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篇日記
今天, 他跟我說。
於渺渺,你應該學文。
——摘自於渺渺的日記
自從那件無比尷尬的校褲事件發生之後, 於渺渺已經連著一個禮拜不敢去找顏倦說話, 平時在班裡碰到也是能躲就躲, 就連那件校服外套,都是趁顏倦不在的時候悄悄放在他課桌上的。
太丟臉了。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直到這天下午,林若霞在班會上說起黑板報的事情。
這期黑板報的主題是「心懷感恩, 與愛同行」,班上的文藝委員是喬笙, 林若霞又點了幾個同學讓他們放學后留下來幫忙,其中就有顏倦的名字。
林若霞叫到他名字的時候,有很多同學都下意識地往他的座位方向看。
於渺渺艱難地忍住了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
如今已至十一月中旬,秋天露出了尾巴。
在於渺渺心裡, 她一直都覺得秋天是四季更迭中一個比較悲情的季節, 因為無邊落木蕭蕭下, 因為何事秋風悲畫扇。
就像她現在的處境一樣悲情。
一想到自己那天傻不拉唧的自作多情, 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回爐重造一下。
這段時間裡,每當想起顏倦,為了轉移注意力, 於渺渺就會把之前買來的物理輔導書打開做題。
一個星期過去,她已經做完了厚重書本的三分之一。
足以換算出她想念他的次數。
當然了,做完了是一回事, 弄懂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放學之後, 兵荒馬亂的教室, 喬笙從後排急匆匆跑過來:「渺渺,你今天留下來陪我出板報吧,我發誓不會很久的。」
她說完,於渺渺還沒來得及回應,就看到對方遞過來一根粉筆,自顧自地道,「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先去後面騰手抄報吧,我去林青霞辦公室拿幾盒彩色粉筆。」
……怎麼就說定了?
於渺渺黑線,盯著手裡的粉筆看了半天,終於把書包放下,無奈地往教室後面的黑板走去。
教室里的同學已經走得稀稀落落,現在只剩下零星幾個人。
正值深秋,夕陽餘暉顯得孤寂又肅穆,落日像孩子稚嫩的手,正在調皮撫摸著他的黑髮。
顏倦踩在板凳上擦黑板,背影筆直,落日溫柔地籠罩在他頭頂,在空氣中洋溢出朦朧的柔光。
於渺渺看著他,突然間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她突然懷疑,這是不是愛神的一場惡作劇。
從開學到現在,數數差不多四個月的時間,不長不短。
她誤打誤撞窺見他的背影,稀里糊塗喜歡上一個模糊輪廓。
這場無頭無尾的少女夢來勢洶洶,做到現在都沒醒。
其實是挺可笑的一件事吧。
她怎麼就樂得犯傻呢。
或許是她的視線太過熱烈專註,正在擦黑板的顏倦停了手中動作,然後轉身,看了她一眼。
於渺渺瞬間做賊心虛地別過臉。
顏倦看到是她,抿抿唇,從板凳上跳下來,主動走過來打招呼:「你也是留下來出版報的嗎?」
他在主動跟她說話。
「對、對呀,好巧。」於渺渺揪著手裡那根脆弱的粉筆,總覺得下一秒它就要被自己殘忍分屍。
顏倦垂眼看她,漆黑眼瞳里神色複雜,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這幾天——」
怎麼都不理我。
下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緊張的她開口打斷:「那個,你、你可能不知道,女孩子在親戚期間都比較暴躁,我是怕、怕嚇著你,所以最近都沒敢來找你聊天。」
在對方興師問罪之前反將一軍,於渺渺簡直要為自己的機智熱淚盈眶。
顏倦:「……」
略過這個話題,他看了看她手上的白色粉筆,心領神會道:「你是來抄字報的?」
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於渺渺趕緊說是。
他點點頭,從放在窗邊的一堆雜物中拿出一張手抄報遞給她:「剛剛喬笙說,要抄這一頁的二四兩段。」
「好的。」
於渺渺接過報紙,也搬了張板凳放在他旁邊,伸腳踩上去。
兩個人站在一起,各忙各的,畫面竟然很和諧。
教室外,喬笙手裡抱著兩盒彩色粉筆,跟趙熠然和夏書慧三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進來。
趙熠然一進教室門就過來找顏倦。
站在一旁的於渺渺聽到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顏倦,我剛剛偷聽到林青霞他們說,你這次物理競賽拿了高一部一等獎,這可是全市第一名,很有含金量的,據說過幾天學校就會給你發獎章了。」
說完,他勾上顏倦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兄弟,苟富貴,勿相忘啊。「
旁邊偷聽的於渺渺,忍不住心頭雀躍,顏倦還沒說話,她就忍不住插嘴:「真的嗎?太好了,恭喜你呀。」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表現地太過高興了。
有點尷尬。
剛剛還面無表情的顏倦,聽到她激動的聲音,微愣。
過了幾秒,他回過頭,口吻里染上零星笑意。
他說:「謝謝,我說過,會順利的。」
趙熠然盯著他,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樣,頗為不滿地道:「明明是我先來恭喜你的,怎麼不見你跟我說謝謝?不是我說……顏倦,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沒發現你重色輕友啊。」
於渺渺臉紅心跳地轉過頭,繼續認認真真地抄寫手上的報紙。
顏倦沒理他,從板凳上跳下來,徑自去拿彩色鉛筆。
趙熠然也跟過去,喬笙正倚著一張課桌苦思冥想。
看到他們過來,立刻有模有樣地安排工作:「趙熠然,你去捯飭捯飭藝術字吧,就那八個字,你看看怎麼設計比較好看。」
「好嘞,包在我身上。」趙熠然拍拍胸口,非常捧場地接受命令。
滿意地點點頭,喬笙盯著趙熠然的背影又看了一會兒,才扭過頭問:「顏倦,你會畫畫嗎?」
「會一點。」
她迅速接話,「那你跟我一起畫畫吧,我畫左邊的,你畫右邊的。」
說完,拿過一本畫冊遞給他,非常體貼地說,「要是不知道畫什麼,可以從這裡面找。」
顏倦點點頭,拿著畫冊走了。
喬笙感嘆,「真帥啊。」
黑板前,一直兢兢業業抄字報的於渺渺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只覺得身邊傳來一陣熟悉的皂香。
乾燥,清爽,像大太陽底下剛曬過的棉被。
轉過頭,才發現顏倦現在就站在她旁邊,兩個人挨得很近。
他低著頭,握著根藍色粉筆,正在黑板的角落處畫著什麼。
由於沒有踩在板凳上,所以顏倦現在看起來比她矮了一截。
於渺渺低下頭,剛好可以看到他的頭頂。
看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問:「顏倦,你在畫什麼啊?」
對方聞聲抬頭。
於渺渺卻驚得差點連粉筆都掉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從俯視的角度看到顏倦的模樣。
陰影折射進來,他微微仰頭,越發顯得膚色白皙,鼻樑高挺。
一張臉輪廓分明,下巴的線條近乎凌厲。
有幾顆星星從天上偷跑出來,掉進了他深邃眼窩。
這麼好看的人,就算只是遠遠站著,什麼都不說,也讓人意亂情迷。
而此刻,他看著她,輕聲回答:「在畫鹿。」
美色傾城,於渺渺趕緊從板凳上走下來,平復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心跳,站在他旁邊,打量起那隻小鹿。
看了會兒,忍不住讚歎:「雖然我不懂這個,但也覺得你畫得很好看。」
不過栩栩如生的小鹿旁邊,現在還空了一塊。
顏倦側過頭,很自然地問:「你想畫什麼?」
「啊?」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於渺渺有點懵,緊張之下脫口而出道,「畫只斑點狗吧。」
說完才覺得有點違和。
好端端的梅花鹿旁邊……為什麼要配一隻慘兮兮的斑點狗。
她張了張嘴,想換一個說出來顯得自己更加有逼格的動物,卻看到顏倦已經換了根白色粉筆開始畫了。
他手指上像跳躍著魔術,輕輕一晃就能畫出各種美好的事物。
於渺渺有些驚訝,忍不住又誇了他一句。
顏倦筆下不停,思緒卻有些飄遠,輕聲說:「我以前跟許慕遲一起,學過幾年美術。」
「這樣啊?怪不得畫得這麼好。」於渺渺完全無視了許慕遲這三個字,繼續狗腿地討好道,「那後來呢?」
她以為這是顏倦保持至今的一項愛好,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多了解一些。
他卻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後來我就沒學過了。」
為什麼沒有再學了呢?
因為那年冬天,連州市橫江路上發生了一件極其慘烈的追尾事件。
他的父母都在車上。
父親當場死亡,母親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才睜開眼,只不過,再也沒能站起來。
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夕間面目全非,家破人亡。
小小年紀的他,迫不得己擔起照顧母親的重擔。
一夜長大。
於渺渺不知曉這些內情,以為他是學業壓力太重才沒有學下去,於是體貼地不去多問。
沉默間,一隻乖巧可愛的斑點狗很快在他筆下成形。
躍然紙上。
顏倦停了筆,於渺渺有些出神地盯著黑板上斑點狗的一雙大眼睛,突然不受控制地開口問他:「顏倦,你以後……打算做什麼啊?」
因為他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會。
像顏倦這種站在金字塔頂尖的人,有資格擁有任何旁人看來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卻沉默下來,眼底瀰漫著霧,半晌才回答:「我以前想過,以後要當一名醫生。」
治好媽媽的腿。
「醫生啊,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很棒啊!」於渺渺捧場,然後意識到了什麼,音量又低下來,偷偷瞥他,「那後來,怎麼又不想當了呢?」
他笑了笑,「一個自私的人,沒辦法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
像他這樣只想著自救,怎麼能學會救人。
說完,不等她回應,顏倦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最近,物理學得怎麼樣?」
說到物理,於渺渺立刻來了精神,將剛剛討論的話題拋到九霄雲外,「我買了兩本物理輔導書,這周也做了好多題,但是感覺大部分還是不懂……」
她嘆氣,雖然十分不想承認,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可能我真的不是這塊料,學了這麼久的物理,還是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
其實她早就認命了。
只是因為喜歡他,才想再努力一下。
黑板另外一側,喬笙和趙熠然他們,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藝術字的設計風格,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談話。
儘管秋風蕭瑟,透過教室里薄薄的玻璃窗,仍然錯覺般地讓人以為暮色溫柔。
少年的側臉像是融進了漫天晚霞,透明的白映上一抹柔軟色彩。
而他開口,語氣里是罕見地認真:「如果實在不懂,也不用太過勉強,反正——」
他話音落下,微一停頓,又繼續道,
「於渺渺,你應該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