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烈日熾炎三伏天
那天大雨,賽戩負氣而去,當天便整備行裝,連夜離開了大姜。即便天下暴雨,賽戩也執意離去,怎麼也不肯留一夜,甚至都不想見百里捻最後一面。百里捻一直待在舒月閣,未曾出過,聽著賽戩離去的消息,垂下了眸子,神色暗淡。
他的腕骨確實斷了,醫丞給他接骨的時候,他一句話都沒說,臉色都沒變過,彷彿不是在接骨而是在撫琴一般。醫丞還是第一次見如此淡然接骨之人,他當然不會明白百里捻此時的心情。百里捻此時真是仿若死了一般,滿心裡沒有一絲生氣兒。
見莫湮進來,百里捻抬起頭,「人走了么?」
「人……人已經出了王城,徑直往陶陽城的方向去了。」莫湮也有些低落。此番沒能殺了賽戩,反而惹怒了他,莫湮滿心裡的自責和惱怒,可是他卻不能說一分。
「走了也好。」百里捻喃喃說著,眸子垂下,不再提起。
莫湮又跪了下去,「此番不但沒幫主上殺了賽戩,反而引得他憤而歸國,屬下……屬下罪無可赦。」
百里捻沒說話,他臉色依舊是那樣不冷不熱,坐在軟榻上,任由醫丞給他接骨。
而百里捻不說話,莫湮自然不敢言語,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別說跪這麼一會兒,就算百里捻讓他在這裡跪喪三天三夜,他也不會吭一聲,只會這般跪下去。
半晌后,百里捻開了口,卻問了另一樁事情,「那壺酒是你端過去的,賽戩怎麼發現了酒中有毒呢?」
百里捻調製的毒藥,無色無味且毒性猛烈。以百里捻對賽戩的了解,要是他的人送酒過去,他定是想都不想便和酒給喝了。雖然百里捻也慶幸賽戩沒喝了毒酒,可是他明白,賽戩自己是絕對不會發現毒酒的。
莫湮想了想,突然想起什麼,「回王上,屬下送酒過去的時候,仲演也在。屬下想著賽戩若死,定也是不會留他的,便沒聲張,讓他們一起吃了這壺酒……」
「原來是仲演。」百里捻抿著薄唇,「他有個醫術了得的侍衛方羽,這人既能解得我的毒,自然也能察覺我的毒。」
莫湮沒想到這一層,當下還有些懊惱,沒有百里捻精細的謀划,莫湮就算是把鋒利的快刀,也用不到刀刃上。而他自然不懂,百里捻有多慶幸,慶幸他是把砍不到人的快刀。
「行了,你先出去吧。另外關注著陶陽城的情況,賽戩他……他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說到最後,百里捻有些苦澀,又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
最熱的三伏天,滴水都能成火。整片大地都被炙烤著,太陽彷彿是被憋了許久,好不容易放出的囚犯,撒歡兒一樣照射個不停。百里捻病了,整個人窩在舒月閣不出門,幸好大姜國內安定,休養生息,沒出什麼亂子。
南境那邊也已經平定,百里捻沒讓隋義回來,讓他在南境劃分郡縣,整頓政務。隋義當然是沒這些能耐,不過莫櫻那個丫頭機靈得很,她明白百里捻的意思,是她留在那裡振興南境。莫湮也沒留在大姜,百里捻把他也派去了南境。
不過,沒讓莫湮渡江去與隋義莫櫻匯合,而是讓他去了白霽江邊的鄴陵。鄴陵荒廢了這麼多年,是時候該修整起來。莫湮又對鄴陵有著無法言明的情愫,讓他去鄴陵再合適不過。
百里捻咳嗽了兩聲,床榻邊的湯藥沒有動。
「王上,醫丞說過了,這些葯是要全都喝下去的。」
清脆的女聲傳過來,這生意在舒月閣來說,有些陌生,可百里捻知道是誰。這是他曾派去西昭,安插在越織心身邊的眼線——鈴鐺。攻陷西昭之後,百里捻便把鈴鐺也帶回了大姜,只是她性子喜靜,一直沒在百里捻身邊伺候。莫湮莫櫻不在大姜,莫影在陶陽城賽戩手中,百里捻便把鈴鐺叫了過來。
鈴鐺和莫湮莫櫻不一樣,莫湮原是姜環府里的人,乃是血親,自然滿心裡為姜環為百里捻為大姜。莫櫻原是南境的人,父母死在公孫執的統治之下,後來進了姜環府中,是個孤兒,沒什麼牽挂。而鈴鐺不是從姜環府中出來,是百里捻身在南林之時,偶然遇到的。
鈴鐺原是西昭人,父親曾在朝為官,父親一生清廉,可因為得罪了當朝一位重臣,便遭了罪。而當時還是越戧做君上的時候,越戧為了拉攏,或者說為了討好那位寵臣,給對方解氣,便不由分說給鈴鐺父親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鈴鐺父親入獄。
她父親是個倔脾氣,不堪受辱便自刎獄中,鈴鐺的母親也整日以淚洗面,終究一條白綾隨其而去。而越戧得知此事之後,卻隱瞞其父之死,更是將其一家趕出西昭,彷彿怕什麼一樣。
害死鈴鐺一家的是越戧,而那個被越戧千百般討好的人,就是青蕤青將軍。
「答應給你的人也給你帶回來了,就在西苑。」百里捻道。
鈴鐺沒什麼表情,一臉淡然,倒是和百里捻的神情又幾分相像,「我去見過他了。」
「你也不用太——,算了,你願意怎麼處置他都隨你。」百里捻接過她手中的藥丸,掃了一眼之後,還是全都喝了進去。
「王上以為我會如何處置他呢?殺了青蕤?」鈴鐺輕笑了兩聲,「殺了他也沒有什麼用,這件事說到底都是那暴君的錯,跟他也沒多少干係。」
「嗯?」百里捻有些不解。
鈴鐺抬起眸子,眸底帶著蒼涼,「我問過他父親之事,他根本都記不清了,想了半天都沒有想起來。後來是我提醒他才想了起來,您說這有多可笑。當年青蕤與我父親根本就沒多少矛盾,年輕的青蕤也不過是在越戧面前隨口提了一嘴而已,那暴君就非要殺了我父親。」
「其實青蕤也好,我父親也好,本都沒有什麼錯,錯得是胡亂作為的君王。越戧殺我父親,和他趕走當時戰功赫赫的青蕤,有什麼兩樣?根本就是以君王姿態,不顧臣子百姓的死活。都是他的錯!」
百里捻緩緩斂起眸子,心底彷彿被什麼觸動一般,低頭不語,許久之後才輕啟薄唇,淡淡一句。「造成禍事的,從來就是自以為是的君王,從來都是權欲熏心的君王。」
瞧著百里捻眸子低垂的模樣,鈴鐺微微一怔,又換上了以往平淡的模樣,「王上也不必難過,您不是越戧,大姜也不是西昭。」
百里捻知道她是在安穩自己,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鈴鐺給百里捻倒了一杯果子酒,果酒香甜,正好可以沖淡湯藥留在嘴中的苦澀味。瞧著這果子酒,百里捻突然想起在陶陽城的時候,賽戩曾給他討過香甜的果子酒。初春的李子釀造的果酒,最是香甜醉人心。而如今的果子酒落在口上,卻和苦澀的湯藥連在一起,沒了那股子甜到心裡的味道。
「陶陽城那邊沒什麼行動么?」百里捻問鈴鐺,他不相信賽戩就會如此算了。
陶陽城之圍的時候,賽戩或許還有兩分溫情,可是毒酒之事,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賽戩從來不是任人欺不還手的人,他只是小事不計較,事關自己之事盡量不計較。可觸及他的底線,他便不會一而再地忍讓。
自己終於還是觸及他的底線了,百里捻喃喃心道。
「陶陽城那邊……」鈴鐺頓了頓,「陶陽城情況怕是不好的。賽戩自打回了陶陽,便在整頓軍馬,先是進了西昭,將西昭地境全都划進了羌晥,並命公乘許江接手西昭,將西昭化成八個郡縣,由許江管制,而許江又是直接聽命於賽戩。賽戩雖然還沒進南境地界,可是他借著操練軍馬的幌子,已經把兵馬駐紮在了江源關。」
「誰不知道江源關地勢險峻,連塊兒大點兒的平地都沒有,跑那兒去操練兵馬?」鈴鐺笑了笑,「幌子罷了。」
百里捻明白鈴鐺的意思,也明白賽戩的意思,他道:「江源關是百流入江口,往北便是大姜,往南是南境,又是地勢險峻的地方,人煙稀少,本來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自古就沒法劃分的地界。他去那裡操練兵馬,說白了就是對付大姜而已。」
「他……他也想爭天下了。」百里捻補了一句,眼神複雜。
鈴鐺沒放在心上,他不理解百里捻情緒的低沉,「哪個君王不想要天下,賽戩也一樣而已。」
「他不一樣的。」百里捻卻插了一句,「他本不一樣的。」
從羌晥草原到踏進中原,再到如今只剩大姜和羌晥東西對峙。賽戩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百里捻再明白不過。賽戩從來都是個愛惜兵將臣子如命,從不會拿他們的生命卻滿足自己的權欲。在羌晥草原的時候,百里捻就曾經說過:賽戩不像是君王,倒像是一家之長。
「若賽戩出兵大姜,你怎麼辦?」鈴鐺突然問了一聲,有意無意戳在了百里捻的心底。
百里捻的手中依舊還握著酒杯,酒杯中的果子酒香甜醉人,他緩緩道:「我去求他。」
鈴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與百里捻都是這樣淡漠的人,很少能笑成這個樣子。鈴鐺笑著擺擺手,「我知道如今大姜的情形不適宜打仗,也打不過羌晥。不過,你也不必如此吧?我可不相信我們向來漠視一切的大姜國主,能去求人。」
百里捻笑笑,「一輩子快要到頭了,什麼做不得。」
「你才二十四,什麼到頭了?」
鈴鐺不以為意,笑著搖搖頭,沒理解百里捻的話,只當他玩笑一句罷了。百里捻也不多談,只是瞧著窗外的烈日,輕輕地眯起了眼睛,喃喃道:「從前看到如此火烈的日頭,總想起鄴陵的大火,如今卻總想起羌晥草原的日頭。坐在望舒閣樓頭,抬頭就能看到火烈的日頭。」
鈴鐺順著他的眸子看向窗外,窗外的日頭太烈了,刺進眼睛里,立刻變成了漆黑。光芒太烈的時候,眼睛里會變成一團黑。鈴鐺趕緊收回了眼睛,而百里捻卻一直瞧著窗外。
羌晥果真對大姜宣戰了。
戰書一路從陶陽城送到了大姜王城,莫湮莫櫻隋義都不在王城,是鈴鐺把戰書送進了舒月閣。百里捻看到戰書時,臉色倒是很平靜,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步。他把戰書放置在桌板上,窩了兩個月的身體像是棉綢一般,都直不起來,鈴鐺扶著他,他才坐了起來。
「鈴鐺,你幫我收拾行裝,我要親自出使羌晥。」
鈴鐺一邊扶著百里捻,一邊不解地問道:「賽戩是有備而來,即便你去出使羌晥也無濟於事啊。你還能求他不成?」
「嗯,去求他啊。」百里捻居然笑了一聲,似乎說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玩笑,不過唯一一個聽他玩笑的鈴鐺,卻笑不出來。
「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百里捻很隨意道:「是認真的。」
鈴鐺愣怔了一會兒,腦子頓了半晌,可手沒有閑著。利落地幫百里捻穿好衣服,又取了一件白茸披風給百里捻披上。即便是三伏天,百里捻這身子還是冷得不行,出門還要裹著厚重的披風。鈴鐺真要擔憂百里捻還能不能過完這個夏天。
大姜內憂外患,他又病得奇奇怪怪,還要長途跋涉出使羌晥。鈴鐺的眉頭皺了一下,撿起床邊的湯藥端給百里捻,「先把葯喝了再說。」
百里捻向來聽話,他端起湯藥一飲而盡,「鈴鐺,你去收拾行裝,另外再準備一輛馬車,找幾個人護送著。不用太多人,三個四小廝就行,你也跟著我去羌晥。」
「真要去嗎?」鈴鐺還是不想要百里捻去陶陽城,可是看他堅定的模樣,鈴鐺明白沒人能擋得住百里捻。她嘆了一口氣,「莫湮他們不在大姜,我也不會武功,還是多安排一些人隨行吧。」
「隨你。」百里捻也不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