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百里驅十五日(上)
「果然,這一個月來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嘛,我就說……」
訕訕的笑著,雲衝波後面的話全被玉清的目光堵在了肚子里,那目光中似乎有譴責、有失望、有期待……但到最後,玉清只是一嘆,依舊在向著掛在牆上的大幅地圖指點。
「東路軍已經喪膽,不足為懼,西路軍雖然順江而下,卻走得比逆流而上的東路軍還慢,那也是一奇……」
用手中細棍敲點著代表帝軍中路主力的紅色方旗,玉清道:「說甚麼五路三路?破此一路,便能畢此功於一役。」
他溫和的看向雲衝波:「不死者,在東路,您做得真是很好,我必須為當年金州的事情向您道歉。」
「但是,我還是要說,您的方略,我不贊成。」
……
今天只是雲衝波一行回到太平道中軍的第二天,在連夜看完了玉清塞過來的近兩尺高的各色材料后,便是這次目前太平道中級別最高的軍議。
參加這次會議的人並不多,玉清、雲衝波、蕭聞霜、何聆冰,以及其它若干高級道眾,和幾名來自北方,在與正規軍的對抗中積累了大量經驗和功勛,一直跟在玉清身邊參贊軍務的年輕人。
對這些人來說,這次戰爭相關的一切幾乎都是透明的,但當玉清突然說出這句話時,除了已經知道的蕭聞霜和在東路軍中就猜到了一些東西的何聆冰以來,其它人都是一愣,紛紛用疑惑的目光看向雲衝波,又看回玉清。
「……但是,真人。」
神色如常,雲衝波很冷靜的指向地圖,說著自己的分析。
「我知道您不喜歡那些力量,但力量就是力量……我曾經聽說過,盡最大的可能增加我們的戰友,盡最大的可能的消減對方的陣容,總是最有用也是最需要抓緊的事情。」
「而且,沒有意外的話,這一戰……我們打不贏。」
「我們有最勇敢和最堅強的戰士,有最忠誠也最真誠的信眾,我們能在山林中自由而高速的移動,我們能用帝軍一半的給養來支持兩倍的時間,我們知道他們的動向,知道他們的分佈,我們能夠很容易的在局部形成兵力優勢,用四個打一個,用五個打一個……但是。」
定定的看著玉清,雲衝波很沉靜的說出了他的結論。
「……兩軍對陣,我們打不贏。」
「東路軍,是意外之喜,是不可重現的。姬重光愚蠢的站到了我的面前,而就算這樣,如果不是大江阻斷了他們的指揮系統,如果敖家的三位龍將當時已至江南……我們,仍然沒有勝機。」
「帝軍沒有我們的勇氣,沒有我們的決心,沒有我們的團結與相互信任,但他們有更好的裝備和訓練,有近乎無限的補給……在袁州的一戰中,九天應該很清楚這一點了。」
微微的點著頭,何聆冰並沒有反駁雲衝波的意思:她所轄的時乘軍已是太平道最精銳的部分,但在東路的對抗中,她雖然能夠自由的切割開多數帝軍部隊,卻並沒有在那些老牌世家的核心力量前佔到多大便宜。
「……他們其實也不缺勇氣和決心,不過,那不是為了全軍的利益。」
想了想,何聆冰還是開口補充,她支持雲衝波的看法,甚至程度更烈。
「那些部隊有和我們一樣的勇氣,有和我們一樣的決心,所幸者,他們沒有團結與信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略閉上眼,何聆冰似又看到了那個暴雨之夜,看到了那些混亂、衝突與殺戮,看到那些各自結成圓陣,如同礁石般堅硬,不開裂也不倒下,卻最終還是被佔據了完全主動的太平道逐一啃開、吃掉的戰士們。
「但是,不死者。」
同意了雲衝波的若干斷語,九天的立場卻沒有從玉清身邊偏離,她堅定的道:「我仍然不同意您的想法。」
說到這裡,多數人仍自懵懂,有幾個卻已咋摸出些味道來,眼睛便亮了起來,而雲衝波也沒讓他們失望,下一句回答直如天外飛仙,令多數人如墜五里霧中。
「……我一直認為東王是對的。」
「統一思想,純潔組織,這是極重要的事情。」
「哦?」
含義不明的答應了一聲,玉清知道,雲衝波還會說下去。
「……就如同我一直認為干王是對的一樣。」
「如果我們現在能有比北邊更多的鐵、糧食、工匠和基層役員,我們也可以用龐大的船隊在江上決戰,就象北王曾做到的一樣。」
「……而我也一直認為,天王是對的。」
「能夠讓人投效,總好過你死我活,如果儒門能多出些朱守一,那子貢也就沒那這麼可怕……」
「不死者,您的意思是說……」
「……他們都是對的。」
沉靜的說出自己的結論,雲衝波道:「而最糟糕的是,他們當年都多走了一步。」
「他們的確都是對的,但他們都認為,只有自己是對的。」
安靜了許久,方聽到玉清呵呵的笑聲響起:「你也是對的,我也是對的,不想和人合作也是對的,充分利用他們也是好的……好,很好。」
突然斂起笑意,道:「不死者,您確定您不會後悔?」
咧開嘴笑了一下,雲衝波道:「我相信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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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先後看向蕭聞霜與何聆冰,以及代表太清在此的兩名年輕人,然後,他點頭。隨後,雲衝波抱拳,躬身,離去。
「不死者的意思是?」
直到雲衝波離開,那種一直充斥在房間里,令多數人都感到呼吸艱難,無法開口的氣場才似乎悄悄消失,鬚髮已白的劉蒜桶才首先發問。
在場人中,他力量最弱,今年才剛剛勉強能摸進六級的邊,但他卻是當年最早追隨玉清南下傳道的三十人之一。他本是蒜農,也沒什麼宗族,沒什麼大名,只因種得一手好蒜,便得了這個諢號。自投入太平道以來,先是從天海之變中掙扎得性命,做金州萬里之行,復又追隨玉清南下。幾十年來提著腦袋東奔西走,也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勞,收納了多少教眾,雖然在修鍊上沒什麼天賦,威望卻是很高。
「……他想在大網結成之前就先破網。」
適才明顯的表現出了不贊成甚至是反感,但在雲衝波離開后,玉清的神色卻是謹慎又帶著一些敬佩。
「他要掰掉這些扣子,撕開一個口子。」
指點著地圖的西部,玉清虛虛劃出一道曲線,正是帝軍伸張的右翼,與太平道勢力的交接處。
「一石三鳥……不,是一石四鳥啊。」
「但是?」交叉著目光,最後,還是劉蒜桶先開口發問,剛才雲衝波僅僅是請令而去,卻沒有做出調動部隊的部署,那麼?
「九地會去幫助他。還有上次和他一起去了納地的兩個人,也被他要走了。至於部隊……」
微笑著,玉清道:「不死者自己有辦法。」
說完這句話,也就宣告著這個議題的結束,玉清收拾了一下面前的材料,示意另一名道眾開始彙報當前的資金情況,很快,每個人都全神貫徹的開始記錄和分析這些枯燥複雜卻又意義重大的數字,但一個疑問,卻始終迴旋在多數人的心頭。
(自己有辦法……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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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衝波早就知道九地這個名字,據說,這是神盤八詐中位次僅在何聆冰一人之下的強者,也是相當特立獨行的一個怪人,雖然追隨在天下第一煉器士玉清身側,卻不使任何法寶,精修的是一部《靈寶無量度人經符圖》。在被九天幾次削麵子削到忍無可忍卻也只能從頭再忍時,他甚至還惡意的揣想過:既然蕭聞霜身側都能出一個巨門,那何聆冰背後為啥不該有個九地?
但今天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九地,這是一個身材微胖的年輕人,大概二十八九的樣子,笑的很和氣,很親切,倒……更象一個商人。
「不死者您找的那些人的確很強,佩服。」
說話做事都是一團和氣,雲衝波甚至覺得有春風正從九地身上吹出來,拂在自己的臉上,很是舒服。
「……但是?」
這兩個字卻是雲衝波說出來的,倒讓九地愣在了那裡,接著,就見雲衝波不好意思的抓著頭,道:「對不起,你剛才的感覺讓我很熟悉很親切,很象我認識的另一個人,而他在這種時候,下面說的必定是『但是』……」
微微的張開嘴,然後,九地似乎自暴自棄的樣子,攤開了手。
「……好吧,其實我確實是在準備說這兩個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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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這種親切有趣的人相處,自然是極為愉快的,雖然只是一天的路程,雲衝波和九地已經可以很開心的相互開著玩笑了,看上去,倒是比和他已經同行了十幾天的筅七延與朱守一還要熟悉一些。
「但是啊,不死者,不是我在背後說人壞話,那個傢伙,他實在是很不好伺候啊!」
好象是在背後告人黑狀的口氣,問題是,九地用的聲音非常大,就算在三十步外也能聽得很清楚,而「那個傢伙」……他現在就站在三步以外,正在很挑剔的上下打量著雲衝波。
這個人已經四十齣頭了,穿著儒袍,卻很不幹凈,身上滿是污漬,頭上方巾倒是端整。他腰間掛著劍,另一邊掛得卻是酒葫蘆,雖然隔著幾步,雲衝波也能清楚聞到那股子撲鼻的酒味。
「請問……」
「嗯?」
不等雲衝波說完,來人稜稜眉毛,道:「我叫陳同,字汝能,不過大家又不是很熟,你直接喊我陳先生便好。」
在這位「陳先生」的背後,是被兩道山脈夾護起來的,面積相當大的平地,現在正是塵土飛揚:上千名年輕的士兵,在幾十名教頭的喝罵下,正緊張的做著聚、散、攻、守等等訓練。
陽光下,他們的面容年輕,緊張,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興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