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淵之外,伏辰站得筆直,眼瞼下垂,神情嚴肅到了極點,余瑤再是反應遲鈍,也知他這番決定並不草率,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方才提出的。
只是她無法理解。
倒不是說他們之間的師徒關係。
伏辰雖然叫她師父,但她其實並沒有教他什麼東西,反倒是他處處維護,這次的事,之前的事,皆是如此。
在余瑤心裡,伏辰和尤延,扶桑,墨綸,琴靈是一樣的,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可以讓她將後背安心交出的人。
但不能變成另一種關係。
他們是先天神靈,擁有接近無限的壽命,如果就這樣匆忙的定下一輩子,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感情往往是消磨得最快,最沒有規律可循的。
一旦後悔,怎麼辦呢?
他們曾經那麼好。
而這些美好,都將被時光覆上一層銹,成了不願回想的東西。
她接受不了,伏辰亦然。
伏辰的目光落在余瑤額心的蓮印上,眼神格外柔和,面對顧昀析的質問,也並不著惱。
誰都知道顧昀析的性子。
余瑤在外千不好萬不好,那也是顧昀析捧在手心的珠子。
「我會待瑤瑤好。」他並不是能說會道的類型,憋了很久,也只憋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是他最大的誠意。
不論什麼時候,哪怕生死關頭,他都會始終如一,對余瑤好,花言巧語他不如雲燁,但是絕對言行一致,說過的話比什麼都能當真。
這個時候,墨綸,尤延,財神等都湊了過來,他們神色各異,精彩紛呈,若是伏辰說的都是心裡話,沒有一絲一毫勉強,他們倒是樂見其成。
將余瑤交到別人手中,哪有伏辰靠譜?
可余瑤方才的顧慮,他們也有。
大家這麼好,若是以後兩人決裂,他們又該站在哪一邊?
屆時,他們也是左右為難。
這樣的氛圍里,扶桑拍了拍伏辰的肩,道:「回去好好想想,徹底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說這樣的話,瑤瑤不是別人,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尤延挑眉,站在余瑤身邊,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眉宇間卻也是格外的凝重,「伏辰,咱兩是好兄弟,別的事我都可以理解你,但這事我先得跟你掰扯清楚,以後出了什麼事,我肯定是站我阿姐這邊。」
財神也磨磨蹭蹭過來表了態:「伏辰,你若只是為了解瑤瑤的生死丹,那大可不必,這不是一件小事,往後的時間還那麼長,你現在有多想幫瑤瑤解脫,後頭後悔的時候,就會有多痛苦。」
琴靈拍了拍余瑤的肩,態度也已明了。
凌洵和墨綸皺眉,勸:「聽扶桑的,好好想想。」
余瑤與他目光對視,認真道:「伏辰,你得為自己以後考慮考慮,我是你的兄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你完全沒必要這樣,我也不會答應。」
直到她說話,伏辰的身子才稍稍放鬆了些,他目光清和,嘴角彎出一個略生硬的笑來。
他說:「瑤瑤,這個決定,我已經想了好久了。」稱呼都從師父變成瑤瑤了。
因為足夠珍視,所以很多事情,都會提前考慮清楚,他們說的這些,他又何嘗沒想過。
凡十三重天上的先天神靈,都會有個蛻變期,這個時候,往往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伏辰就險些死在了蛻變期。
那時候,他神性全失,重新變成了一顆蛋。
余瑤把他從天淵帶出來,救了他的命。
所以哪怕後來,他成功度過蛻變期,對余瑤也是百依百順,看不得她受苦,看不得她難過。
她太善良,太容易被人矇騙了。
他想護著她。
哪怕這個護著的前提,是和她結生死契約,他也願意。
他不懂什麼是喜歡,但他想,他應該是喜歡瑤瑤的。
伏辰與余瑤對視,眼神執拗,又隱隱有些不好意思。
顧昀析臉色難看的要命。
真行。
什麼苦活都是他干。
什麼好聽的話都讓別人說了。
顧昀析有些不耐地將余瑤拎到身後,眼尾的痣血色濃郁,他比伏辰還高一些,從前被隱匿的威壓像是海中滔天的巨浪,一層一層疊加,他姿態依舊閑散,伏辰卻一瞬間宛若遭到重擊,並不好受。
帝子的威壓,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毒藥般的存在。
哪怕是他們這些先天神靈,也有些吃不消。
也因此,平時顧昀析會刻意的收斂一些。
現在,這股威壓毫無徵兆地噴發出來,顧昀析一身暗紅衣袍獵動,上面的繁複花紋像是殷紅的血,馬上將一滴一滴流淌出來,黑色的髮絲抽長,迤邐如綢,白得有些詭異的手指修長勻稱,蓄著令天地動容的力量。
余瑤抬眸看著他的背影,咬牙抵抗那一小股逸散出來的威壓,她知道,這個時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不是顧昀析了。
那是帝子。
鯤鵬帝子。
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以如此形態出現。
這儼然是一種最適合戰鬥的形態,就是上次堵在玄天門,與天族硬拼的時候,他都未曾釋放出這股力量。
很少有人知道,帝子,並不僅僅只是一個稱呼,它同時代表著無與倫比,無法抗衡的力量,在它之下,萬般皆為凡。
扶桑等人也變了臉色,但這個時候,顧昀析為君,他們為臣,臣必尊君命,以君願為依歸。
財神縮在余瑤旁邊,牙齒上下打顫,問:「這是要幹嘛啊,要打起來了嗎?」
余瑤也不知道。
顧昀析墮魔之後,她是越來越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伏辰並沒有得罪他,方才站出來,也是因為想替她解生死丹。
這份情,余瑤得領。
只是現在看到顧昀析的態度,她再不認同扶桑說的話,也不由得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顧昀析可能真是把自己當女兒養了。
這架勢,就是典型的老父親準備給准女婿一個下馬威啊。
余瑤大著膽子扯了扯他的袖子,下一刻,卻聽男人的聲音清冷,似高山上的雪泉,居高臨下,不容置喙,「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會比我做得好?」
伏辰頂著幾乎讓人寸步難行的壓力,身軀巋然不動,衣袂翻飛,他幾乎被巨浪打得溺死在那雙蓄著濃深威嚴的金色豎瞳中,這個時候,他恍惚想起,顧昀析與他年歲相當,他能喜歡瑤瑤,顧昀析為什麼不能?
他們是,青梅竹馬。
電石火花間,有些東西開了竅,就像是放出了線的紙鳶,越飛越高,伏辰突然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一點點的遺憾,卻沒有傷感,比遺憾更多的,卻是心裡的一塊大石,終於放下了。
那個善良的、膽小的瑤瑤啊,他不用再擔心了。
伏辰笑了笑,突然開口,道:「是我莽撞了。」
聽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顧昀析短嗤一聲,威壓散去,風平浪靜,他的視線落在抓著自己衣袖的那幾根白嫩手指上,慢悠悠轉身,微微挑眉:「做什麼?為他說情?」
余瑤神情蔫蔫地搖頭,小聲抱怨:「他也是為我好,你別總是凶人嘛。」
顧昀析伸手肆意揉亂她的髮絲,對於伏辰及時止損,知情識趣的舉動十分滿意,他半眯了眯眼,笑了聲,漫不經心地道:「我的人,自然不用別人瞎操心。」
余瑤看著聽了這話,立刻離她十尺遠,眼神警惕的財神,默默閉了嘴。
萬年玄晶已經到手,就差個可以解生死契的人。
但這人,十分不好找。
余瑤倒是沒什麼要求,自己這個情況擺著,她也不挑三揀四。
扶桑等人找了許久,找出來十來張畫像,一一擺在鑲金嵌珠的長桌上,擺了滿滿當當一桌。
並且一一給余瑤介紹。
「……西海龍太子,這個前來提過兩次親,長得倒還可以,心意也誠,聽說品性不錯,關鍵在墨綸手下辦事,不會欺負瑤瑤。」
「……麒麟族少主,這長相是沒話說,但性子浪蕩,沉迷聲色,不合適,不合適。」
「……」
三四個時辰過去,余瑤眼都要看花,她擺擺手,從石凳上一躍而下,打著哈欠消失在夜色中。
神靈的精血是好東西,她一身靈力奇迹般被養回來了個七七八八,但射向雲燁手臂的一箭,到底也讓她傷了些元氣,她躺在棉柔的雲被上,睜眼望著屋頂,還沒來得及打坐調息,就突然頭一歪,睡了過去。
夢裡,她又來到了那個巨大的青銅門外。
這一回,余瑤熟門熟路地摸了進去。
出了天淵,顧昀析就徑直回了大殿,並沒有留下來參與他們的選人大賞。
再結合自己的突然犯困,余瑤想,應該是顧昀析的心魔又犯了,需要自己的血抑制。
左右看了看,她卻沒有發現顧昀析的身影。
「亂跑什麼,晃得我頭暈。」少頃,男人略有些沙啞的嗓音自身邊響起,余瑤看著他憑空出現,有些擔憂地問:「怎麼了,你是不是心魔犯了?」
她自覺地將袖子挽到小臂以上,湊到他的手邊,道:「我查過了,黑蓮的血可以清心魔,止鬱結,你多抽一些。」
顧昀析輕飄飄抬眼。
小姑娘白白凈凈,像是終於長開了,一顰一笑皆帶著風情與迤邐,偏偏眼神還十分澄澈,像鯤鵬洞里的石泉眼,和小時候一樣,未曾有過變化。
又蠢又傻,一不留神,就給人欺負去了。
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雪白,蓮花獨有的清香逸到顧昀析的鼻尖,他一慣不喜歡異香,聞著頭就痛,但這種味道他太熟悉,熟悉到身體下意識就接受了,哪怕隔著一萬年的時光,這個適應的過程,依舊快到只在呼吸之間。
很奇怪。
顧昀析心魔並沒有發作,此時卻突然有了一種想咬上去的衝動。
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
顧昀析的唇瓣極冷,像是冬夜凝成的冰塊,偏偏又軟到了極致,余瑤睜圓了眼睛,沒有覺得疼痛,只是覺得冷和麻,她的胳膊上,立刻就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良久,顧昀析抬眸,嘴角尚蜿蜒著一絲血跡,眼尾微掃,妖異又瑰麗,而余瑤雪白的胳膊上,幾乎立刻現出了一個稍重的紅印,正往外滲出些血絲。
「想好了嗎?生死丹的事,該如何解決?」他饜足的眯了眯眼,指骨瘦削,拂去嘴角的血絲,聲音稍啞。
余瑤見他神智清醒,知道他是將心魔壓下去了。
「方才扶桑他們找了很多畫像給我選,我左想右想都覺得不行,雲燁的事一出,我這聲名狼藉的,鮮少有人不在意,我修為又不高,到時候再遇見什麼極品,那真是,有苦都說不出。」余瑤想得明白,她接著道:「那些身份顯赫,威名深重的,就都不考慮了,這回,我想招個上門的,老實的,最重要的一點,得惜命。」
她可不想大費周章好容易撿回來一條命,轉身因為找了個作死的,白白送了命。
顧昀析伸手點了點抵在身後的樹榦,眼裡蘊著別樣的深意,似笑非笑地問:「不選個自己喜歡的?」
余瑤哽了哽,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接話。
顧昀析嘖了一聲,而後淡聲道:「變回本體。」
余瑤不明所以,迷迷瞪瞪像是受了蠱惑一樣,就真的變回了本體。
半空中,懸浮出一朵黑色的秀氣的蓮花,翠綠的荷梗上布著尖尖的刺,刺是慘白的顏色,一眼看過去,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花苞緊緊閉合,在顧昀析伸手過來的時候,往前一閃,幾顆晶瑩的水滴就甩到了他的身上。
顧昀析也不在意她帶著小情緒的小打小鬧,他將手中把玩的萬年玄晶拋向半空,風雲突起,白霧升騰,他食指化刃,慢悠悠地在掌心劃了一刀,猩紅的血液懸在余瑤身邊,又有一股吸力,將她方才的傷口崩裂,溢出些血絲來。
終於,兩種不同色澤的血液在半空中碰撞,交融。
余瑤察覺到了不對,她想要變回人身,卻發現自己被定在了空中,寸步難行。她急促地抖了抖花苞,卻見顧昀析一步一階,慢條斯理乘空而上,然後不慌不忙,將染血的手掌貼在了她的身上。
做到這個份上,余瑤再不懂他在做什麼就是傻子了。
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等整個流程結束之後,顧昀析手裡捏著一截荷梗,但余瑤明顯是蔫了,手掌大小的黑蓮花耷拉下來,軟噠噠地覆在他的衣袖上,裝死不肯起來。
「不是才說喜歡我?」顧昀析聲音里難得帶了點認真:「你的身體、血液中都是我的味道。」
「如果有一天,染上別人的味道,我會很生氣。」
顧昀析的邏輯簡單得甚至有些粗暴。
從余瑤碰瓷他,被他帶回鯤鵬洞開始,她就是他的所有物了。
既然這樣,怎麼可以染上別人的味道,冠上別的頭銜。
看,別人再說愛她,喜歡她,例如那個龍太子,再例如伏辰,也沒人會強行出關尋她,更沒人會施時間禁法救她。
他也不計較她腦子蠢,修為弱,他們血液相融,天生就該在一起。
余瑤就知道會是這個原因!
她從他手中掙脫,落到地上變幻成人形,看著自己小臂上那個顯眼的繁複的印記,懊惱地搓了搓:「你怎麼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說什麼?翻來覆去一堆,吵。」顧昀析伸手揉了揉額心,嘴上說著嫌棄的話,心情看上去卻還不錯。
這會余瑤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她與眼前之人那微妙的,隱晦而不可捉摸的聯繫,與此同時,她的靈力修為,一絲也不剩了。
事已至此,她再說什麼也無法改變現實,索性眼一閉,咬著牙接受了。
反正和鯤鵬帝子結契,吃虧的也不是她。
「還得下凡歷劫。」余瑤發愁:「天族那邊也是個大麻煩,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反正不是好事。討伐十三重天的檄文都下了,現在在各界流傳,都知道你墮魔了,還有財神,雷劫又將臨近了。」
顧昀析扯了扯嘴角:「八千年不見,你居然還養成了憂國憂民的性子。」
從前,那是光扒拉著自己腦子都不夠用。
余瑤不理會他顯而易見的嘲笑,而是從空間袋裡翻出兩樣東西,拍在他的掌心上,朝他昂了昂下巴,道:「諾,說好了還你,抵債。」
顧昀析一看,正是余瑤從雲燁身上摸出的玉佩和玉簪,當即冷著臉甩開了,皺著眉頭吐出一個字來:「臭。」
余瑤是見識過他潔癖程度的,但她窮,這玉佩和玉簪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就算不留在身邊自己用,賣了換些別的東西也好。
她如是想著,又把這兩樣東西默默地塞進了空間袋中。
「那我先走了,還有事做呢。」余瑤像是想起了什麼,笑得眯了眯眼睛。
顧昀析:「什麼事?」
「還有一個三皇子,正巴巴地等著看我笑話呢。」余瑤眉眼彎彎。
「也好。」顧昀析勾勾唇:「下凡歷劫前,殺條龍祭祭天,看看能不能改改運勢。」
「還有。」顧昀析頓了頓,聲音有些沙沙的啞:「生死丹的問題既然已經解決,那些畫像,就不必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