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道道道(2)
王舅母拉平袖子,目中含冰:「元兒這種媳婦,白貼我金山銀山也不要,可恨母親偏心,我只能受著。本想她年紀還小,好好調教也就是了,誰知……哼哼,她進門后沒大沒小,不恭不敬,我不過訓斥她幾句,她就回娘家告狀。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康王氏想起那件隱秘,不由得滿頭大汗。
王舅母冷聲道:「你對元兒說,母親年紀大管不動事了,佑哥兒父子又都老實,只要我一死,到時不但沒人管束她,整個王家也都攥在手裡了!你還給了元兒好些好東西罷。哼哼,可惜你女兒只學了你的歹毒,卻沒學到你的心計,輕易信了身邊人,叫我套了個清楚。」
她忽然昂聲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元兒無處向我下手,我卻有的是機會。我使人去青樓尋了一味上好湯藥,給元兒服了。她這輩子休想生兒育女!」
康王氏尖叫一聲,伸出十個尖尖手指向她撲去,可惜腳步踉蹌,叫王舅母一把推開,重重摔在地上,康王氏只能哭道:「那都是我的主意!你若不忿,大可朝母親告狀,狠狠罰我們母女便是,何必朝個孩子下手!」
王舅母嘲笑道:「告了又如何?娘素來偏心你,這回盛氏傾全家之力,才把你送進來,姑姑本事大,我可不敢輕忽。」
「我要把你這毒婦行徑告訴母親!」
王舅母笑道:「下回慎戒司開門,須等到明年正月;那會兒,全家早隨你哥哥赴外任去了。你哥哥雖不能留京,不過倒謀了個好去處,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正好養病,如無意外,又是兩任吧。」
她壓低聲音,滿眼微笑,「這回母親叫你氣的不輕,大夫說情形不好,陳年舊疾都泛上來了。你說,七八年後,她老人家還在么?或說,那會兒她還發作得動么?」
一陣冰冷蔓延至康姨媽的心頭,坐在地上,只如一隻無能為力的困獸——王老夫人的身子她很清楚,早已沉痾多年;正因恐母親時日不長,她才想儘快多做些事,免得將來無人可護持時,寸步難行。誰知這回踢到鐵板——都怪那盛家丫頭,不依不饒,非要徹查到底。
王舅母拾起她的手,嘖嘖道:「姑姑這雙手保養的極好,這把年紀了,還跟小姑娘似的,嫩白細滑。唉,以後卻要劈柴,浣衣,做粗活,待長了凍瘡,老繭……嘖嘖,真可惜了。」
她直起身來,緩緩走到門邊,「允兒是個心善的孩子,也有福氣,想來盛家不會太為難她。至於元兒嘛……她行事橫衝直撞,招搖跋扈,倒像是犯了瘋病,我會找個院子給她好好養病。姑姑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定叫她好吃好喝的過日子。」
一腳踏出門外,身後傳來康王氏的嚎啕大哭,夾雜著許多刻毒咒罵,那個中年女官幽靈般的靠近過來,低聲道:「太太不必煩擾,雖說慣例是每年可見親人兩回,可規矩都是人定的。到了日子,報個有恙不能出來,也就是了。」
權貴人家的把戲多了,她每年也能進賬不少。
王舅母微笑:「如此勞煩姐姐了。每年供奉我會送來,還有些薄禮姐姐可千萬別嫌棄呀。」
只要熬到王老夫人過世,就算康晉和允兒知道了也不打緊,更何況自己早把證據痕迹抹了個乾淨,康王氏無憑無據,未必有人相信她的瘋言瘋語。
多年委曲求全,今日雪恥,王舅母真是說不出的開心。
想到終於擺脫了這個魔咒般陰魂不散的禍害,丈夫再也不用低聲下氣去求情善後,自己也不用每年省出銀兩來供她揮霍,便是盛夏滾燙的日頭直照在臉上,也不以為意——還有兒子,這回她要好好挑選,出身低些也不打緊,只要品行端正,為人賢惠。
走到外頭,康家是早不見人影,盛家也回去了,又因婆母驟病,丈夫先護著回了家,王舅母就坐另一輛馬車,想了想,卻不直接回府,而是繞到了盛府。
進府後,她尋了王氏,好生一番安慰勸撫,王氏正又害怕又憋屈,兩眼淚汪汪的道謝:「我知道嫂子對我好,只可恨我自己嫡親姐姐卻來害我。」
王舅母嘆口氣,這位小姑子雖說脾氣不好,但那些年也沒為難過她,只是強頭掘腦的不討人喜歡,倒是她女兒如蘭,聽說如今愈發穩重了。唉,當初討了如蘭也不錯,偏叫那可惡的毀了兒子姻緣。
王氏擤了把鼻涕,猶自哭道,「我那狠心的孽障,叫我這兩日就啟程,還說什麼……早去早回,早早積滿十年!」
那死小子真是鐵石心腸,還寫了個字幅送來,上書『x年八月二十五』——這是他規定自己啟程的日子——叫她掛到家廟的牆上,時時看著,好心裡有數。那臭小子還一臉大方道,十年後的八月,她可以提前半月回來,正好全家過中秋。
嗚嗚嗚,這是人說的話嘛!
總算海氏暗中告訴她,只要老太太氣消了,心軟了,由她開口,說不定王氏可早幾年回來。還送來她親手訂的空白本子,雪白的絹紙上,用筆直纖細的墨線划好了格子,叫婆母這幾年多識些字,好好練習書法,用心抄幾本經書送給老太太,以表懺悔之意。
嗚嗚,還是兒媳好,又孝順,又體貼,可惜自己現下實在沒臉見她。
還不止,慧姐兒自小是王氏帶著的,每日都要摟著祖母入睡,三日前長柏把女兒從她屋裡帶走,小孫女揪著她的衣裳哭的跟淚人似的,死活不願離開,最後叫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掰開了帶走——王氏哭的肝腸寸斷,心都要碎了,這時她才痛徹心扉的悔恨起來。
青天在上,她不該起歹心,不該有惡念,現在菩薩在罰她了。
王舅母勸慰好王氏,又叫婆子引著去了壽安堂。
拜見過盛老太太,只見她氣色漸轉,半倚在床頭跟全哥兒說話,海氏抱著才幾個月的小兒子在旁笑著湊趣,長柏卻在一旁訓斥妹子,聲音太低,聽不甚清。
王舅母真心誠意的說了好些祝願康復的話,因不知盛老太太此時是否知情,半句沒點到下毒之事,盛老太太滿臉笑容,好聲好氣的跟她拉家常。長柏兄妹和海氏也起身行禮,互道平安,見盛家人對自己和善依舊,王舅母方放下心來,又說得幾句,她才告辭。
因海氏抱著孩子,長柏就扯著明蘭送客,站在門廊下,見王舅母走遠,長柏轉過頭來又要開口,明蘭抱著腦袋哀求:「哥,你別數落我了!我已給爹磕頭賠罪了,你還要如何?」
長柏板著面孔:「言為心聲,你說這句『還要如何』就是心中不服。聖人云……」
「求你了,哥,我真知錯了。我不該一意孤行要把事情鬧大,不該任性妄為軟禁姨母,更不該膽大包天去捉人……」
「不對,這些你都沒錯。」長柏道,「若是我,也會這麼做。」
明蘭一臉錯愕:「那……我哪裡錯了?」
長柏一個爆栗敲在明蘭腦門上,訓道:「你不該仗著夫家權勢頂撞父親,叫父親下不來台。父親再不對也是長輩,你開口要挾,閉口譏諷,豈是為人子女之道?父親並非不明理之人,你好好與他分析利弊,道明個中厲害,自然父女同心,一齊應對。這麼點事,就哭天搶地的要死要活的,平日的機巧哪去了?只有閑聰明的能耐。」
明蘭被訓的一頭臉的灰土,還半句辯駁不出,嘟囔道:「我哪有哥哥聰明。姨母下毒,可以從朝堂說到內宅,從眼下說到幾十年後……」
長柏眼睛一瞪,又要一個爆栗敲下去,明蘭脖子一縮,忙道:「我這不認錯了嘛。又哭又端茶的,爹爹都不怪我了!」其實盛紘是就著台階,下了算了。
正說著,明蘭忽覺一陣噁心,捂嘴欲吐,半道上又沒吐出來。此時,兄妹二人已回到屋裡,只見林太醫正給老太太請脈。
長柏繼續訓話:「我的話很噁心么?」認錯態度極其不端正。
明蘭搖頭擺手,還是海氏瞧出些不對勁來,關懷道:「妹妹這幾日臉色不好,現下林太醫也在,索性叫瞧瞧。」
盛老太太滿心擔憂,忙叫明蘭坐下。
林太醫笑呵呵的搭下三根手指,未幾,他臉上露出古怪神情,瞥了眼明蘭,繼續靜心號脈,盛老太太見太醫遲遲不開口,急道:「怎麼了,怎麼了?」
林太醫微笑著起身,拱手道:「恭喜老太太,夫人這是有喜了。」
屋內一片安靜,長柏看看自己適才敲爆栗的兩根手指,海氏看看明蘭平坦的肚皮,全哥兒看看熟睡如小豬的弟弟,明蘭坐在窗邊的太師椅上,毫無自覺的傻傻微笑:「多久了?」
「兩個月多了。」林太醫苦笑,沒見過這麼生猛的孕婦,「脈象平整有力,夫人不必擔憂,只是近日有些操勞,好好休憩陣子就好了。」又吩咐了幾句,然後躬身退出屋內。
盛老太太木然坐在床上,默了很久很久;忽然暴怒,拍著床沿罵道:「你趕緊給我滾回去!今日就回!」轉頭對房媽媽道,「去給她收拾東西,連姑爺的一起!你親自送她回侯府,交到崔媽媽手裡,不許出差錯了!」
又狠狠捶了個軟枕頭,指著明蘭道:「你個不省心的小冤家,兩口子一道在我這騙吃騙喝,再敢多耽擱半刻,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見祖母真的發怒了,明蘭抱頭鼠竄,老老實實跟著房媽媽走了,海氏笑著拉全哥兒跟了出去,屋裡只剩祖孫二人,外加炕上一個睡熟了不知何時睡醒了也不會知事的小小嬰兒。
「這可惡的冤家!」盛老太太忍了許久。
長柏含笑看著祖母,過了會兒,他忽的跪下:「如無意外,孫兒這回當會續任。待祖母病好了,就跟孫兒一道過去罷。」
盛老太太沉吟不語,長柏輕輕道:「祖母全都知道了罷。」盛老太太苦笑道:「房媽媽瞞不住我。唉,人心叵測,誰料我這把年紀了,還有如此奇遇。」
長柏仰頭道:「祖母,跟孫兒到任上去罷。那兒雖不如京城繁華,但民風淳樸,山清水秀,景緻別有一番風情。祖母不是老想到處走走么,就跟孫兒去罷。」
盛老太太嘆道:「惦記著到處走走的,不是我,是孔嬤嬤。她身子不好,早早去了,我總想替她圓了這個心愿。」
「這不是正好么。」長柏道,「我和您孫媳定會好好孝敬您的。」
看著孫子清明洞徹的眼睛,盛老太太暗嘆一聲。
她明白他的心意,自己素來是眼裡不揉沙的性子,此次盛紘的那些小心思,實在讓她很不舒服,與其相見要做母慈子孝的戲,不如索性避開,數年後再見,也就淡忘了。
「只怕說出去,名聲不好聽。」父子相連,盛紘的名聲不好,長柏也難免受牽連。
「祖母不必憂心,就說那兒有位名醫,孫子請您去尋醫的。」
盛老太太失笑:「當心吹破了牛皮,真有人去你那兒尋名醫。」
長柏笑道:「那就說,那名醫雲遊四海,替祖母瞧好了病後,又走了。」
老太太搖頭而笑,忽覺心胸開闊,往事也不那麼可鄙可恨了。
門外的汗牛聽的滿頭大汗:完了完了,今日大少爺貌似又在內宅說了很多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