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6|第八十六片龍鱗(一)
第八十六片龍鱗(一)
「待會兒見了陳家太太, 你可要好好表現!」
玲瓏身著一身老式衣裙,款式寬鬆,渾身上下遮掩的是嚴嚴實實, 任你什麼魔鬼身材, 在這玩意兒的遮擋下都看不出來,胖瘦一體化,反正都是這熊樣。
穿成這樣,也就無所謂好不好看了,只能看臉。
她生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蛋, 瑩白嬌嫩, 宛如剛剝殼的雞蛋,潔白細膩,美得驚人,哪怕是穿著被子一般的老式衣裙, 仍舊透著一股子靈氣,在幾個年紀相仿的少女中,屬她最打眼。
同她說話的這位穿著相似的衣裙, 只是衣服顏色更加老氣暗沉些, 梳著同樣死板的髮型, 正是她的娘親, 耳提面命著要她一會兒好好的表現, 可不要在陳家太太前露了怯,陳家太太這是要為她在國外留學的兒子挑個媳婦呢!若是能攀上陳家,那他們家自然是飛黃騰達, 連帶著她弟弟也不愁了!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麼個道理。
陳家大少爺五年前去了滬城讀書,三年前去了國外留學,說是要接受什麼新思潮,三年未歸,陳家太太總算是著急了,這人都二十二了,還不結婚,她什麼時候能抱上孫子?遂強硬地給陳家大少爺發了封電報,告知他她在家鄉為他選了個妻子,妻子的標準自然是按照舊社會來的,要溫婉乖順,賢淑大度,最好以後陳家大少爺在外頭讀書,她在家中伺候長輩,為陳家大少爺生兒育女。
陳家太太勒令兒子,說我不管你在外面折騰什麼,總之你回家來,給我生個孫子,隨後你愛咋咋地,我不管你!
陳家大少爺回了數封電報,都沒能讓陳家太太改變想法,誰叫他父親早逝,家中萬貫家財,若是他不留個種,最後都要落得同族人手中。
奈何陳家大少爺出了國,受到新思潮的衝擊,想法自然與陳家太太不一樣。他在國外見識到了更廣闊的風土人情,愈發對待在鄉下消息閉塞的同胞們感到遺憾,當他收到母親的電報,便立刻回信想要打消母親的念頭,然而陳家太太性格強勢,她本就覺得兒子出去讀書後心野了,電報里還說什麼戀愛自由婚姻自由——這是什麼道理?
哪有這樣的道理?!
從古至今,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例外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關那些洋鬼子什麼事兒?
她兒子就是在外面學壞了!
陳家大少爺身處國外,實在是沒辦法,只好請假回國,奈何從國外回來便需要一個多月,這還是買得到票的情況下,若是買不著票,怕不是他回來了,母親已經找了只大公雞代替他拜堂!
陳家太太要相看兒媳婦,十里八鄉的人家都心動了,其中自然也包括玲瓏一家。
她們家家境不錯,但和富甲一方的陳家比,那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父親不著調,弟弟又不成器,母親每日憂愁,就是如何給弟弟找個靠山,等日後家人作古,他也能活下去。至於女兒?自然也是疼愛的,只是比不過兒子,因此今日陳家的婚事分外重要,她對女兒再三叮囑,要她好好表現。
除了玲瓏外,還有另外四個姑娘,都是年紀相仿,十五六歲,要叫陳家大少爺來說,十五六歲根本尚未成年,身子骨都不曾發育完全,怎麼能生兒育女?但是在這鄉下,十五六歲做了娘的大有人在,有些姑娘過了十六若還是嫁不出去,就要被指指點點,說是老姑娘,家裡人也要因她抬不起頭。
玲瓏今年十五,是這五個姑娘里年紀最小,卻也生得最為美貌的。
她的美貌強悍到即便穿著古板寬鬆的老式衣裙,梳著沒有特色的髮髻,也令其他人黯然失色。
都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一點也不假,任你有十分顏色,穿成這樣子,弄得灰撲撲的,也只能顯現出三分來。
陳家太太在帘子後面一瞧,心裡便有了數。
她刻意不出面,讓這幾個姑娘坐在客廳里等,看看她們的定性,果然,只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兩個神情忐忑,一個左顧右盼,剩下的兩個倒是穩得住,其中生得最美貌的那個姑娘十分放鬆,並不怯場,另外一個則是從始至終端坐,雙手放在膝上,宛如入定老僧,巋然不動。
這一下,就把前頭三個給排除在外了,陳家太太心裡是屬意那個端坐的,畢竟看起來便端莊懂事,其實更適合做他們陳家主母,只是顏色生得普通,倒也不醜,然而她身邊另外一個姑娘太過貌美,便被襯得灰頭土臉起來。
想想自己那玉樹臨風俊秀挺拔的兒子,陳家太太覺著,若是選了這個端莊的,怕是委屈了她兒子。
不過貌美的那個,又太過貌美,日後留在家中守著,她能穩得住么?萬一鬧出什麼不好的消息可怎麼辦?
陳家太太一時陷入了惆悵之中。
這時候,她身邊的媽媽小聲道:「太太,您看那兩位姑娘的腳。」
陳家太太不明所以地看過去,才發覺端莊的那位腳更小一些,幾乎沒有成人的巴掌大,一看那鞋子便知道,這是裹了小腳的。而邊上那位貌美的,腳丫子雖然也小巧玲瓏,卻一看便未曾裹起來,陳家太太當時便搖搖頭,不裹小腳算什麼女人?一點都不好看,真不知道這貌美姑娘家裡是怎麼教孩子的,不裹小腳,不是害了姑娘一輩子么?這誰家願意娶個不裹小腳的女子做主母?
她心裡這便有了數,決計選那個裹小腳的端莊姑娘,雖然容色是差了些,可只要品性好便成。
正要跟媽媽說,讓她去把那端莊姑娘的爹娘叫來,兩家交換一下庚帖,這婚事便算是成了,誰知下一秒,不知為何,那端莊姑娘突然面色一變,捂著肚子,似是不大舒服。
邊上的下人連忙關懷,片刻後過來告知陳家太太,說是端莊姑娘像是吃壞了肚子。
陳家太太瞬間對她的印象跌落谷底!
她要相看兒媳婦,那是早早就放出風聲的,今天的日子早已定下,卻還吃壞肚子,這說明什麼?說明那姑娘,甚至那一家人都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這八字還沒一撇,便已如此,若是婚事真成了,又能有什麼前途?
端莊的姑娘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不知為何突然腹痛,本來想忍卻沒忍住,只好去如廁,回來之後就聽說婚事已經定了,定的是嚴家那位姑娘!
她心中頓覺失落,原以為自己能夠脫穎而出,卻不曾想終究是差了一籌,到底容貌普通,比不過嚴家姑娘的好顏色。
只是可惜了,自己不能成為陳家的少奶奶,便無法幫襯家中,想想都叫人心中難受。
嚴家太太聽說女兒被選中了,簡直喜不自勝!
她家女兒哪哪兒都好,惟獨一點,沒裹小腳,主意太大,唉,其實小姑娘最好是骨頭還沒長硬的時候就把小腳給裹了,這樣才好看,若是長大一些再裹,那骨頭都硬了,能疼得人要命!她跟男人雖然疼兒子,卻也沒不把女兒不當人,還是很寵愛的,因此幼時女兒哭喊,她便想著待她大一點再裹,結果這丫頭越長主意越大,這小腳到底是沒裹成!
今兒個嚴家太太耳提面命,就是要女兒小心謹慎,別把一雙天足露出來,要知道五個姑娘里四個小腳,就她一人特立獨行,陳家那位太太又是出了名的古板,若是得知她女兒沒有裹小腳,那是立刻要出局的!
結果她在外頭等了半天,說是女兒叫陳家太太給選中了!
當時給嚴家太太樂得呀!見了陳家太太后,誇女兒的話那是一籮筐,愣是把玲瓏給誇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好姑娘,說她溫順乖巧,聽話懂事還想孝順,在家裡特別溫柔,待人接物那都是一流的,最關鍵的是,她三從四德學得特別好!
說這些的時候,嚴家太太眼都不眨。
玲瓏如她所言,乖巧地坐在一邊,陳家太太原本瞧不上她那一雙天足,只是嚴家太太都說了,再看這姑娘,倒也不差,容色氣度齊全,若非生了天足,確實是最出挑的,找不出毛病來。
於是她對嚴家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實在是喜歡你家這姑娘,我家秋吾說,一個月後便能到家,我身邊無人承歡膝下,便讓這姑娘留下來吧。」
嚴家太太這就不樂意了,雖然他們家沒有陳家有錢有勢,卻也不愁吃穿,女兒在家裡過得逍遙自在,若是住進陳家像什麼話?雖然交換了庚帖,但到底沒拜堂,沒上族譜,那就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少奶奶,身份地位尷不尷尬?
因此她婉言謝絕,陳家太太倒也沒生氣,覺得這家人雖然是小門小戶,倒也自尊自愛,對玲瓏又高看了幾分。
離開陳家的時候,嚴家太太帶了一大堆好東西走,她倒也想拒絕,可陳家太太說了,那是給未來兒媳婦的
嚴家太太邊走邊笑,恨不得摟住女兒親一口,奈何人多才作罷,待到了家,立刻捧住女兒雪白嬌嫩的小臉蛋:「哎喲我的龍兒,真是給娘爭氣!本來娘以為你要被退回來了!還真叫陳太太給看上了!有福氣!有福氣呀!」
玲瓏被嚴太太捧著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嚴太太連忙道:「我的寶貝兒,你可不能再這樣翻白眼了,叫人瞧見像什麼話?今兒個你表現的就很好嘛!做個大家閨秀,大家閨秀!就算要原形畢露,你也得等嫁進去再說啊!」
玲瓏拿開她的手,朝屋裡走:「您又知道我是什麼原形了?」
「你是從娘的腸子里爬出來的,你什麼德性,娘還能不知道?」嚴太太悻悻然,「誰都會吃虧,獨你不會!其他人家娘也看不上啊,比不上咱家的,你嫁過去不是受委屈?」
「嫁進陳家就不受委屈啦?」玲瓏問,「你沒聽到陳太太說嗎?她的意思是,她兒子在外頭留學,講究什麼自由戀愛自由婚姻,也就是說,她許他兒子三妻四妾的,以後成了親,我是在要鄉下伺候她老人家的,她兒子呢,仍然出國讀書去,還能自由戀愛,合著就是讓我給她生個孫子然後當一輩子下人唄。」
嚴太太道:「那哪兒能呢,你才是正室太太,到時候拜了堂上了族譜,外頭的女人,那是外室,怎麼越得過你?你看你爹外頭那些個女人,哪個敢上家裡來跟我對著干?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兒,不全是你娘說了算?」
玲瓏懶得跟嚴太太爭辯,想法不一樣說再多都是屁話,而且嚴太太也不會知道,按照原本的軌跡走,今日被陳太太選中的可不是她,而是那個姓高的端莊姑娘。
要說那姑娘,簡直就是年輕時候的陳太太,陳太太可喜歡她了,覺得這個兒媳婦合她心意,至於兒子喜不喜歡那無所謂,反正她說了,別的不管,陳家大少爺回來拜堂,給她留個孫子,之後他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她不管他!
高氏雖然生得容貌普通,性子跟陳太太倒是很像,十分的古板守舊,可惜陳太太只看到她與自己相似的一面,看不到不像的那一面。
這位高氏可不一般,她以一己之力,徹底毀了陳家大少爺的一生。
那位陳家大少爺玲瓏還沒見過,這時候相親,女方可沒有這本事,倒是聽說陳家大少爺在國外照了相,給陳太太寄回來一張。陳太太三年沒見兒子想得慌,把那照片當成寶貝,尋常人是不給看的。
不管陳家大少爺生得如何,他確實是跟這年頭其他的文人不一樣。
受到新思潮衝擊的不只是他,出國見世面留學的,更不是只有他一人,多了去了是在鄉下娶了妻子,結果又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新思想女性,不管不顧登報離婚,寫休書的比比皆是,更多的則是完全忽略了在家裡的妻子,與新的妻子領了婚書雙宿雙飛,用洋氣一點的話來講:愛情無罪,自由萬歲!
陳家大少爺卻沒有。
他雖然不喜歡母親自作主張為自己定下一樁婚事,更不喜歡未來妻子素未謀面便要成親,但在受了新式教育的他看來,結婚了便是一輩子的事情,兩人要攜手共度一生,所以自然要在彼此了解、彼此自願的情況下結婚。他生怕人家姑娘不願意,才匆匆請假趕回來,試圖解除這樁荒唐的婚事,並且願意給予女方補償。
誰知與他定親的高氏,連一面都沒見過的高氏,卻因為他提出解除婚約要自盡!
說是若不嫁他,此生也不能再嫁他人,為了守節,成全自己與家人名聲,不如死了乾淨!
可把陳家大少爺給嚇壞了,但他對這女子根本沒有感情,要如何成親?
萬般無奈之下,他也只好試著跟她溝通,希望能夠引導她活出真正的自己。
奈何啊,這高氏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她只認她自己的理,別人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
陳家大少爺希望她能解開纏足,她登時淚流滿面,哭訴他是不想要她,要拋棄她,才如此對她,否則別人都纏足,為何不許她纏?他非要逼她做異類,又是什麼想法?
陳家大少爺漸漸明白,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是無法把妻子教育好的,也無法掰正她已經扭曲的觀念,因此他與母親據理力爭,將剛剛拜堂的妻子帶走,原以為到了新的環境,妻子會慢慢改變,然而他還是失望了。
高氏在古板守舊方面像極了陳家太太,但是在其他方面,那可比陳家太太猛多了。
比如她生怕自己被休棄,生怕夫君另有所愛,對陳家大少爺盯得死緊,任何靠近陳家大少爺的異性,她都要出去阻止。誰叫成親這麼久,兩人還分房睡,不曾圓房?雖然陳家大少爺的原話是沒有感情基礎不能輕易發生關係,但在高氏看來,他就是想拋棄她!
你要怎麼去教育一塊臭石頭?
反正玲瓏是覺得很難。
也難為陳家少爺跟高氏拜堂多年,不曾碰她,始終有禮相待,也不曾對其他女子動心,對外的說法都是家中已經娶妻,再多人勸他將高氏休棄,他都沒有答應。
按理說是個人,但凡是有點自尊,有點自我的人,都該覺醒了。
但高氏她就不。
世上就是有她這樣冥頑不靈之人。
陳家大少爺留學后回國,面對滿目瘡痍,以及愚昧無知的同胞,他滿腔熱血,提起筆桿寫下了許多振奮人心的文章,又進去京城大學任教,意圖喚醒渾渾噩噩的同胞們。
可在高氏看來,他瘋了!
他居然去那種有女人讀書的學校教書!男人女人在一起讀書,這世界不是亂了套了嗎?
可憐陳家大少爺,一輩子毀在這女人手裡,他竭盡全力絞盡腦汁想要幫助她,他願意出錢送她去學校讀書,高氏不願意,寧可哭泣與他鬧,也不肯走出家門,家裡來了客人,高氏更是閉門不見,說那是外男,不該她來招待,總之是什麼人事兒都不幹,但當有女學生來家裡做客,那她就要出場了,非要陰陽怪氣把人刺撓走不可。
後來時局動蕩,陳家大少爺因為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而被通緝,這女人生怕自己也被牽連,逼著陳家大少爺給自己寫了封休書,與他恩斷義絕,結果路上被人騙光錢財走投無路,眼看被人抓住,她居然舉報了自己的夫君!
哪怕有無數青年學生□□抗議,以三弦為筆名的陳秋吾,仍舊被槍|斃示眾。
他的死激起了人們的憤怒,也因此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覺醒,直到百年後,還有人在惋惜這位一代文豪在最年輕的時候隕落,簡直是國家與人類的損失。
至於高氏,她在舉報陳秋吾后自己也沒討著好,舉報了陳秋吾,別人就不知道她是陳秋吾的妻子了?她身為妻子,卻舉報自己的丈夫,畏難時期不能共患難就算了,還落井下石,簡直不配為人!
一時間人人喊打唾棄,高氏卻不覺得自己有錯,她還要恨陳秋吾呢!
成親這麼多年,他連碰都不碰她,不就是嫌棄她嗎?連個孩子都沒給她留下,她憑什麼還要為他守節?憑什麼要跟他同甘共苦?別以為她不知道,他的那些個同事學生,背地裡都瞧不起她!
他不是也沒為她喝斥他們?
既然瞧不起她,當初為何要娶?如今她也二十多歲了,還是個黃花大閨女,誰還願意娶她?
他害了她一生,本就是欠她的!
這番言論驚呆了陳秋吾的擁護者們,誰也不曾見過如此恬不知恥不求上進的女子,陳先生對她如何,世人皆知,她又是在怎麼對待陳先生的?害得陳先生慘死,她竟沒有絲毫愧疚之心,反而倒打一耙,怨恨陳先生毀她一生?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高氏最終還是死了,被憤怒的青年學生們活活打死的,臨死之前,她還在痛罵早已死去的陳秋吾,後悔自己嫁給他這麼多年,連個孩子都沒有,也不曾有人看得起她,尊重過她。
玲瓏覺得,既然這樣的話,那從一開始別嫁不就好了?這鄉下有的是娶不到媳婦的男子,高氏隨便嫁個人,以這年頭為零的避孕條件,包準三年抱倆兒孫滿堂,包準人人都瞧得起她。
所以她搶了人家的婚事,一點都不帶慚愧的。
另一邊,過了一個月,陳秋吾終於趕回了老家,一路風塵僕僕,陳太太見了他,哇的一聲就哭了,撲上來一頓打,打了幾巴掌又心疼,自打三年前兒子決意出國留學,說是要學習國外的新思想,回來救國,她便一顆心惦念的不行,如今一見,個頭高了,人也長大了,真是想得慌啊,怎麼能不想?
陳秋吾性格溫和,連忙扶著母親安慰,母子倆說了許久的話,才將話題轉到那新定下的未婚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