孤去拜見太妃與信王哥哥。」
啟春笑道:「太妃去白雲庵小住了,信王在軍中,至今未回。」
華陽笑嘆:「那當真可惜了,列子三劍之一的『宵練』,信王哥哥竟看不到了。」
啟春笑道:「劍在殿下手中,信王日後定然得見。」
於是眾人進府,在正堂上行過大禮,華陽便去偏殿更衣。只見她換了一身黃綠紗衫,隱隱可見中單上所繡的紅葉銀花,甚是清爽嬌俏。更衣后,華陽與啟春帶領眾人一徑來到後花園的水閣之上。咸平十七年臘月,我第一次來王府做客,便是坐在水閣對面的戲樓之上。當年待客的「彤兒」已成了順陽郡主、我的弟婦,華陽也長成了英氣勃發的亭亭少女。
今日風和日麗,眾人便在水閣之上飲茶說笑。一個年長的宮女捧著劍匣端立在旁,身後是水岸邊的戲樓,巍巍若山。華陽一味與啟春說話,並不正眼看我。我只呆坐無語。
眼見巳時已到,華陽長公主這才向我笑道:「都這會兒了,劉公子怎的還不來?」
劉鉅素來我行我素,行事「自有道理」,我早便習以為常。遂答道:「回長公主殿下,劉鉅自從家中來,許是耽誤了。」
華陽與啟春相識一眼,不禁笑道:「劉公子家住哪裡?孤派人去接便是。」
我笑道:「殿下恕罪,微臣並不知劉鉅家住哪裡,微臣府中也無人知曉。」
華陽頗為掃興:「竟是這樣?」哼了一聲,復又嘲諷,「這劉公子當真特別,玉機姐姐竟這樣縱容他。」
我笑道:「劉鉅乃山野村夫,殿下不必等他,既然時辰到了,恭請殿下亮劍。」
華陽嘆道:「聽聞劉鉅劍術高明,『宵練』出鞘之時,『含光』竟然不在,當真可惜。」
啟春看了我一眼,忙道:「殿下不必擔心,我已吩咐下去,劉公子到了便直接引進來。」說罷一指水邊的小屋,「殿下,更衣之處都預備好了,請長公主移駕。」於是華陽往小屋中換了一身白色短裝,腰束孔雀綠絲帶,有暮夏夜風的沉沉涼意。一名與華陽年紀相仿的白衣少女捧上劍匣,另一名少女掀開劍匣,躬身退在一旁。
華陽神情肅穆,緩緩抽出長劍。但見劍身為銀灰色,甚是古樸凝重。雙刃兩道暗光,似潛埋於地底的沉睡雙眸。此劍平平無奇,我與啟春相視一眼,俱不知從何贊起。華陽驀地將劍舞成一團煙灰之色,滿場打轉。止步定身之時,雲煙遽然散去,露出一張光潔的笑顏,驚艷不已。青白帷幕並未被劍風捲起,卻已紛紛碎裂,水閣的地上恰似鋪了一層薄雪繁霜。
我和啟春這才贊道:「好劍!」
華陽甚是得意,挽起劍花,劍勢如風行雲開。啟春與我並肩而立。她於袖中伸一伸指,周遭頓時起了一陣叫彩聲與掌聲。
啟春道:「華陽妹妹自幼習劍,可惜一直沒有拜師。所以她的劍意龐雜不清,可惜了她的天賦。」
我奇道:「殿下若沒有拜師,這一身好劍術又是跟誰學的?」
啟春道:「宮中有昱貴太妃,宮外有睿王府的邢妃。我若回京,長公主也肯來跟我學幾招。七八年下來,竟也有小成。華陽自幼養尊處優,竟肯吃這樣的苦,當真不易。」華陽的身姿舒展如虹,心中卻蜷曲著堅如鐵石的仇恨。正是這份恨意驅使她刻苦習劍。我感佩道:「長公主殿下心志堅定,不比尋常皇女。」
啟春讚賞道:「正是。相比之下,祁陽長公主便遠遠不如了。所以陛下才會忌憚,想將她嫁去回鶻。」
我愕然道:「和親之事姐姐也知道了?」
啟春微微嘆息:「雖沒有明說,但前朝後宮,誰又猜不出呢?這件事,還是華陽自己告訴我的,可憐『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53]。華陽妹妹還傷心得哭了一場。」我不禁好奇:「姐姐久不在京中,華陽長公主竟與姐姐如此親近。有好劍專程拿來信王府,有心事也與姐姐說。是何道理?」
啟春笑道:「不瞞妹妹,華陽妹妹雖然師從多人,但一來昱貴太妃與睿王妃都是長輩,唯有我是平輩論交。再者,我雖然教授劍術時日最短,卻是最認真的。故此她與我最親近。」
想起十五年前啟春與表妹邢茜儀在粲英宮斗劍的往事,邢茜儀華而不實,啟春妙招迭出。眼前的華陽,劍招更似邢茜儀。我笑道:「那倒也是。若單論劍術,姐姐比貴太妃高明,華陽長公主自然更願意向姐姐討教。」
啟春笑道:「這一次也有十數年不曾與表妹切磋劍術了。也不知她在宮中那麼多年,劍術有無長進?」劍術尚在其次,單論心志與戰意,邢茜儀怎比得啟春?只聽她又嘆道,「當年邢表妹拜周貴妃為師,我著實心生妒意。可是沒幾年,貴妃遠遁,授業有始無終,我又代她可惜。我也是近些年才想明白,其實周貴妃當年無論是收邢表妹為徒,還是收我為徒,終不過是她身在禁宮的無奈之舉。如今周貴妃已出宮十數年,當收了好些真正的弟子吧。」
當年昱貴太妃初封有孕時,也曾說道:「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為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愿。」三年後,周貴妃在宮外所授的第一個弟子——劉鉅在景靈宮救了我的性命。我害了她的孩子,她卻救了我的性命。命運糾纏,叫人難以琢磨。遂嘆道:「姐姐所言甚是。」
啟春道:「都說劉公子的功夫好,不知他師從何人?」
劉鉅從不願意向外人透露他的師從,我自然也不能說。「一會兒他來了,姐姐何不自己問他?」
啟春笑道:「這位劉公子可當真神秘得緊。一會兒他來了,我要仔細瞧瞧他的路數。」
正說話間,一陣劍風貼著面頰掃過,華陽不知何時突然欺近,雪白的衣衫在我腦中化作一片茫茫冰寒。宵練劍光暴漲,將日光捲成一道血氣,直透胸臆。我立刻被迫得透不過氣,眼見劍尖一點幽光,凝聚在華陽滿眼的殺氣之中,越來越近。
啟春大驚失色,連忙伸掌推開劍尖,卻聽鐺的一響,劍尖被一枚金黃色的暗器擊偏,宵練脫手飛出,向西北斜飛。啟春的眉心擰成一團,痛哼一聲,掌心鮮血迸濺。三棱梭穿過啟春的手掌,嵌入廊柱之中,血珠如霧撲入塵埃。
我胸口一松,也顧不得心痛,連忙上前查看啟春的傷勢。啟春虎口處洞穿,皮肉翻起,一片血肉模糊。她以左手握住右腕,痛得面色蒼白,滿臉冷汗。
忽聽侍衛的聲音此起彼伏:「刺客!護駕!」但覺眼前一道暗影閃過,只見劉鉅自後園最高處的戲樓翩然而下。我又驚又喜,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誰知華陽長劍雖然脫手,卻不折不撓地追了出去,竟然挽住了銀絲劍穗。手腕一轉,長劍又回到了掌中。腳尖在欄杆上一點,宵練的灰影自半空直撲向我。
啟春忽然抬頭驚呼:「妹妹!」綠萼尖聲驚叫起來,銀杏躍上相救,已然不及。
兔起鶻落之間,背心一涼,像在冬日裡急飲了半盞冰碗。名劍入體,當真是一點也不痛,我的心彷彿還盼著能再深入一些。但是並沒有,涼意迅速散去,一股暖流自身體最深處汩汩而出,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銀杏和綠萼連忙上前扶住我。綠萼滿手是血——我的血。
一道青影驅散了宵練的劍氣,華陽尖聲慘呼,又戛然而止。劉鉅緊緊扼住了華陽的咽喉,華陽半個腳掌已然離地,隨即亂踢起來。她的雙手緊緊扣住劉鉅的右腕。劉鉅已奪去宵練,左臂一震,宵練眼睜睜斷為七八段,頹然落在劉鉅的腳邊。
啟春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劉公子——不可對華陽長公主無禮!」
我的心似被刺破,鮮血浸濕了半個身子。然而我並不覺得難過和恐懼,甚而有些歡喜與欣慰。我的血還是熱的,我欠她的,終於都還給她了。
半昏半醒間,我掙扎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放下長公主……殿下。」
一個男子撐著一柄龍紋油紙傘,獨立在雪中。傘沿鋒銳,將天地切割成上闊下窄的青白兩片。一身白衣融在漫天風雪之中,那柄傘就像一枚潮濕的月亮。他的臉藏在傘下,只露出消瘦的下頜。我一度以為那是高思諺,走近才發覺,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面孔,陌生到連五官都模糊不清。我甚是失望。轉念一想,我畢竟是高思諺的仇敵,他怎會親自來接我?茫茫孤寂,無邊無涯。至少我已償清了血債。
眼前一片蒼茫,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在交纏如亂絲的眾多哭聲之中,那個最痛心最絕望的聲音,是母親的悲泣。即使踏上黃泉路,我也是孤魂野鬼。這才是我的報應,至死不休。突然來到的死亡像一個盼望了很久的隆重日子。我駐足觀望,細細體味。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隱去。宵練灰冷的劍光、華陽殺氣騰騰的目光和啟春掌心的血光糅雜交錯,在我腦中迴旋了千百回。劍氣透體的窒息和劍刃的清涼交替襲來,忽然背上一緊,我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好一會兒才漸漸分明。因傷在背上,我只能靠著厚厚的錦被,側身躺著。目光平視處,是一道側卧的身影。糊窗明紙被月光浸得幽藍,綠萼在窗下蹙眉淺眠。燭火才熄滅不久,焦曲的燈芯上逸出一絲青煙,似腦中的風暴化成了一縷嗚咽。
我回手去探背上的傷,傷口受到皮肉的擠壓,我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綠萼頓時從榻上跳了起來,快手快腳地重新點起燈。屋子陡然一亮,我忍不住遮了遮眼睛。綠萼聽見動靜,移了燈過來查看。她張大熬得發紅的眼睛,喜極而泣:「姑娘醒了?!」
口中乾澀,全是葯汁的苦味。我吩咐道:「倒杯水來。」綠萼連忙扶我坐了起來。我一面喝水,一面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綠萼坐在床沿,一面把錦被往我肩上堆,一面道:「才交寅時。天還沒亮呢。」
我又問:「寅時?是哪一日的寅時?我睡了多少時辰?」
綠萼道:「就是今日的寅時。自巳時到現在,姑娘睡了大約八九個時辰。」
我撫一撫胸,心還在有力地跳動。我睡了還不到一日,看來傷勢並不重:「我們還在王府么?」
綠萼道:「姑娘受了這麼重的傷,如何好挪動?自然要先在王府養傷了。謝天謝地!那一劍雖深,幸而沒有傷到心臟。女醫已經用蠶絲縫合了傷口,又敷了葯。大夫說,安心靜養一個月就能痊癒。」
我失笑:「竟沒有傷到心臟?華陽長公主的劍術有待長進。」
綠萼皺起眉頭:「都什麼時候了,姑娘還能說笑?若不是那個劉鉅死也不肯露面,若他肯陪在姑娘身邊,姑娘何至於受這麼重的傷?!」
我昏迷前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劉鉅扼住了華陽的咽喉。我不禁擔憂道:「他來了反而不好。劉鉅當時伏在後花園中最高的樓頂之上。如果不是因故遲來,便是為了探知華陽下帖的真實目的。不想離得太遠,終究還是來不及。對長公主不敬乃是大罪,劉鉅現下如何了?華陽長公主又如何了?」
綠萼十分不滿:「要不是他這般矯情,姑娘哪裡會受這樣的傷?」
我本想代劉鉅解釋兩句,傷口一痛,便懶怠再說。「刺傷我的是華陽。何況三才梭已擊飛了宵練。」
綠萼道:「姑娘就是偏幫著他。」我推一推綠萼的左臂,她這才又道,「華陽長公主不敢回宮,還在王府中呢。王妃嚴令白天的事,誰也不得多口說出去。劉鉅倒沒有被約束,這會兒應該在自己家才是。」
我略略放心:「誰能留得住劉鉅?約束也是枉然。」復又一奇,「華陽長公主徹夜不回宮,宮裡難道沒有派人來查問么?」
綠萼道:「派了人來,也被王妃暫且支吾回去了。反正華陽長公主在宮裡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隨王妃在王府里住一夜,也不算什麼。雖然在王府里,想必是睡不著覺的。」
我嘆息道:「這樣說,啟姐姐並沒有將這件事上報宮中?」
綠萼道:「看來並沒有。」
我垂眸道:「依你看,她為何不上報?」
綠萼一怔,道:「奴婢猜想,大約是王妃與長公主交好,所以不忍長公主受到斥責。」
我輕哼一聲:「她是長公主,便是殺了我又如何?能受什麼責罰?何況身為王妃,管得了宮女內監的嘴,還能管得了侍衛?今夜不回宮,還能一輩子不回去么?」
綠萼細細打量我的面色,猶疑道:「華陽長公主雖然不會怎麼樣,可是她身邊的人會遭殃。陛下如果知道姑娘受了重傷,一怒之下,只怕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