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閑處時光易過,轉眼到了八月,府中上下皆圍著兩個要參考的少爺忙了起來,承鈺綉好了一堆鞋襪,又開始忙著做點心。
容芷接過凝輝院表姑娘處送來的包袱后,打開來看,發現裡面是薄薄的襪子,汗巾子,還有腰帶,上面無一不是綉了形態各異的桂樹枝,一簇簇桂花用金色的絲線綉出來,煞是好看。
折桂,是個好寓意,容芷當即把之前準備的綉茱萸紋的衣物換成了承鈺做的。
八月九日國公府大房的兩位公子便赴身南直隸布政使司參加鄉試。老太太本來只在小佛堂待半日,如今恨不得吃睡都在菩薩面前禱告,只要睜眼便拿了佛珠串念經文。
府中幾位舅舅指望不大,老太太一顆心全系在孫輩身上,焦慮之心可想而知,承鈺見狀,每日也跟著她祈念。
八月中鄉試結束,老太太帶著各房的人親自到影壁去迎接孫兒。孫步玥站在眾人之外,兩手情不自禁握成拳頭,抱在胸前,幾回踮著腳尖往外張望。
天氣悶熱,盧氏把兒子抱在懷裡,兩個月大的敏哥兒似乎也感覺到氣氛的嚴肅,不哭不鬧巴巴望著祖母和表姐堂姐們。
兩位舅舅親去南直隸接他們回來,承鈺遠遠見孫懷縝正在和二舅舅說話,而一旁的青衫少年沉默不語,面色看不出是喜還是憂。
「縝哥兒回來了!」
「大哥。」
老太太連同孫步玥,孫懷薪一眾都眾星捧月般的朝孫懷縝圍了過去,只有承鈺走向孫懷蔚。
少年如一竿青竹,纖長挺拔。他似乎瘦了許多,下巴尖尖,頭髮稍微有些凌亂,唇邊隱隱可見淡青色的胡碴兒。
面色有些疲憊,不過精神看起來還不錯,見小丫頭朝自己跑來,孫懷蔚才會心一笑。這幾日考場答題,一個人對著考卷面無表情,現在乍一笑他還有些適應不過來。
不過在承鈺眼裡,他笑得極俊朗好看,小虎牙不經意間跑出來,似乎是在想下一刻要怎麼捉弄你。
「你餓了嗎?我給你做的點心都吃完了吧。正好今天中秋,我又做了好些月餅。」說完拉起他就往東廂房走。
旁的人還站在影壁問孫懷縝發揮得怎麼樣,有沒有希望中解元時,孫懷蔚已經坐在屋裡吃承鈺做的豆沙月餅了。
鄉試結束,又逢中秋佳節,老太太讓二兒媳安排了酒宴,一會兒世安王府的世子夫婦都來了,三代人足足坐了兩桌子。
陸玉武的父親陸偉里時任大理寺少卿,不過當年他日夜苦讀也只勉強中了個同進士,若不是仗著身份的緣故,怎麼也做不了正四品的文職京官。
他一直是個要強的,不想落人口舌,幾十年來如一日地埋頭審案,同時更加惜才,對進士出身的官員禮遇有加。
妻家的大外甥才華出眾,因此他歷來都很喜歡孫懷縝,不過如今又多出個孫懷蔚,他還不大了解,因此自然顯得沒這麼重視。
孫立言也在場,外邊的姬妾搬回家來,他好歹在家安分了些日子,此時悶頭吃菜,好像眾人矚目的兩個少年和他沒什麼關係一般。
「大哥,等下月放榜,你便有兩個舉人兒子了,等明年你又是兩個進士的爹了。」陸偉里笑著說道,端起酒和孫立言碰了一杯。
孫立言嘴裡包著肉含糊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雖說他的確不關心兒子,但以後出去走馬喂鷹時,別人聽說他是衛國公后,又知道他有兩個舉人兒子,對他一定高看一等。還有他的那些個紈絝兄弟們,背後一定會嫉妒死他的!
他這麼想著時,不經意和孫懷蔚對視了一眼,忽然身子一個激靈,手裡的杯子晃了晃,酒灑了一手。
那是庶子的目光嗎?冷冽如去年冬日,他推門而入時灌進來的那股寒風,刀片一樣刮在他裸露的身上。
旁邊的丫鬟趕忙給他擦手擦衣服,他怔愣了片刻回過神再去看時,庶子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淡神色,漫不經心地夾著菜,似乎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甩甩頭,許是醉了看花了眼。元宵過後他聽說庶子的病讓神醫給治好后,嚇得不輕,趕回院子去試探他,庶子卻神色平靜,說之前的事都記不得了。他鬆了口氣,選擇相信庶子的話。
女眷這邊,孫步玥一副與有榮焉的驕傲模樣,坐在大孫氏旁邊,甜言甜語地哄著她的好姑母。
「這月底玥姐兒就滿十五了吧。」大孫氏說道。
「可不是嘛。」郭氏答道。
「去年及笄禮還是我給玥姐兒簪的發簪。」大孫氏笑笑,「不知玥姐兒的親事說得怎麼樣了?」
孫步玥一聽大孫氏提起她的親事,鳳眼一亮,期待地望著她的姑母,眼神灼灼。
「若是再不說就有些晚了。男方怎麼都得比女方大個兩歲,這麼拖下去,適齡男子只會越來越少。」大孫氏對郭氏說道。如今高氏被送去了恆青山寺廟,說親的事就落到了郭氏頭上。
郭氏聽她問起這個燙手的山芋不好回答,她不是沒給侄女相看過,就剩沒把皇子皇孫納入範圍了,侄女心高氣傲,通通一棍子打死。
她知道大嫂高氏一直有意把孫步玥配給王府家的世孫,前些日子她也聽大女兒孫步瑤提起過,說她步玥姐姐在等玉武表哥回來。但是以前就看出來小姑沒這個意思,她不想去自討沒趣。
孫步玥一直在等大孫氏說出「不如就和我家玉武配了。」之類的話,但一頓飯下來,姑母始終沒有提及。她直等到飯後喝茶的時候,終於憋不住了,試探道:「姑母,不知武表哥可定親了沒?」
這話一出,一屋子女眷都轉過頭來看著她,盧氏懷裡的敏哥兒不知何故突然哭起來,哭聲吵得她心神煩亂,孫步玥頓時臉上發起燒來,想衝上去把敏哥兒扔到外邊。
「許是餓了。」盧氏笑道,將兒子交給奶娘,奶娘哄著孩子到暖閣里餵奶,哭聲漸去,才聽到大孫氏淡淡地說道:「玉武還不急,他才十六,再等兩年也行。」
屋子裡有些安靜,段越珊湊到承鈺耳邊,自以為很小聲地問道:「她為什麼要關心別人定親沒有?」
雖然她不愛紅妝也不愛刺繡,但是身為女兒家的基本廉恥她還是知道的,自己的婚事都羞於提及,又怎麼會無故問外男的婚事。
段越珊看平日總是拿鼻孔看人的孫步玥不像是喜歡關心外男的人。
大家怎麼都不說話了,屋子裡怪靜的,段越珊的問題恐怕大家都能聽見,承鈺臉有些發燙,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哪知不用她回答,段越珊已經自問自答了起來:「別是她看上了她的表哥吧。」
「胡說!」孫步玥急得從炕上跳起來,忸怩著雙手,求助似的看向姑母,大孫氏卻低頭喝著茶,沒理會外甥女。
從小她要什麼得不到,如今卻在婚事上栽了個大跟頭,心裡不服,最後氣鼓鼓地走開了。
「咱們大小姐還害羞了。」盧氏到現在還沒摸清狀況,笑著說了一句,大家跟著笑起來,剛才的尷尬有所緩和。
「玥姐兒也就罷了,倒是縝哥兒和蔚哥兒兩人,如今都有十六歲了,房裡是該添些人伺候著了。」一直沒開口的老太太說了一句。
房裡添些人伺候?承鈺心裡「咯噔」一下。
「兒媳省的,回頭我就挑幾個顏色好脾性兒好的丫鬟送到他們房裡。不過兩個哥兒房裡貼身伺候著的大丫鬟我看也挺好的。」郭氏說道。
「你看著辦吧。」老太太喝了口茶,絲毫沒注意到身邊的外孫女把茶潑了一裙子,淺淺的水紅色被茶水浸成深紅色,貼在小腿上。
「承鈺這是怎麼了,茶水潑了也沒發現。」大孫氏的注意力一半都在未來兒媳婦身上,因此立刻就發現了,起身掏出手絹子給她擦拭。
承鈺有些不好意思,忙著起身道謝。老太太這才後知後覺地說道:「快帶了你們姑娘回屋換身衣裳。」
東廂房裡,綉桃和平彤悄聲說道:「好不容易姑娘肯穿紅色了,哪知道又被茶水弄濕了。」
「那有什麼關係,姑娘今天心情好,願意穿艷麗些,咱們再挑一條就是了。」平彤取出一件綉蓮花鯉魚的玫瑰紅襦裙,卻不想承鈺眉頭一皺,擺擺手讓她拿她平日里愛穿的來。
平彤對綉桃聳聳肩,又回立櫃里換了條淺碧色綉蘭草的挑線裙子。
換下裙子,承鈺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本來今天想著他要回來了,心裡開心,平彤她們要把她打扮得艷麗些,她也欣然接受了。而剛才聽到外祖母讓二舅母往孫懷蔚房裡塞通房的話后,心裡卻是一股煩躁,不經意把裙子都揉皺了。
出了屋被夜風一吹,腦子倒清醒了不少。她在思考這股莫名的煩躁為何而來。貴族世家的男子十五六時,長輩通常會安排些丫鬟,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為什麼一落到孫懷蔚身上,她心裡就怎麼也痛快不起來呢?
「姑娘,咱們還回那邊嗎?」綉桃問道。
承鈺看了眼那間燈火通明的正房,聲音稚嫩又堅決地說道:「不去了。」那屋裡的人要給孫懷蔚送丫鬟,說不定現在又開始議論明年春闈后給他說親的事,她才不想去聽。
「你在這兒?」綉桃正想問姑娘去哪兒,就聽見一個低沉沉厚的男聲。
是二少爺。兩個丫鬟行了禮。二少爺長得真是好看,比大少爺更像國公爺,又清瘦貴氣。
「你不是和舅舅姨父他們聊事兒嗎?」承鈺想到明天二舅母送了丫鬟,他就會理所應當地收下,肚子里燒著無名火,和他說話也堵了口氣。
「他們讓把考的文章默寫下來,明日給侍郎大人看。我推說困了,記不得,就溜出來了。」孫懷蔚無所謂地說道。
「你是怕侍郎大人說你文章不過關吧。」承鈺說道,嘆口氣,「真是白白辜負了我為你借的書,寒冬酷暑的在外邊苦讀,還不如早回你的溫柔鄉去。」
「溫柔鄉,什麼溫柔鄉?」他濃眉輕皺。
承鈺不說話,他又看兩邊的丫鬟,平彤是一根筋,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但綉桃懂,她回答道:「二少爺,姑娘是說您身邊的容芷姐姐呢。剛才在屋裡頭,二太太也說要送幾個丫鬟給您。」
原來是這樣。
他低頭看著她,見她一張粉嘟嘟的小嘴撅起來,眼帘半垂,濃而密的睫毛輕微顫動,也不看他,盯著地上像在跟誰慪氣。
忽然記起小時候母親帶他和妹妹去吃喜酒,妹妹看了新娘子漂亮,就說以後要穿成那樣嫁給自己,母親在一旁笑,說她不能嫁給哥哥,以後她另有嫂嫂。妹妹當即便大哭了起來,嚷著不許哥哥娶嫂嫂,哥哥是她一個人的。
小丫頭此刻這模樣,當真像極了妹妹。
「你笑什麼?」聽說有漂亮丫鬟,還很開心?
承鈺更氣了,感覺有一隻手往自己頭髮里蹭,她不客氣地拂開孫懷蔚,說道:「不許碰我!」轉身就回了屋子,把雕花門一關,平彤綉桃兩個貼身丫鬟也不放進去。
孫懷蔚無奈地笑了兩笑,搖搖頭,回自己的偏院去了。
第二天承鈺從床上醒來,回想昨晚莫名的慪氣覺得好笑,這樣孩子氣的樣子還讓他看了去,她突然發羞,把臉埋在被子里。
明明自己已經是二十來歲的人了,看十六歲的孫懷蔚就應該帶著姐姐一樣的關懷,可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更像個妹妹被他包容著。難道是因為身體還小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