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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下只有一個君主

  陶陽城,高鳴台。


  烈日炎炎,百里捻親上陶陽的消息,傳到了賽戩的耳朵里。


  賽戩正在前殿與柳竟許江商議西昭之事,西昭已經全盤接到賽戩手中,他交給許江去接盤西昭,乃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許江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才兩個月就把西昭收拾得服服帖帖,各位城主郡縣主公皆羅列在冊,直屬於高鳴台管轄。


  許江正侃侃而談,而賽戩捏著大姜遞過來的國書,低頭不言。百里捻要親自出使羌晥,這本是大姜對羌晥示好行徑,可是來得人百里捻,賽戩反而不放心。


  「王上,可是有難解之事?」柳竟看出了賽戩的失神,趁著許江停下的功夫,趕緊問賽戩。


  賽戩抬起頭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姜國主要出使我羌晥。」


  賽戩這話說得隨意,就像是說赤騰烈馬又生了小馬駒一樣簡單,彷彿大姜來的不是百里捻,而是一個不重要的臣子。只是柳竟的臉色卻變了變,許江也終於不再談西昭之事,眉頭一皺,與柳竟對視一眼。


  柳竟開口道:「大姜國主前來我羌晥本是誠心,來了也好,也可商議一下南境之事。」


  羌晥不止想要西昭,其實已經讓衛禹領兵駐紮在西昭與南境的邊界,若不是隋義莫櫻等人已經在南境,恐怕羌晥會連說不都不說,便把南境划進羌晥版圖。西昭就是如此做的,也沒見大姜說什麼。


  「商議什麼啊,」許江向來不喜百里捻,尤其陶陽之圍后,更是對其嗤之以鼻,「大姜的兵力和國力根本就不是羌晥的對手,當初與西昭打敗宇文泱也好,兩國夾擊西昭也好,說到底也都是羌晥大軍出了大力。姜捻他也好意思覬覦南境!」


  柳竟:「話也不能這麼說,好歹大姜國主親自出使吾國,君子不拂人面,商量一下也是好的。」


  許江搖頭,「他姜捻可曾君子過?且不說當時陶陽城之圍,就說吾王親自出使大姜,可差點劇送了命!要不是仲公子……」


  「行了,」賽戩有些煩躁,「公乘今天累了,西昭之事你撰寫一份文書與本王,先回府吧。」


  許江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柳竟趕緊給他使眼色,他這才閉上嘴,抬手行禮。「微臣先行告退。」


  等人已經出了大殿,柳竟才長長嘆一口氣,轉頭瞧向賽戩,「王上,人既然來了,就先接待著吧。」


  「本王知道!」賽戩實在是太煩躁,隨手就將大姜國書摔在了地上。國書上雋秀的字跡卻如同毒藥一樣,灌進了賽戩的腸胃中。半晌后他道:「柳竟你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他城府極深,嘴又利落,本王真怕……真怕又著了他的道!」


  柳竟又怎麼會不知神機子的厲害。得知百里捻要親自出使羌晥之時,他心底就有擔憂,上次百里捻出使羌晥,西昭和羌晥的聯姻吹了,這次呢?柳竟可不敢保證。


  「計算著日子,大姜國主後天便會抵達陶陽城,微臣斗膽,請命去迎接大姜國主吧。」


  賽戩想了想,「也好。」


  他實在是不想去見百里捻,一個人想要自己命的人,賽戩怎麼會願意去見呢?更何況是他用盡心力、百般討好維護的人?被這樣的人欺騙謀害更是心寒。這一樁樁一件件,已經讓賽戩心如冰窖,寒地徹骨。


  而高鳴台的北苑,有人卻笑了出來。


  仲演聽著方羽轉述青雀堂傳來的消息,他嘴角扯出一個弧度。陶陽城之圍后,賽戩圍剿了青雀堂,將西昭的人如數拔掉,本欲滅了青雀堂,但仲演請求,賽戩便賣了他這個面子。其實賽戩並不放心仲演,也不放心把他放在朝堂上,正巧他向賽戩討要青雀堂,賽戩便順勢把青雀堂交給了他。


  如今的仲演已經是新任青雀堂堂主,掌握著天下各地的消息,自然也第一時間得知百里捻出使羌晥的消息。


  方羽看著仲演冰冷的笑容,下意識覺得不安,「主上是要做點什麼么?」


  「你說呢?」仲演看向方羽,「你說若是百里捻處於我此時的處境,他會如何做呢?」


  方羽張了張嘴,還是把話給換了,「屬下笨拙,不知道主上在說什麼。」


  仲演卻輕聲笑笑,「當年西昭派使臣來羌晥,來的使臣還是百里捻的故友張佑,可百里捻還是毫不遲疑地殺了那人。百里捻向來涼薄,對待與他對立之人,從來不會留有半點私情。這點多麼值得本王學習。」


  「只是百里捻陰狠了一生,卻給賽戩留了一命,還真是有意思。」


  仲演想起那日在大姜王城,莫湮把毒酒給賽戩端過去的時候,說得是自家王上將珍藏的酒送與賽戩。可是百里捻那涼薄的性子,從來說這樣的話,送酒就是簡簡單單送酒,絕口不提這酒如何。他便知道那不是百里捻端給賽戩的。


  賽戩留在大姜這麼長時間,他竟然沒有動手,這不符合百里捻的性子。


  「或許是狠心的事做得多了,突然心軟一回吧。」方羽在旁邊答道。仲演對方羽的話頗感意外,但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說百里捻,而是端著酒杯,想起另外的事情。


  方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老老實實坐在他旁邊,聽從仲演吩咐。方羽還是如同以前一樣如心軟人也軟弱,可仲演卻不再是溫水中長大的北晏二王子。


  轉眼兩日,百里捻進陶陽城是柳竟作迎,不管大姜與羌晥是否會起戰事,可是大姜國主親自出使羌晥,羌晥總該以禮相待。柳竟與之前一樣,對百里捻不算是熟絡,倒也有禮。百里捻再次踏進陶陽城,卻已經是另外一種情景。


  「陶陽城比之前更熱鬧了。」百里捻隨口說著。


  柳竟瞧著羌晥管制下熱鬧的街道,不由得欣然一笑,「王上體恤城民,減輕賦稅,對進出陶陽的商賈又是優待,陶陽城自然熱鬧。」


  「賽戩是位好君王。」百里捻順著柳竟的話道。


  柳竟卻微愣了一下,帶著百里捻往高鳴台走去,「王上在等著您呢,我們先進高鳴台吧,若大姜國主對陶陽城有興緻,改天我再陪您逛一圈如何。」


  百里捻想了想,搖搖頭,「不必了,先去高鳴台吧。」半會兒后,百里捻又自嘲道:「他應該沒在等我吧。」


  「……」柳竟一愣,本想要說句慰藉的話,可想想百里捻又有什麼好慰藉的,便閉口不談,只是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別說是賽戩,柳竟對百里捻也是情緒複雜,到底也是陪著賽戩從羌晥草原一路走到今天的人,不管出於什麼心思,說到底沒有百里捻也就沒有今日的賽戩。


  「大庶長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柳竟揮揮手,「沒什麼,我們這就快進高鳴台了。」


  百里捻住進高鳴台的第一天,賽戩並沒有去見他,他在前殿處理政務,都沒有回望北樓。賽戩自然不會苛待百里捻,將他安置在瞭望北樓旁邊的金殊閣。金殊閣原本是塞姝公主的住所,只是塞姝回羌晥草原之後,便不再來陶陽城。這地方碧瓦朱甍又舒適宜居,離著賽戩住的望北樓也最為相近,是個好住所。


  只是住進金殊閣的百里捻,卻不見得有個好心情。


  百里捻來了陶陽城三日,連賽戩的面兒都沒見到,而賽戩可是連望北樓都沒有回過,一直待在前殿處理政務,不知有意無意。他不來見百里捻,百里捻自然也不會去前殿找他。


  他和賽戩不一樣。百里捻不見賽戩的時候,賽戩能把天都翻過來也要去見著人;而賽戩不見百里捻,百里捻卻只會在金殊閣等著。


  等到第七日,賽戩還是沒有來見他,可是金殊閣卻進了另一個人。


  仲演一身碧青單衣,手執竹扇,宛若一位雅緻的溫如公子。他走到金殊閣門前,也沒有貿然進去,而是讓方羽先告知了鈴鐺,由鈴鐺告知百里捻,得了允許才進了金殊閣。


  他一進門便看到了坐在軟墊上的百里捻,大夏天還披著厚重的披風,端著飲茶,一如當年初見,仲演曾仰慕過的神機子一般。只是這些年過去,他早就明白了這仙人一樣的人,卻有著毒蛇的心腸。


  「聽聞百里先生來了陶陽城,便求了王上准我來見你,一別多日,先生別來無恙。」仲演帶著笑臉問道。


  百里捻沒看他,「你來做什麼?」


  「自然是來看望故人。」仲演道。


  百里捻終於抬起了眸子,清冷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若是無事,恕不招待。」


  他與仲演本就沒什麼好說的。仲演父親滅了大姜,他又滅了北晏,他殺過仲演一次,仲演也在陶陽之圍害了他一次。饒是兩人都不是無禮之人,也一定沒什麼好聽的話要說。


  仲演笑了一聲,「百里先生還是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


  百里捻沒有理他,他卻自顧自地走到了百里捻的身旁,又自顧自地坐在了他的對面,撿了一隻玉杯,倒了一杯葉寒茶。


  「聽說這是先生身在南林之時,種下的茶葉,名為葉寒茶。」


  百里捻依舊垂眸不語,他對不關心的人向來沒有多餘的話,可是仲演卻樂得要與百里捻多言。見他不搭腔,仲演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開口道:「想當年我還是北晏王之時,就覺得先生不同凡響,如今看來還真是如此。」


  「百里先生怎麼不飲茶,難道是我在此礙著先生了?」


  見百里捻還是不語,仲演卻笑了一聲,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來招惹百里捻,百里捻不說話就能趕他走了么?當然不可能,仲演笑著又要開口:「我知道先生不待見我……」


  「你知道宇文泱是如何死的么?」百里捻突然開口,他輕輕抬起淡漠的眸子,注視著仲演,聲音涼薄:「當年宇文泱戰敗歸北境,他多次征戰人又殘暴,敗空了國庫也敗空了人心,連他親手帶出來的兵將都厭棄了他。而北晏百姓得知你已身亡,便對這位殘暴的大將軍更為厭棄,紛紛想要群起而攻之,整個北晏都是想要殺他的人。他最終也死於自己親手提拔的副將隋義手中,是他的人了結了他的命。」


  「就在藏書閣,隋義進去的時候,宇文泱喝得酩酊大醉,口口聲聲喊著你的名字。隋義拔劍刺向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回過神來,還笑著問隋義王上去哪裡了。那時你去哪裡了呢?」


  百里捻定定地看著仲演,眸子之中沒有任何神情,沒有厭棄也沒有挑釁,平鋪直敘講述這一段。可是後者的眼神卻銳利起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也握成了拳頭狀,盡量人自己平靜,可是面上還是掩飾不住的怒意。


  百里捻比他狠多了,知道說什麼才是最能讓人痛。


  「要是我沒有算錯的話,那時你應該就藏在藏書閣下面的地道中。」百里捻緩緩道來,「你那時還懷疑宇文泱,懷疑他是不是覬覦的你王位,或者你害怕,你膽小。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便不敢出來。其實宇文泱從頭到尾都沒想過怎麼著你,他推倒你,致使你摔破頭乃至暈倒,也不過是失手,而你之前被我下了葯才會摔得如此嚴重。」


  「對了,宇文泱出兵南明,是因為在藏書閣發現了一個南明線人,他便把你的死歸咎於南明,這才南下攻打南明。要是他那個時候知道你其實沒死,其實躲在地道中的話,也許就不會南下,也不會被西昭和羌晥聯合打敗。」


  「百里捻!」


  仲演突然怒吼一聲,他本是來招惹百里捻的,卻被對方激怒。他一直不想把宇文泱的死歸咎在自己什麼一分,可是他也明白,要是他能不那麼軟弱,或者對他再多一點信任,也許宇文泱不會死,他也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當然,仲演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他冷冷地瞧著百里捻,「你當我賽戩那個傻子么?被你三言兩語就帶到溝里去?宇文泱的死怎麼可能跟你沒有干係,有你的手筆吧!?」


  「都是我的手筆,除了你炸死之外。」百里捻表情平淡,話也說得平淡,就像說今天送過來的宣紙是什麼材質一樣平淡。甚至於在他心中,宇文泱的死,還不如一張趁手的宣紙重要。仲演聽得出這種輕視,他最討厭百里捻這個樣子,尤其是對象還是宇文泱。


  他冷笑一聲,「論起狠厲來,你當真是天下第一。」


  「尋完樂子的話,就出去吧。」百里捻頭也不抬道。其實他本不想說這些,可是這人在自己眼前實在是煩躁,便讓他聽了他想聽的話,好打發他離開。


  本以為這人會拂袖而走,可是他依舊端坐在對面,甚至於又提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葉寒茶。百里捻倒是意外兩分,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而後者也抬起頭來,嘴角一抹深意的笑。


  「我來金殊閣不只是與你敘舊情。」


  「?」百里捻看著他,等他下文。


  仲演也沒賣關子,他笑著開口:「我是替賽戩走這一趟,他讓我送你一路。」


  有人把一壺酒放置在桌面上,只聞這濃郁的酒香,百里捻便知道這是灼殷酒。他曾送與賽戩幾壇灼殷酒,之前他說自己喝完了,沒有想到還留有一壺。


  百里捻掃了那酒壺一眼,轉眸看向仲演,「送我一路?」


  「對啊,天下的形勢你該知道的。當初你端酒給賽戩的時候,也該知道他會如何做。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你身上了。」仲演眸底有寒氣彌散,那是明顯的殺意,百里捻看得出來。


  「他為什麼不自己端給我?」


  仲演輕笑一聲,「從最開始你就欺騙於他,陶陽之圍更是棄他不顧設計於他,甚至於還想要他的命。你來陶陽城這麼久,他都不肯來見你,你覺得他會願意再看到你嗎?」


  聽罷仲演的話,百里捻臉色那抹淡淡的疑惑也收了起來,又恢復到平靜的模樣,他淡淡道:「你應該說更為精準的話,這樣的話鈴鐺都不會信。」


  站在百里捻身後的鈴鐺淺淺一笑,又給茶壺添了熱水,看向仲演的眼神之中有輕蔑。是的,連百里捻身邊的人都看得出他在說謊,還給了他輕蔑的眼神。仲演的臉色沉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或許自作聰明了,可他並沒有離開,而是又張開了嘴。


  「你以為他不想殺你嗎?」仲演抬起眸子,「他反反覆復想了這麼多天,就是因為想要殺你。天下之勢你看得比誰都明白,大姜和羌晥不會共存,你都想要殺他了,他在逃出你的手之後,難道不想要殺你嗎?」


  「百里捻,天下只有一個君主,就算賽戩不忍心放了你,羌晥大軍早晚還是會踏平北境。這天下終還是要一統,大姜沒有稱為唯一的資本,羌晥有,賽戩有。」


  仲演的眸底有些冷,說這些話是提醒百里捻,可是意識到羌晥的實力之後,他也明顯不悅。一想到羌晥有可能得天下,即便不是大姜,仲演也不好受。而百里捻聽罷他的話,平靜如潭水般的眼底終於盪起漣漪,就連鈴鐺也皺了皺眉頭,眼神複雜。


  百里捻緩緩抬起手,一邊握過酒壺壺柄,一邊淡漠道:「這話要有條理多了。」


  仲演有些不明白百里捻的意思,只看著他拿起酒壺,又緩緩倒了一杯酒。他的心下意識猛跳一下,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看到百里捻緩緩端起酒杯。他動作還是那麼從容不迫,眼波還是那樣平靜淡漠,甚至帶著點兒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兒。他就在仲演的眼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百……百里捻,你……」仲演愣在了原地。


  將酒杯緩緩放下,百里捻抬起眸子,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似有若無,他看著獃滯的仲演,依舊隨意平淡。可仲演卻是驚慌不止,甚至嘴唇都在顫抖著:「為……為什麼?」


  「天下只有一個君主,一切亂局也該結束了。」


  仲演突然站起身,甚至摔了旁邊的酒壺,「我才不相信!不相信你走到今天這步,會甘心犧牲!?讓羌晥……羌晥可是蠻夷之族!」


  百里捻看向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仲演驚恐地瞪著眼睛,「百里捻……」


  「你不會得天下的。」百里捻最後道,他的人已經慢慢往旁邊摔去,是鈴鐺扶住他,他才沒有摔倒在地。


  仲演猛然攥起了拳頭,「不!不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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