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私
跑道上涇渭分明的各班在一場雞飛狗跳的跑操后,義無反顧地成了一盤繞著操場跑的散沙。
待跑操鈴聲一停,散沙們不等台上的人喊解散就已四散開來,已經三三兩兩地往教學樓或者廁所跑去。
寧哲一眼就抓住了那個身影,三兩步跑到了宋歡的身邊。
宋歡只用餘光就認出了寧哲。
大概是因為只有寧哲會這樣跑到她的身邊。她活了十六年,幾乎沒有幾次和同齡人並肩的經歷。
還真有點捨不得。
只是越捨不得的東西,越容易丟,不如自己放了,好過讓所有人都看到滿臉狼狽。
於是她偏頭對寧哲說:「等會老羅的課,沒時間多聊。今天中午吃飯一起,到時候說。」
寧哲點頭。
然後上課鈴響了。
兩人同時發出一聲我草往教學樓衝去,三下五除二踩著鈴聲進了教室。
站在教室中央的老羅瞥了匆匆闖進教室的兩人,意味不明地咳了兩聲。但這並不能證明什麼,因為老羅平時也咳得不少。
待人都到齊后,老羅才慢悠悠地打開課本:「卷子咱們就不講了,估計你們也沒怎麼認真寫。今天講第一課,《林教頭風雪三神廟》。」
「這一篇選自施耐庵的《水滸傳》。要說這施耐庵啊,我覺得要麼他是歧視女性,要麼就是受過女性的騙。」
「因為啊,我看這水滸傳里的女性角色大多數都是壞人壞結局,而且基本上她的壞根本不不至於得到那樣的結局,但我看著總也覺得好像是應該的。」
「書里的一字一句都是一個作者價值觀的體現,所以我覺得施耐庵啊,可能……」
老羅在講台上巴拉巴拉地滔滔不絕,寧哲在台下小小的腦袋裡有大大的疑惑。
「這……德高望重的老師上課講些這點東西合適嗎?」
宋歡攤手:「可能是因為太德高望重了,沒人說話,只能向我們傾訴了。」
「那你是因為什麼只能向我傾訴呢?」
宋歡沒接茬,寧哲自認不會說話,也沒了聲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絕大部分同學的肚子都開始揭竿而起了,卻還要跑著去搶飯吃,著實可憐。
寧哲看著宋歡輕輕放下筆,站起身來看了他一眼。於是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教室,一路無話。
出了校門,寧哲剛要往原本那個老大爺的店裡去,卻被宋歡攔了下來。
「這頓我請,地方我定。」
宋歡把寧哲帶到了一家餛飩店,招手要了兩份餛飩,一份堂食,一份打包。
寧哲往裡走,又被宋歡攔住了:「坐外面點,等會方便你跑。」
「等會是午休,老羅一般都在辦公室,你跑回去可以直接找他把你座位換了。」
寧哲在離門口最近的凳子坐下,挑眉看向宋歡:「這麼嚇人的嗎?快說來嚇嚇我。」
宋歡輕輕拉開椅子坐下。
「上次和你說過,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還沒說完你下車了。」宋歡艱難地打開話題。
寧哲沒接話,等著宋歡繼續往下說。
「我媽本來生活在一個小康家庭,她雖然不算富二代,但也是爸媽寵著長大的,一直也和爸媽生活在一起,沒怎麼真正實現獨立。」
「直到有一天,她高高興興地上完班回家,卻發現有層樓著火了。而火焰最旺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周圍有人打了120,但她的爸媽都沒能救活。」
說到這裡,宋歡艱澀地停頓了一下,跳過了一些細節,繼續說:「這是我媽在我懂事之後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告訴我有什麼意義,但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
寧哲的表情沒有變化,靜靜地等她接著說。
宋歡看著他:「我媽的爸爸年輕的時候騎單車從橋上掉下去骨折過。年紀大了可能有些負面影響,不愛走動,常常就坐在客廳里看一整天的電視,所以誘發了比較嚴重的老年痴獃,這次大火就是因為他燒水沒注意,直接把房子燒了。而我媽的媽媽也有一定的精神疾病,沒及時出來。」
「要我說,」宋歡語氣輕鬆,「我……外公這樣半死不活地活著,指不定以後還會不會闖出更大的禍,這一場火雖然大,但也沒燒傷別人。至於外婆,她要是沒死,指不定還會悲痛欲絕,高血壓和精神疾病一起來,只會更加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我媽只剩下一個人,說不定還會被要求承擔巨額賠償,到時候我媽只能醫院工作兩頭跑,難道比現在這個結果更好嗎?」
寧哲看著她,不為所動。
宋歡想了想,繼續往下說:「當時搶救外公外婆的醫生中有個『醫聖』,看見我媽這個斷了線的木偶,留她在醫院食堂吃了頓飯。後來慢慢了解了我媽的情況,就幫她找房子,搬家,安頓,直到他就成了房子的另一個主人。」
「但這個童話故事的背後並沒有那麼幸福。勇士拯救蒼生,何止公主。他是急診室的,我媽千言萬語也留不住,常常一個電話就能叫走。就連我媽生我時,他都在另一棟樓搶救別人。後來他從急診室轉到了腦外,電話倒沒那麼頻繁了,可我們家卻常常收到恐慌簡訊,快遞,大家都瘋狂網購的時候我們一個快遞都不敢買,一個快遞都不敢收。」
「直到他被醫鬧刺傷,沒救過來。」宋歡抑制情感外露,繼續嚇寧哲,「但是這難道不好嗎?我媽再也不用被迫懂事了,我們一家人再也不用收到恐慌物件,我們也不會再莫名其妙被網暴了……而且還每年收到一筆費用,我媽本身的工資也不低,完全有能力再找一個更好的,有何不可?」
宋歡盯著寧哲的眼睛,想從裡面看出來一點慌張,但是沒有。
「編完了嗎?」寧哲往後一仰,懶洋洋地看著宋歡,看著老闆把兩份餛飩端上來,「編完了吃飯。」
「不是……」宋歡有些不知所措,「你不害怕嗎?」
寧哲把一次性筷子抽出來,夾起一個餛飩,看著宋歡笑:「你這個小餛飩,剛剛剝掉你一點皮就想趕緊跑?哦不,你比餛飩厲害,想讓我自己跑?」
「只要當面跑了不管回想起來是不是有問題都不好意思再回來?現學現用啊姐姐。」
寧哲笑得起勁,把手上已經微涼的餛飩送進嘴裡,一口咬下去卻被餡燙了一下,想起自己剛剛的話也不能當場吐出來,只得三兩下吞了下去。
眼裡還含著一點被燙出來的淚,寧哲卻有點開心:「想跑?跑的掉嗎?」
說實話,宋歡本來想揍他一拳來著,但見他這副模樣,又有點想笑。
「靠,」宋歡忍住笑意,從旁邊的筷籃子里抽出雙筷子,往桌子上齊了齊,「吃飯,別說話。」
剛一口咬下去,宋歡就樂極生悲地被餛飩里的湯液嗆住了。咳了半天才緩過來,再抬眼,兩人都眼尾發紅,旁人看來大概有種「相看淚眼」的意味。
但現場的兩人一個剛被騙,一個剛被拆穿,現在大概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吧。
但無論怎麼眼紅,午休在即,只能暫時休戰。
路過辦公室時,兩人被老羅眼疾手快地逮住了。
「成績出來了。」老羅正坐著,指著排第29名和第30名的寧哲和宋歡,宋歡比寧哲還低一名。
老羅皺著眉:「宋歡,你平時學習認真我都看在眼裡,寧哲,你應該也是讀書的人。你們兩個,怎麼這次……」
兩隻剛剛還龍爭虎鬥的鴕鳥頓時一頭栽進了土裡,一個屁也不敢放。
老羅看看這兩個鵪鶉,正頭疼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老羅看著來電顯示,接了電話:「喂。」
「你猜猜我在幹嘛?」
「……」
那邊的女聲絲毫沒有受對方沉默的影響,依舊開心地說:「我在打麻將哈哈……」
老羅無語凝噎地揮揮手示意兩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