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余瑤的眉眼極好看,因為服下了尤延等人的精血,她額心上那個小巧玲瓏的蓮印被金光完全勾勒出來,黑髮如海藻散落在肩背上,看起來溫柔又乖巧。
她出世的時間不長,其餘人都真心將她當妹妹一樣看待、呵護,平時犯了些小過小錯,都是口頭上叮嚀一番就隨便翻過去了,尤延、伏辰就更不用說,恨不得她手指一指,說幹什麼就幹什麼。
就連當初她和雲燁在一起這等事情,他們也縱著她,覺得六七萬歲了,到年齡了,想談也可以費點心去談了。
顧昀析突然有些暴躁。
他不太明白。
余瑤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從當初奄奄一息的小蘿蔔丁,到不斷闖禍的豆蔻少女,她的身上,早就烙上了他的大名。
不過是睡了一覺,再醒來,她的名字怎麼就和其他的男人綁在一起了。
鯤鵬一族執拗到骨子裡的佔有慾作祟,顧昀析再怎麼克制,也是墮了魔的人,他伸手,冰涼的指尖揉了揉眉心,問:「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的話嗎?」
「七萬歲之前,瞎談戀愛,就永遠別再踏足鯤鵬洞。」顧昀析顯然也還記得這事,他身子頎長,氣場強大,在床幔上壓下一道黑影,「剩下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
余瑤自然知道他是個怎樣說一不二,言出必行的性子,她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有些發怵,「其實那個時候,我離七萬歲生辰,只差兩百年,而且,沒有瞎談。」
「誰會看得上雲燁那等品行敗壞之人。」
顧昀析漠然不語,顯然想聽的並不是這些。
「當年,我心裡確實有牽挂的人。」余瑤目光閃躲,半晌,像是妥協般開口坦白:「你入輪渡海沉睡,雖是鯤鵬一族的天命秘法,但其中兇險,必定不小,雖說你修為高超,想起來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總歸,在平安醒來之前,我是放心不下的。」
她說話的時候,杏眸又黑又亮,看起來專註又誠懇,卻令顧昀析一下子皺了眉。
「照你這麼說,讓你牽挂和喜歡的人,是我?」
「既然如此,聽聞我出世,為何不來找我?我出現在蓬萊,你又為何口口聲聲稱呼帝子,千方百計躲著不見?」顧昀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膚色寡白,眼角的痣染上猩紅的血色,像極了一隻禍國殃民的妖。
「怕我?」顧昀析窺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無措與畏懼,像是看到了什麼好笑的事,倏爾勾唇笑出了聲,純黑的瞳孔中,卻漸漸的燃起了兩束噬人的火言,「現在知道怕了?你小時候,非要圍在我身邊轉悠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怕我。」
那個時候,你口口聲聲,都是喜歡我。
「顧昀析。」余瑤坐起來,突然捉住他的手,道:「我帶你看。」
跟墮魔的人,特別是墮魔的顧昀析,解釋是解釋不通的。
她話音才落,一朵沒什麼重量的,蔫頭耷腦的黑蓮,吧嗒一聲,掉在顧昀析的懷裡。
緊接著,一股虛弱,清涼的靈氣小心翼翼纏上他的手指,顧昀析的手指曲了曲,心想,被雲燁施咒蠱惑時,她也是這般動不動露出真身掛在別人身上的嗎?
眼前漸漸開闊起來。
蓬萊的輪渡海大浪濤濤,一眼即是天淵,望不見盡頭。
余瑤和財神坐在海中的巨樹上,海浪一層高過一層,風一陣而過,樹葉沙沙作響,時不時被吹下幾顆說不出名字的野果,余瑤站在最高的枝頭,衣裙獵獵作響。
那時的財神,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青澀,溫柔,和煦。
「瑤瑤。」財神仰躺在樹榦上,半眯著眼問:「顧昀析就睡在下面啊?」
「噓。」余瑤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指,道:「你怎麼那麼多話,小心被聽見,等他出來,別連累我跟你一起挨揍。」
財神側眼笑:「放心吧,鯤鵬族沉睡的時間都很長,多則數萬年,少則大幾千年,時間久著呢,一時半會,肯定醒不過來。」
「倒是你現在,沒大家長管著了,要不要跟著我去人間耍耍?」
余瑤想了一會,問:「去人間會被雷劈嗎?」
去了趟人間差點被雷劈成傻子的財神沉默望天,好半晌,才道:「余瑤,你真是,成天跟顧昀析在一起,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不過,也沒有關係。」財神笑眯眯地道:「正常的,嫁了人,就好了。」
「我聽扶桑說,前日西海龍太子上蓬萊提親了,這小子也是被顧昀析嚇怕了,喜歡你又不敢湊近,好不容易等到顧昀析沉睡,趕緊催著西海龍王上門。」財神用手肘撞了撞余瑤,道:「龍族,條件不低了,再怎麼,將來都是個龍王。」
余瑤撿了顆石子丟進海水裡,眼也不抬,一絲興趣也提不起:「我又不喜歡龍。」
財神:「那你喜歡什麼?金烏,還是麒麟?」
余瑤不堪其擾,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的樹冠,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我喜歡魚,大魚。」
眼前的場景突然化作了千萬片碎片,又在下墜的過程中,化為飛粉。
顧昀析睜開眼,瞳孔中的慍色連同火炎一同退卻,余瑤還沒有變化成人形,就軟噠噠地掛在他的胸前,這個動作,她做得無比熟練,從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六萬五千年過去,還是沒有改掉。
喜歡大魚是吧。
顧昀析滿意地扯了扯唇角。
很好。
這四海八荒,六合九州,再沒有比他更大的魚了。
顧昀析伸手將懷裡的黑蓮花揪出來,冷靜開口:「羞什麼,你說喜歡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做了錯事需要出頭的時候,這種喜歡恨不得一天說個幾百次,說得他很長一段時間,聽見她的喜歡,就想把她丟回蓬萊,誰愛養誰養。
余瑤現出人形,她將臉捂在被子里冷靜了一會兒,見顧昀析並沒有細究這個喜歡的含義,趕忙道:「你才沉睡的時候,我可擔心了,天天在輪渡海守著,雖然真出了事,也幫不上什麼忙。」
顧昀析忍了一會,把最在意的一件事問了出來:「西海龍太子,曾上蓬萊提親?」
余瑤點頭:「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在妖界,那條衝上來就想把我捲走的銀龍,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生活在水裡的東西,魚啊蝦啊蟹啊的,都喜歡圍在我身邊,沒想到生活在水裡的龍也一樣。」
顧昀析默了默,打斷她:「可你只喜歡魚。」
他接著補充:「大魚。」
余瑤一時之間拿不准他到底是陳述她的那句話,還是在反諷什麼。
這麼鬧了一遭,他心情看起來反倒好了一點,至少臉色看上去,沒有初時那樣陰沉,就連語氣,也緩和了不少:「你身體若是緩過來了,就去看看雲燁,尤延他們審得也差不多了。」
余瑤點頭,道:「那我這算不得,亂談戀愛吧?」
顧昀析瞥了她一眼,答非所問:「此咒是由天君親自種下,由雲燁掌控,雖然詭異莫測,但要施咒的對象若是琴靈,決計起不了半分作用。」
「這身靈力,就是你修行萬年的成果?」
余瑤語塞。
「本體上的傷癒合不了,但我有按照你教的方法修鍊,靈氣雖說不得多強,至少掌控著上霄劍,能跟雲燁拼一陣,只是上回,雲燁騙我服了生死丹,又受了天族的刑法,靈力就廢得七七八八了。」
顧昀析聽她說完,氣得笑了一下:「上霄劍無需你掌控,憑藉它自身的神力,就足以困住雲燁。」
余瑤哽了哽,轉而問:「雲燁被關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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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燁被拎進天淵的虛無空間已經有段時間了。
在這裡,每一刻都是極致的煎熬。
他自以為和余瑤生死相系,在不能動用武力和刑罰的前提下,沒人可以撬開他嘴,讓他哪怕開口說半個字。
但是他再一次失算了。
搜魂術。
伏辰居然二話不說,直接對他動用了搜魂術。
就為了一個余瑤,他甚至不顧自己神魂可能隨時受損的危險,揪著他就施了搜魂術。
搜魂術從上古傳下來,是一門陰損的招數,不僅被搜魂之人有危險,就連施展此術的人,都隨時有被反噬的可能,因而極少有人動用。在雲燁的印象中,只有對付九重天上最窮凶極惡之囚時,此術才會重見天日。
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就連掙扎反抗都是徒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伏辰的神識探入自己記憶深處,被刀砍斧劈的劇痛激得目眥欲裂,口鼻淌血。
片刻后,伏辰向丟破娃娃一樣丟開了他,皺著眉頭,對周圍杵著的幾人道:「都搜了一遍,他沒有說謊,他知道的生死丹解法,正是我們所知的那兩種。」
「瑤瑤身上確實被種下了引,只要雲燁催念咒文,這引便會被驅動,惑亂人的心智,破解之法,只需將引找到,用靈力擊碎即可。」
顧昀析和余瑤撕裂空間尋來時,正聽見這段話。
「可有搜到,引是何物,藏在何處?」余瑤快步走到伏辰跟前問。
伏辰原本冷然若冰的眼神落到余瑤臉上,肉眼可見地柔和幾許,他不綳著臉時,亦是長身玉立,書生意濃的公子樣,就連聲音,也似春風拂面,溫和極了:「師父,下回,別讓別人隨意近身。」
說罷,他伸手,十分溫柔的截下了余瑤耳後的一縷長發。
帶著蓮香的烏髮蜷縮在伏辰手掌中,在眾人的目光中,慢慢的變化模樣,成了一隻小小的蠕動的蟲,不斷地扭動著身軀,想往伏辰的手心裡鑽。
余瑤臉都青了。
伏辰手掌一握,靈力涌動,那隻蟲便化為齏粉從手指的縫隙間撒落。
余瑤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何時被人近身種下過這等噁心的玩意。
「師父,能搜出來的東西,只有這些。其他的天族秘辛,包括那錦鯉族聖女的消息,都被人加過印,強行開解,人魂俱亡,搜魂之人也無法全身而退。」
余瑤點頭,認真道:「能查出這些,亦在意料之外。」
不過讓她有些意外的是,生死丹居然沒有第三種解法,那麼顯而易見的,雲燁前世選擇了那種因果加身的法子。
越往下深究,余瑤就越覺得天族之人懦弱,噁心,更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她的心落到了空處,定了定神,才苦笑著道:「既然找不到第三種方法,這段時日,就將生死丹解了吧。」
尤延當即挺身而出,道:「阿姐,我與你締結生死契約。」
余瑤撇了撇嘴,直接拒絕:「你別來湊熱鬧,將來不找媳婦了啊,到時怎麼解釋啊,況且你要和我締結生死契約,我還不樂意呢。」
尤延眼皮耷拉下來,一眼看過去就能察覺到幾分委屈,余瑤被他難得孩子氣的話語和舉動逗得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說:「瞎擔心什麼,一枚生死丹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財神扯了扯嘴角:「這事我有心無力,就不禍害你了。」
凌洵則將手中轉動的東西丟到余瑤懷中,道:「這是萬年玄晶,我魔宮還剩了一些,別的事,我幫不上忙。」
琴靈走過來,慢慢地環住了余瑤的肩,什麼話也沒說,卻比什麼都有力量。
余瑤自然不好意思連累他們到這等份上。
她想,實在不行,就找個喜歡圍著她轉的蝦妖蟹妖什麼的,講明原委,許下好處,先這麼著苟著,總比和雲燁一輩子捆在一起的好。
雲燁突然咳了兩聲,哆嗦著手拭去嘴角的血沫,聲音細若蚊蠅:「瑤瑤,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余瑤一愣,心想這人莫不是被搜魂術搜傻了,在說什麼屁話。
「我為何會喜歡你?喜歡你的心胸狹窄毫無擔當,還是喜歡你的陰損毒辣,不擇手段?」余瑤好歹也和他在一起三百年,知道什麼最可以刺痛他的神經,她在雲燁的注視下,一字一頓道:「就你這幅窩囊的樣子,不管怎麼蹦躂,都追不上你的兄長,至少他在為人方面,比你厚道大氣。」
雲燁的眼裡突然湧現出濃郁的血色,他幾乎是狠狠地,咬著牙,咽下了從喉嚨里湧上來的腥血,略生硬地開口,執拗地想問個明白:「那個時候,你只和我來往得密切一些。」
除了十三重天上的幾個,她沒有別的親近的交好的人。
理所應當的,這人就該是他。
余瑤懶得和他廢話,她半蹲下身,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那種眼神,盯得雲燁有些發毛,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余瑤扯下了他腰間掛著的玉佩,笑著道:「我要是你,這種話就會留著對溫言說,她身上有東西保命,聽了你的話,說不定就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管不顧地回來救你了,再一個不準,錦鯉族重氣運,萬一就恰好沒被發現,成功將你救出去了呢?」
「你呀,動動腦子。」說完,她又伸手拔下了他髮髻上的靈簪,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你這個皇子未免也太不受重視了些,過得如此清貧寒酸,看來看去,能夠稍稍抵債的,也就這赤凰簪和溫靈玉。當初你找我借了那麼多的靈物,有借有還,這東西我拿走還債去了,你沒有意見吧?」
雲燁幾乎能聽見自己喉嚨口裡冒出的血泡在咕嚕咕嚕地翻湧,他的手指甲扣進肉里,攪出一片血肉模糊,但他到底是仙體,這些小傷,引發不了生死丹的共鳴效果。
重一點的傷,他也不捨得。
余瑤知道,他比誰都惜命。
為了他的春秋大夢,為了他夢寐以求的天君位置。
他會想方設法,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
余瑤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裡冰涼一片:「我知道天族早就看不慣十三重天了,天君自貶身份,對我出手,肯定是在謀划什麼,而我這一身,唯一可取,便是一顆蓮心可證天道。」
「你們,都想成神。不止是天君,也不止是你,甚至你的父君,你的兄長,甚至,溫言都在其中,你們在計劃什麼,想將整個十三重天換湯換水,取而代之,對嗎?」
雲燁卻閉了眼,充耳不聞她的問話,身體綳得像一座沒有溫度的銅像。
「我現在不會動你,因為我怕死。但等我解開生死丹,在天族和十三重天開戰的時候,你將會在你的族人,你的父母面前,作為階下囚和罪人,屈辱地掙扎著死去。」
余瑤說完,尤延便拎狗崽一樣地拎著他出了虛無空間。
「可惜,伏辰的虛無空間,外族之人,一生只可入一次,還不能待太長時間,否則將他丟在這裡,什麼也無需顧忌,更不用大費周章去解生死丹。」余瑤愁得嘆氣。
「要不湊合湊合,你跟我一起渡雷劫去吧。」財神誠懇建議。
余瑤:我選擇即刻死亡。
她的抗拒都寫在了臉上,未免又被一擊致命,財神趕在她開口前擺了擺手,嘟囔道:「余瑤,你真是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這話聽著莫名耳熟。
余瑤還沒想起來,就聽顧昀析淡淡地來了一句:「嗯,等嫁了人,就好了。」
財神臉上笑容頓時凝滯,後背寒毛倒立。
幾乎是才從虛無空間出來,財神就提前溜了,他給自己想得明明白白的,余瑤之於顧昀析,不是青梅竹馬就是兄妹情深,他敢慫恿余瑤成婚,就相當於在花樣找死。
伏辰原本是和凌洵走在一列,領先余瑤和顧昀析幾步,不知怎麼,突然停下了腳步。
「師父。」伏辰面容堅毅,像是深思熟慮之後終於做了某種決定,聲音格外嚴肅:「我願與你締結生死契約,從今往後,生死相依,福禍相伴。」
說完,他解下腰間玉佩,以晚輩的禮,呈到顧昀析眼前。
「我知帝子視瑤瑤為妹,同瑤瑤感情深厚,十三重天上,婚姻之事隨人間習俗,我欲以天淵為聘,迎娶瑤瑤過門,自結契之日起,絕不讓瑤瑤受半分委屈,若有違誓,任憑帝子處置,絕無二話。」
說完,他又將手中玉佩,往顧昀析那頭遞了遞。
其餘人也被他這等鄭重其事的態度驚得愣了愣,倒是余瑤飛快反應過來,她皺眉喊了伏辰一聲,用上了疑問的語氣。
她早已經表明了態度,絕不與十三重天的人續生死契約,伏辰這樣的要求,她斷然不會答應。
顧昀析接過玉佩,握在手中翻看了兩下,緊接著掀了掀眼皮,短而促地笑了一聲。
他問:「你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