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傾國之色隱鋒芒
乾清二年,皇城相府,清謐園。
嫋嫋輕煙從獸形的青銅薰香爐裏緩緩升騰,最後化作滿屋的清香。坐在菱花鏡前的女子,玉簪已落,瑩白的纖指將長發飄逸輕斂在左肩,木梳輕輕拂著零散的發綹,繼而隻用一條絲帛錦帶鬆鬆的束著。女子雙眉纖長,眼眸如星,但膚色卻顯得暗黃毫無光彩,算不上美。一襲水藍的裙使得她整個人透出一股子的清冷之氣。
許久,她起身,依窗而立。涼風透窗而過,偶有幾縷青絲滑下,隨意浮動卻飄然若仙。鏤花窗外,春雨如愁。一樹梨花半落零,飄入泥潭,零丁歎息。她不覺眸光微閃,一時思緒潮濕如雨霧。
她歎了口氣,轉臉看見掀簾進來梳著丫鬟發鬢的俏麗女子,頓時將無邊的落寞拾起掩藏在荒涼的眼角邊。
“青兒,什麽事?”女子轉過身,垂眸望著腳下的淺灰色清冷地磚,冷寂的眼空蒙一片。
“小姐,老爺讓你去大廳。”被喚作青兒的丫鬟怔怔地望著女子。有時候,她真不明白堂堂相府千金的尊貴身份,生來便注定了高人一等,錦衣玉食自不在話下,可眼前這位相府三小姐整日偏偏一副清冷淡然的神色,似乎無喜亦無悲。
“哦,知道了。”女子淡淡的應了聲。她便是相府三小姐蘇藍綃。
藍綃抬手撩起珠簾,潔白纖細的手指在流光溢彩的映襯下,更顯得瑩白如玉。她纖指一頓,回眸望了眼雕花案幾上的那把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的古琴,對著青兒道:“記得把我的綠綺帶到大廳,別忘了給上麵撫上輕輕的一層灰。”說完,便嫋嫋而去,隻留下滿麵不解的青兒,還有一簾玉澤圓潤的珠子兀自搖擺發出的脆響。
徐徐盈步在長長的欄廊,那邊如煙般的雨霧在她眼前蒙上輕薄的一層。隱約可見的花木假山、亭台水榭,像極了一幅濃抹淡塗的水墨畫卷。隻是此時的藍綃無心欣賞如此清新高雅的畫麵。她微微一歎,不覺中又到了三個月一次的旬試。一想到自己待會在大廳上應有的表現,藍綃不禁自嘲地輕輕搖了搖頭,原來偽裝一個人真的不是件輕鬆的事。
這樣想著,唇角彎起一抹薄涼的弧度,徐徐向前,身後留下深深淺淺的心事。
藍綃踏入大廳時,廳內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有期盼,有鄙夷,有探究,還有唯恐受到牽連的躲閃。隻是她恍若未覺,臉上依舊是淺淺淡淡的表情。
藍綃輕掃一眼,人全都到齊了。不用抬眸,遠遠地她已感到正中位裘皮軟椅上那道冷冽的目光直射而來,帶給她強烈的壓迫感。她眸光一閃,抬首直直回視那個四十歲左右身著褐色錦服的男子,雙手疊放在左腰,屈膝行禮,淡淡叫了聲“爹爹”。被藍綃喚作爹的中年男人便是當今金聖國位高權重的相國蘇乾元。
大廳裏左排梳背椅上坐著三位滿頭珠翠的女人,分別是大夫人柳夢雲、二夫人衛幽蘭、三夫人唐雨嫣。另外,蘇乾元的七八個侍妾一般都隻限於呆在後院,這樣的場合是無權露麵的。
藍綃對著左邊身著淡色短襖銀紫長裙的柳夢雲福了福,淡淡喚了聲“大娘。”繼而蓮步微移同樣向雪羽肩搭上淺青長裙的衛幽蘭問了安。兩人皆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藍綃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冷淡。轉過臉待看到瓜子臉,一身素雅打扮的唐雨嫣時,她輕輕喚了聲“娘”。
她輕步退到了右排空出來的梳背椅坐下。旁邊一紅一紫的兩個婷婷女子,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大姐紅綾是大夫人柳夢雲所生,二姐紫羅乃二夫人衛幽蘭所生。因為柳夢雲、衛幽蘭皆是名門閨秀,女憑母貴,再加上紅綾、紫羅從小聰慧過人,如今美貌才藝又冠絕京城,在整個丞相府所受的寵愛自不必說。相較下,藍綃的生母唐雨嫣隻是江南名極一時的青樓花魁,與出生名門的大夫人、二夫人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再加上藍綃姿色、才藝俱都平平,奈何人情冷暖、趨炎附勢,母女二人平日在府上遭受的冷嘲熱諷自然可想而知。
藍綃剛剛坐定,就感覺有一道眸光從對麵直直向她射來,一抬頭,就看到唐雨嫣眸底盈盈期盼,一雙瑩白的纖手緊緊攢動著月白絲帕。藍綃的淡淡地垂了眼簾,遮住了眼中一閃而逝的歉疚和無奈。皇城相府,看似門庭顯赫、富貴無邊,實則勾心鬥角、激流暗湧。她,不過是穿越千年的一縷孤魂,既無自保能力,何敢再顯露鋒芒?怕隻怕,她終要辜負了身為人母望女成鳳的良苦用心。
不知何時外麵起了細碎的風,吹著薄薄的窗紙,輕輕作響,撩撥起藍綃的淺淺心事。一一層窗紙,恍若隔世。前塵過往終已去,今世靜默書故事。
“藍綃,不知這三個月你是不是仍無長進?”蘇乾元端起麵前的茶杯,送到嘴邊,輕輕啜了口,皺眉道。
話音未落,空氣中夾雜著細碎的譏笑聲。
蘇乾元麵色一寒,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方才譏誚之人頓時噤若寒蟬。
蘇乾元沉聲道:“藍綃,這三月你習得最好的是什麽?”
藍綃不由心頭一凜,以往旬試她都是排在最後的,今天為何先點了她的名?
她壓下心頭的疑慮,忙起身小心翼翼答道:“回爹爹,是琴藝。”
蘇乾元擺擺手,有家仆擺上幾凳,青兒放好琴退下。
琴麵上蒙就了一層淺薄的青灰,落入蘇乾元的眼中,頓時麵露寒霜。其餘之人則是唇角泛起薄涼的譏誚,卻懾於蘇乾元的威嚴,低著頭,強忍住笑意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
“藍綃,你可知‘冰弦纖指彈流水,未許蛛絲網素箏’?”蘇乾元雙眉如劍,緊皺著,連帶著聲音也有了幾分寒意。
唐雨嫣嬌軀一震,瞬間變得僵硬。抬眸望向藍綃,一雙清眸裏盈滿了毫無掩飾的擔憂。
藍綃垂眸,卷翹纖長的墨睫掩住了她眸裏的神色。對藍綃來說,穿越到異世做了相府並不受寵的千金,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整日幾乎麵對的隻是一隅天空。於是她不得不以看書習字來消磨時光,對於這兩句話她又怎會不懂?隻是古有高山流水,乃伯牙為求知音所奏,隻是在這人人精於心計,舉步維艱的相府,又如何“纖指彈流水”?
她麵容沉靜淡定,唇邊卻浮起一抹不易覺察的清淺笑痕,苦澀而薄涼。低頭淡淡道:“恕女兒才疏學淺。”隱在水袖裏的纖纖素手不自覺地攥緊。豪門庭院深幾許,要想留住性命,唯有韜匱藏珠。
蘇乾元麵色遽變,眼中怒氣橫熾,緊緊盯著站得筆直的藍綃。眾人頓時大氣也不敢出,隻得將頭埋低,隻有藍綃依舊神色冷漠。許久,蘇乾元眼裏隱忍的怒火漸漸熄滅,吐出一口濁氣,冷聲道:“藍綃,你以後可得虛心向你大姐二姐求教,我蘇乾元的女兒可不能如此平庸無才,惹人輕視。”
“是,女兒謹記爹爹的教訓。”藍綃低首細聲應道。隻是誰也沒有看到她眸裏不易顯見的譏誚和冷笑。是怕平庸無才還是怕打亂了成為棋子的計劃?她的心底不覺升起一抹悲涼,逐漸蔓延開來。
“三妹才藝雙絕,以前可是江南有名的青樓花魁,難道連自己的女兒都教不會?”大夫人柳夢雲轉頭剜了眼低眉窘赧的唐雨嫣,眸裏閃出惡毒的光。
“就怕才藝沒教會,竟教了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把戲。”二夫人衛幽蘭斜睨了旁邊的唐雨嫣一眼,低哼一聲,滿臉的鄙夷之色不加掩飾。
“啪——”
蘇乾元大手一揮,一陣劈啪碎響便在這偌大的大廳傳將開來,青花瓷杯猝然被掃到堅硬的地上,碎裂成數瓣,四下彈濺,茶汁茶葉灑了滿地都是。
大廳之內其餘幾人皆嚇得麵如白紙,慌忙低下頭,戰戰兢兢,唯恐受到牽連,連大氣都不敢出。藍綃身子依舊挺得筆直,安靜地站在原地,那雙明澈的眸子有著充滿智慧的鎮定。她薄唇輕抿,冷冷瞥過柳夢雲和衛幽蘭,心裏不僅鄙夷道:隻想逞一時口舌之快,卻忘了這些話鑽進蘇乾元的耳朵裏恐怕要疑心是暗罵他貪戀青樓女子,真是可恨又可笑。
良久,蘇乾元的怒色有所緩和,家丁上前將打碎茶杯的滿地狼藉清理幹淨,又奉上了一杯清茗。
蘇乾元懾人的目光掃向藍綃,藍綃立時會意,翩然至琴旁坐下,撥動琴弦試了幾個音,垂眸淡淡道:“藍綃現在要彈《落雁平沙》。”
藍綃隨即玉指撚撥,琴聲緩緩傾瀉而出。曲調悠揚流暢,仿佛要直接撥到人心底裏去,卻又在將達未達之時,遽然停住,少了幾分委婉和靈動。
曲罷,藍綃起身靜靜地站在原地,蘇乾元不喜不怒,淡淡道:“琴藝上還得狠下一番功夫。”
藍綃點頭道:“是。女兒一定勤加練習。”她心裏長長出了口氣,不禁暗歎把握分寸的彈奏真比全力施為還要難。
藍綃退回自己的位子坐定。
蘇乾元凜冽的目光掃過紅綾,紅綾起身出列,不等蘇乾元開口,便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啟稟爹爹,女兒近日新學了一支舞,願獻醜一試。”
蘇乾元眉峰微舒,臉上已然有了笑意,緩緩開口道:“那我可要好好瞧瞧了,看你的舞姿是否同你的琴聲一樣美妙。”
“是,女兒遵命。”紅綾嫵媚一笑,下巴微微抬高,眼中有一股子淩然傲氣。
外麵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明媚的春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大片大片的傾灑進來。廳內有琴音靜靜流瀉,婉轉悅耳勝如天籟之音,美人懷抱小巧玲瓏的白玉古琴,紅紗水袖漫揚揮灑,身姿輕盈宛如翩鴻,竟是一邊撫琴,一邊起舞。
蘇乾元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濃,一曲舞罷,不禁拍手稱道:“果然是我蘇乾元的女兒,沒有辱沒相府千金的身份。這支舞可有名字?”
紅綾的眸底掠過一抹稍縱即逝的得意神色,低頭朗聲道:“爹爹謬讚。此舞名叫‘霓裳羽衣舞’。”
蘇乾元撫了撫額下的胡子,連聲稱道:“想來‘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亦不過如此了。”
此話一出,大夫人柳夢雲臉上頓時閃過一抹得意的神色,隨即低眉順目地柔聲道:“紅綾初習此舞,技藝不熟,老爺過譽了。”
藍綃眼神淡淡地在廳內掃視了一圈。除了她的娘唐雨嫣,廳內其他幾人眼中或多或少都露出一點妒意。她不由心中哀歎,眾女爭夫,這便是古代女子的悲哀。
“紫羅,你可想好今日展示什麽才藝?”蘇乾元將視線轉向紫羅。
紫羅連忙起身,垂首低眸道:“既然琴了彈了,舞也跳了,那紫羅幹脆寫幾個字好了。”
於是家丁連忙抬來一張矮桌,放好筆墨紙硯。紫羅輕挽袖邊,卻是左右提筆,峰回路轉,一氣嗬成。她抬起頭,明媚笑道:“請爹爹指正。”
家丁將紫羅剛完成的墨寶呈給蘇乾元,蘇乾元低低讚歎了一聲,目露喜色。
紫羅寫的正是衛夫人以秀美為主的《稽首和南帖》。蘇乾元望著遒秀逸致的字跡,不禁麵露喜色。那般靈動秀美,舒展超逸的字,字裏行間卻透著一股極具骨力的圓熟瀟灑。一個不到雙十年紀的女子能將書法的意境揣摩至此,可謂著實不易。
不覺間已是殘陽夕照,薄暮欲合,大廳的光線變得有些昏暗起來。今日的旬試,紅綾和紫羅仍是才情出眾,伯仲難分,藍綃不由心下一鬆。對於這種才藝比鬥,你爭我奪,她著實無絲毫興趣。
裘皮軟椅上的蘇乾元往藍綃處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藍綃垂眸罔作未覺。
蘇乾元沉聲道:“咱們蘇家乃堂堂相府高門朱戶,書香世家。此後須得更加勤力,不致引人笑話!”話到此處,聲音已轉嚴厲。
廳上眾人忙順和答應,慢慢散去,各回各的庭院。
藍綃望著唐雨嫣纖細嬌弱的背影,頓時感到些許的不忍和歉疚。雖是她穿越異世來名義上的親娘,但在平日的生活起居上著實對她疼愛有加。她也理解唐雨嫣望女成鳳,希望母憑女貴的心願,但是在這家庭紛爭從未消停的相府豪門,唯有不顯山露水,或許才是護住周全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