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二)

  您的訂閱比例不足50%, 新章節暫時被饕餮吃掉了,一小時后恢復  當時恰好是個春日的下午, 禮堂里人又多 , 容易懶散睏倦。於是等那位老先生講完, 一個禮堂的人都睡死過去了,只剩前兩排的人還在扒著眼皮垂死掙扎。


  而燕綏之作為壓場最後一個開講,運氣喜人,剛好排在那位老先生後面。


  他兩手扶著發言台,掃了眼全場就笑了起來。心說好一片盛世江山。


  不過他沒有強迫別人聽自己長篇大論的習慣, 對這種睡成一片的狀況毫不在意, 甚至還對近處某個半睡不醒的學生開了句玩笑說:「我一句話還沒說呢, 你就對著我點了十二下頭。」


  於是那一片的學生笑了起來, 當即笑醒了一撥。


  那片聽眾里, 有一個年輕學生沒跟著笑, 只是撩起眼皮朝那些睡過去的人瞥了一眼。他身體有一半坐在春日的陽光里, 卻依然顯得冷冷的, 像泡在玻璃杯里的薄荷。


  這就使得他在那群人中格外突出。


  他收回目光后,又無波無動地看向台上,剛好和燕綏之的目光對上。


  燕大教授當時的注意力當然不會在某一位聽眾身上, 所以只是彎著眼笑了一下,便正式講起了後面的內容。


  在他講到第一個案例的時候,禮堂的人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但是很巧, 第一個抬手示意要提問的學生, 剛好是坐在那位薄荷旁邊的。


  「教授, 像這種案子,當事人所說的和控方給出的證據背道而馳,該相信誰?」


  燕綏之嘴角帶著笑意,問她:「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那位女生張了張口,似乎最初覺得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但她遲疑了一會兒后,反而開始糾結,最終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那些學生在最初選擇法學院的時候,總是抱著維護正義的初衷。


  希望相信自己的當事人,那就意味著要去質疑控方的正義性,如果連最能體現正義的警方檢察院都開始歪斜,製造謊言,那無疑會讓很多人感到灰心和動搖。


  希望相信控方,那就意味著自己的當事人確實有罪,而自己則要站在有罪的人這邊,為他出謀劃策。


  燕綏之當然知道那個女生在猶豫什麼,「事實上,這種問題對於一部分律師來說其實並沒有意義。相信誰或者不相信誰對他們來說太單純了,因為他們每天都在和各種謊言打交道。」


  有些當事人會編織形形□□的理由來否認自己的罪行,即便承認有罪,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壞,以博取一點諒解。


  有些控方為了將某個他認為是罪犯的人送進監獄,不惜利用非法方式製造證據,確保對方罪有應得。


  「當然,還有些律師自己就常說謊話。很多人知道自己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辯護到最後,他們常常會忘記這點。」燕綏之沖那個女生道,「久而久之,他們就不會再想你說的這類問題了,因為這讓他們很難快樂地享受勝利,而這個圈子總是信奉勝者為王。」


  那個女生長什麼樣子,燕綏之早就不記得了,但是他記得她當時的臉色有些沮喪和迷茫。


  於是他又淺笑著說了最後一句:「不過我很高興你提出這個問題,也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問題,偶爾去想一下,你很可能沒有答案,想的過程也並不愉悅,但這代表著你學生時代單純的初衷,我希望你們能保持得久一些。」


  這麼一段情景是燕綏之對那場講座唯一的記憶,其他的細節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那之後沒多久,就到了梅茲大學一年級學生選直系教授的時候,講座上的那片薄荷成了他的學生。


  正是顧晏。


  後來顧晏又問過一次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比那位女生更深了一步。


  那應該是燕綏之和學生之間的一次小小酒會,是他的生日還是聖誕節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冬天,外面下著小雪。他讓學生放開來玩兒,自己則拿著一杯酒去了陽台。


  他原本是去享受陽台外黑色的街景的,卻沒想到那裡已經有人了。


  佔了那塊風水寶地的學生就是顧晏。


  他不記得是什麼話題引出的那句話了,只記得這個平時寡言少語冷冷淡淡的學生問他:「你也常會想誰值得相信這類的問題?」


  燕綏之當時帶了點酒意,話比平日少,調子都比平日懶,他轉著手中的玻璃杯說:「不。」


  顧晏:「……」


  「為什麼?你不是說希望學生以後都能偶爾去想一下,保持初衷么?」顧晏問這話的時候是皺著眉的。


  燕綏之記得那時候的顧晏還不像後來那樣總被氣走,還能好好說兩句話,那大概是他第一次當著自己老師的面皺著眉。


  「那是給好人的建議。」燕綏之懶洋洋的,又有些漫不經心。他說著轉頭沖顧晏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


  其實這些片段,燕綏之很多年都沒有想起來過,還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


  直到今天顧晏突然提起這話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


  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燕綏之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沒有再習慣性地脫口而出「我一般不想這種問題」。他試著模擬了一下那些學生的思維,琢磨了幾個答案,準備好好發揮,演一回像的。


  誰知顧晏根本沒等他回答,就收拾起了那些證據資料,道:「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燕綏之很氣:「……」我他媽好不容易有耐心演一回你又不看了?


  顧大律師說話做事總是乾脆利落的,說走就走,沒一會兒房間里就只剩了燕綏之一個人。


  他的腿其實不怎麼痛了,但是走起來依然不那麼自如,所以顧晏出門沒打算帶他。


  當一個實習生沒有活兒干,那就真的會閑成蘑菇。


  如果在南十字律所,他還能扒出爆炸案看看始末,在這裡他想扒都沒地方扒,只能無所事事地靠在椅子里曬一會兒太陽。


  不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對他來說其實非常難得,於是沒過片刻,他就心安理得地支著頭看起書來。


  只不過看書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並不集中,那幾頁證據還時不時會在他腦中晃兩下,已經是職業病了。


  這個案子其實不算很難,至少沒有他在約書亞·達勒面前表現得那麼麻煩。如果證據真的有偽造的,那麼細緻整理一遍一定能找到許多可突破的漏洞。


  之所以對約書亞·達勒說難,只是因為如果律師表現得太輕鬆,當事人就會覺得「即便我少說一些細節和真相,他也一樣能搞定。」


  而他想聽真話,盡量多的真話。


  他這麼想著便有些出神,目光穿過窗玻璃,落在外面大片的低矮房屋上……


  嗯?

  看了沒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


  約書亞·達勒正坐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垂著頭髮呆,妹妹羅希·達勒已經恢復了大半生氣,正盤腿坐在他正對面,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不轉地看他。


  隔一會兒她拍一把約書亞的腿,小聲說:「哥哥我餓了。」


  剛說完,她的肚子就配合著一聲叫。


  約書亞從頹喪中抬起頭來,沖她擠出一個笑,「餓了啊?行,等著,我下去買點兒吃的。」


  「今天除了麵包,我能多要一顆糖嗎?」羅希問道。


  約書亞想也不想就答應:「好,糖。麵包有,糖也有,放心。」


  他說著,有些疲憊地站起來,順手揉了一把妹妹的頭。


  羅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被抹平的包裝紙,「我能要這樣的糖嗎?」


  約書亞捏著那張糖紙,看著上面的字:「巧克力?這牌子我沒聽過,你哪來的?」


  正說著話呢,他們的房間門被人敲響了。


  約書亞笨拙地用遙控開了門,就見燕綏之靠在門邊沖兄妹兩一笑:「羅希?漂亮小丫頭,告訴我你餓么?」


  羅希·達勒立刻指著他,沖約書亞道:「糖,這個哥哥給的。」


  約書亞:「……」哥哥個屁!


  羅希·達勒又轉頭沖燕綏之道:「餓了!」


  燕綏之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帶你吃羊排。」


  羅希·達勒一骨碌站起來,舔了舔嘴唇,「好吃嗎?」


  約書亞:「……」


  他摸了摸遙控器,特別想關門。他就很納悶,這位實習律師吃錯藥了么,突然要帶他們出去吃羊排?


  而且這才下午三點,吃的哪門子羊排?

  坐在駕駛座上的同事一踩油門,車身猛地朝前一竄,噴著尾氣就朝那個背影追了過去。


  出於職業病和某種條件反射,他們看見人跑就想追。


  兩條腿畢竟跑不過四個輪子,沒過一會兒,看守所的車就追上了那個瘋跑的身影。


  車身保持著并行的速度,李搖下車窗喊道:「達勒!」


  約書亞·達勒一看見他們就是一肚子的火,邊跑邊吼:「我□□媽我都已經獲准保釋了,還追我幹嘛?!」


  李:「……」就沖這粗鄙的嘴,就該給這熊玩意兒撕爛了再關個十年八年的!


  「你又想幹什麼?!」李一臉懷疑的看著他,「剛出法院你就跑這麼凶,你說你又想幹什麼?!潛逃啊還是投胎呀?」


  不過他剛說完就反應過來,他們所走的這條路只通往一個方向——


  冷湖看守所。


  這位五大三粗的管教扒著車窗茫然了三秒,突然回頭沖喬治道:「這小子別是有病吧,剛出法院就往看守所跑?」


  他還沒有聽到喬治的回答,就先聽到了車外約書亞·達勒悶聲悶氣的一句話:「我去接我妹妹回家。」


  有那麼一瞬間,李的心裡生出一絲微妙的觸動。他盯著約書亞瘦削的身影看了片刻,突然想開口說「你乾脆上車得了,我們把你順路帶過去,只要你小子別再滿口噴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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