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坑、緊逼
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一向任勞任怨的周誠仁會撂挑子, 更沒想到隊里的大管家周誠志會撂挑子!
他們日常喜歡發牢騷、抱怨、嫉妒,總覺得自己家吃虧, 總覺得周誠志偏心, 似乎抱怨和嫉妒已經成了日常情緒, 卻又從來沒想過真要是不幹了怎麼辦。
之前頭腦發熱說狠話,現在滿地麥子扔著沒人管都去抓老奸兒, 他們又害怕。大部分人一輩子餓怕了捨不得浪費一粒糧食, 有隊長和周誠仁頂著的時候感覺什麼都不怕,可現在隊長撂挑子讓他們隨便自由想幹嘛幹嘛, 他們反而不敢了。
大部分還是嘴上發著牢騷手上還是要幹活的,讓他們像三隊四隊那些人不幹活專門抓老奸兒, 他們也覺得不靠譜。
這可怎麼辦?
天也黑下來, 群龍無首,這些人不知道怎麼辦, 讓他們跟著起鬨行拿主意向來不擅長。
最後有人埋怨:「誰瞎咧咧,出什麼騷主意,眼瞅著咱們就要分麥子,這麼一弄,還怎麼分?」
「就是,你們去拿耗子就不會等分了糧食再拿?那耗子過幾天也不會死絕的!」
眾人七嘴八舌地一通指責, 那些人就給說得抬不起頭來。
看看天也黑了,「行了, 咱們飯後去找隊長認個錯, 明兒繼續收麥子, 不能撂挑子。」
一下子沒有隊長,還真是沒了主心骨。
當天晚上周老漢兒就把周誠志請了自己家去,說老哥倆兒喝兩盅,「你自己帶酒啊。」
周誠誌喜歡喝兩盅,一個螞蚱都能喝一頓酒,他只要有小酒就行。
張翠花大方了一回,親自下廚不加油干炒了一碗花生米,兩滴油做了一大海碗洋柿子蛋湯,蒜泥拌一盆蒸茄子,讓老哥倆喝兩盅。
很快大房周誠義帶來三個咸雞蛋,四房周誠禮帶來一茶碗兒煮花生米,三房周誠信不來,他們家主事的大兒子周明國來了,帶一捆麥秸草編的草辮子,一雙草鞋。
另外族裡親近的幾家也都來了人過來聽他們拿主意。
周老漢兒大名周誠仁,周誠義是他大哥,老三周誠信,他們一母同胞,老四和他們是一個爹,倆娘。
周誠志還有另外幾個老頭子是他們的叔伯兄弟。
因為大隊長張根發的行徑,導致麥收這樣忙碌的時候人心渙散,麥收困難,所以老兄弟們幾個都聚在一起商量要怎麼辦。
周誠義道:「這麼多年,我也不愛說話了,今兒這個事兒不說不行。再這麼折騰下去咱們麥收收不好,夏種種不好,秋收還得扯後腿。他們能兩腿一蹬什麼也不管,咱們老周家可不能跟著起鬨。咱們從老一輩兒在周家莊落腳,就是靠種地過日子,要是不種地吃什麼?西北風能頂飽?」
大家紛紛點頭說是,都問該怎麼辦。
周誠志賭氣,「拉倒吧,我是不幹了,當個受氣隊長好處沾不上邊,壞事全擔著。」
他這個生產隊長和有些村裡的不同,有些隊長能占點便宜,他不但沒便宜還得吃虧呢。畢竟都是幾十年祖輩一起的,讓他當隊長是幹活管人出力的,佔便宜的事兒就拉倒吧。
他覺得其他老頭兒都不愛受累就把他給推出去。
周老漢兒笑道:「你不當隊長誰當,讓張根發那樣的?他當大隊長也沒有什麼實權,開個會兒蹦躂蹦躂罷了。麥子肯定還得收,我看還得抓緊吶,看這天熱得這麼厲害有點不正常,怕的就是有雨。」
他們也都有經驗,今年春天風調雨順的,入夏的時候也沒那麼干,但是麥收這幾天冷不丁熱得厲害不是好兆頭,分明就是提醒他們趕緊趁著天好把麥子收割晒乾歸倉。要是拖拖拉拉慢了,到時候說不定大雨就拍下來。
幾個主要老頭兒都發表了意見,然後周誠義就問張翠花,「弟妹,你是個什麼意思?」
張翠花在一邊早憋不住了,她道:「明天一早隊長和老頭子在家裡呆著,其他人該上工上工。小路兒把工分都記好,乾的快的到時候去幫慢的,工分減下來,不樂意就憋著,先把麥子收回來再說廢話。」
大家笑起來,「就得這樣。」見拿定了主意,有些人家裡有事就先散了,周誠義、周誠志幾個老頭兒留下說說話兒。
「啥時候再去逮坡兔子吃啊。」周誠志茲溜著酒盅里的小酒兒,留著個底一直沒捨得喝乾。
張翠花說笑話,「我看咱們不如也抓老奸兒,拿回來燒燒,也噴香。」
……
老兄弟們正說得熱絡,說要治治這幫龜兒子們,讓他們一夥老老實實幹活。正說得高興,外面又響起嘟嘟的哨子聲,有人喊著:「開會了啊,全村七歲以上的都要到場!都要到場!」
幾個人紛紛罵道:「這個大耳賊真是官迷,好不容爬上去不知道怎麼顛仙好了。」
周明愈從外面回來,「大爺,張根發兒要檢驗除四害戰鬥成果,表彰先進懲罰落後,誰家要是完不成一人九十工分的任務就要倒扣,貼給隊里獎勵先進的。」
張根發之前說一人六十隻老奸兒的任務,現在兩隻三分,那麼就是一個人九十工分。
「我日他猴!」周誠義騰得跳下地,「檢驗他娘去吧,我累一天腰酸背疼的回去睡了。我倒是要看看我一隻老奸兒不抓,他還敢把俺家的工分都扣了不給我分麥子。」說完他趿拉著草鞋背著手晃悠著往外走。
他這麼說其他人也都響應,打算直接無視張根發那個跳樑小丑,讓他帶著那幫子不分輕重的去蹦躂,他們不伺候。
周明愈攔著他們,笑道:「大爺,別啊,有熱鬧幹嘛不看。咱們一隊沒去抓老奸兒的也有勞動成果呢,你們先去,我給你們變戲法兒保管熱鬧好看,快去啊,我隨後就到。」
他也不解釋,只讓大家都帶小板凳趕緊去。
周誠義幾個面面相覷,最後都看著張翠花,「弟妹,怎麼回事呢?」
張翠花搖頭,「我知道啥啊,這小子折騰啥呢。」
「他一直在割麥子,他能抓啥?別鬧事。」周老漢兒說自己兒子。
張翠花道:「不能,咱們紅鯉子最懂事有分寸了。」
眾人:……真是親娘。
周明愈卻信誓旦旦地保證有好戲看,讓大家都趕緊去,他則拉著莫茹去旮旯里說悄悄話,商量要如何如何。
莫茹這幾天目睹村裡那些荒唐事,也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人狂熱起來理智什麼的都是浮雲。三隊四隊一直犯蠢就算了,一隊二隊都收了這麼些天麥子,眼瞅著就要分糧食,居然也跟著去摻和,這不是腦子進水是什麼?
明明可以等兩天,分了糧食再去抓,非要現在折騰。
既然要算工分,那好吧,你們不仁不要怪我不義了。
原本她不想拿出來占人家便宜,結果現在逼著她拿出來,不拿出來還要扣家裡的工分!他們一家子早出晚歸累死累活的,明明是勞動模範,不但不獎勵,居然還想扣光他們的工分。
簡直是豈有此理,叔可忍,嬸不可忍!
她擼起袖子,「拿家什兒來!」
周明愈去拿了個破瓦盆。
莫茹搖頭,「頂啥用啊,換大盆!」
周明愈就去把他們家的臉盆拿來。
莫茹:「至少倆。」
周明愈:……默默地拿了倆過來。
莫茹看了看,「五哥,這是咱們家和面的盆子。」
周明愈:!!!
他找了一圈也找不到更合適的。
莫茹指了指屋檐底下那個接雨水的黑瓦缸,高到他小腿,直徑有半米,「那個。」
吃飯的盆、打水的水筲都不合適,不衛生。
這個水缸里的水不是用來吃的,回頭洗洗乾淨就行。
周明愈瞅著她,豎大拇指,「媳婦兒,你這麼能幹!」
莫茹低笑:「不是你媳婦兒我能幹,是空間能幹,可是個寶貝呢,走吧。」
周明愈把那個小水缸的水倒了,擦乾,兩個手拎著帶著莫茹往大隊開會的場上去。
大隊屋就在周家莊村南頭,院子坐不下那麼多人,所以就在前頭一隊的場里席地而坐。
張根發讓人把大隊里的一盞馬燈點上,掛在門口的樹杈上,馬燈下面放著一張破桌子,一把歪歪扭扭的椅子。他往那裡一坐,搖搖晃晃得意洋洋,讓他有一種萬人之上的風光感覺。他粗黑的手指頭不斷地耙著有點謝頂的大光明頭,時不時地摸摸自己左胸口袋的鋼筆,一臉的驕傲,全都是當幹部面對小老百姓的優越感。
張根發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但是喜歡裝文化人,左胸口袋裡常年插著一支筆,一年到頭也沒機會用兩次。這支筆是去年周家莊被評上先進生產隊得的獎品,本應該是給二隊的,被他給拿了去。
底下的人一個勁地吐槽他,「還用抓蚊子,把他往那裡一放,比燈泡還亮,蚊子蒼蠅都能碰死」,「真是個爛根子貨!」「日本鬼子那時候怎麼不抓他去,讓他留下當禍害!」
看著大家差不多坐好了,張根發清清嗓子,拿著那個鐵皮大喇叭吆喝兩聲,嗡嗡的能傳好遠,讓他十分得意。
周明國喊道:「大隊長,不用這個了,我們不聾!」
張根發哈哈兩聲,他巴不得四外村都聽見自己開會呢,他最喜歡開會了,因為這時候最能彰顯他的英武和氣派。
今天他就是要給二隊那幾個不服管的邪頭一個教訓,讓他們出醜丟人!看他們還敢不聽自己的。
「村民們、隊員們、大家晚上好,今天讓大家開這個會,是為了響應黨的號召,進行一場全黨全民的激烈而又迫(陪)不待急的戰鬥大會總動員!」
底下有開始嗤笑他不會用亂造辭彙。
張根發繼續把他那個「一隻麻雀一年少吃一斤糧食,一隻耗子一年少吃兩斤……周家莊省二十萬斤糧食」的說法說了一遍。
底下有人嘀咕,「大隊長不是說省十萬斤嗎?怎麼又二十萬斤?沒有地瓜,咱們怕是十萬斤也收不到。」
「這不是有地方都畝產三千斤了嗎,咱們也要跟上形勢。」
「我就納悶,為什麼人家可以畝產三千斤,咱們沒有?」
「這你就不懂了,肯定是地瓜,忽悠人呢。」
「咱們地瓜好的也不到三千斤吧。」
……
「我早就把醜話說在頭裡,每人至少有六十隻老奸兒的任務,到現在也有十天,起碼一家也應該拿出十五隻來交任務,給除四害大會獻禮!除四害是全黨全民的大事兒,人人除四害,家家講衛生,有利生產,有利健康!」
有人喊道:「說的是一年一人六十隻,也沒說非得現在交啊,等忙完夏收夏種再抓也不遲!」
張根發氣得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他大兒子張金煥就喊道:「這老奸兒耗子正吃糧食呢,夏收完了再抓糧食都被禍害光了,還有什麼用?」
趙化民等人就跟著起鬨,「就是啊,禍害光了抓了有什麼用?」
一時間兩派意見不同的就吵吵起來。
張根發就道:「不要吵,你們不要吵,上頭都是有規定的,不但繳納公糧是農民光榮的義務,除四害也是我們農民光榮的義務!人家城裡家家戶戶都除四害,咱們怎麼能落後呢?學校里小學生都組織除四害,咱們怎麼能落後呢?」
「要是交不夠任務的,咱們可是有處罰措施的。」他拉著臉,想拿出一副很有威嚴的樣子,只可惜都是知根知底的,尤其老人們沒幾個把他看入眼的自然不會害怕。
……
「大隊長,扣工分是真的?」有人喊。
立刻就有人大聲抗/議,「憑什麼扣工分,我們收麥子不是為社會主義做貢獻?難道不要麥子交公糧?你們拿老奸兒耗子交去吧。」
一時間除四害小分隊和忙夏收的吵起來,鬧哄哄的。
周誠志等人坐那裡跟沒事兒人一樣,二隊的一些人圍著他和周老漢兒,一個勁地說好話賠禮道歉,請他們明天務必帶頭夏收。
吳美英道:「隊長,二叔,你們可是咱們二隊的主心骨,你們要是不管,那咱們不得喝西北風去啊。」
其他人跟著附和,一個勁地認錯勸說,讓周誠志和周老漢兒倆人不能撂挑子。
倆老頭兒吧嗒著煙袋鍋子,周誠志拉著臉不吭聲,周老漢兒道:「聽大隊長說的,是要扣工分的,我們家好不容易掙那點工分,也不能被扣光不是,咱們還是好好抓老奸兒吧。」
其他人紛紛道:「就是抓也得農閑了抓,這時候哪裡有功夫?咱不聽他扯淡。二叔,俺們保證,老老實實跟著你們夏收夏種,你們說啥時候抓老奸兒,咱們就啥時候抓!」
周老漢兒笑了笑,「咱先開會。」
眾人就知道這是同意了。
說起來他們又埋怨張根發,你除四害就除四害,誰還能不響應?你也不能在收糧食的時候瞎折騰啊!
……
上頭張根發還在那裡唾沫星子橫飛,說得口乾舌燥,灌了一大茶缸子茶葉渣子水,才大聲道:「好了,我也不多說,現在各小分隊展示除四害戰鬥的勝利果實,為毛/主席獻禮!」
他的擁護者們就開始跟著高喊,「為毛/主席獻禮!」一個個噼里啪啦鼓掌,得意洋洋,心裡發狠一定要讓二隊那些倔驢好好出個丑,狠狠踩倔驢們的臉,讓他們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