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就是這個孫子一眼看見了你的畫舫,還嚷嚷了出來, 攔都攔不住。」茅紋咬著牙壓低聲音提醒了林瑜一句, 然後揚聲道, 「怎麼, 程公子連別人家的后宅都一併關心起來了,可真是事無巨細啊!」
那程公子叫茅紋一句話擠兌地漲紅了臉,他冷笑一聲,道:「你急什麼,怎麼不叫瑜哥兒來說。」不過一個鹽政的堂侄, 臉略長得好看了些,竟壓了他們這些人一頭, 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地端起來了。到時候人家正經嫡子一生,哪裡還有他站得地!
林瑜神色不變地從美姬手裡接過戲本子, 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對面神色微變的賈璉,知道自己看住了這半年的秘密算是叫他給漏出去了。
不過, 也無妨,橫豎別院已經修葺好, 這些日子就可以搬過去住。原本也沒想能瞞住這麼久, 賈璉來之後他就與林如海商量過,借著賈敏娘家來人把消息放出去。只是還沒來得及動作,正巧今晚就給撞上了, 也好。如今一屋子的都是揚州府最頂尖的官宦人家公子, 那人這麼一嗓子, 只怕明兒整個揚州府都知道了。效果可比他刻意去放消息要更加來的自然。
只還沒來得及出聲, 就聽上頭葉三公子沉聲道:「瑜哥兒這三個字也是你叫的?」揚州府還是太小了一些,一個小小的同知之子就敢這般猖狂,「可是本、公子的廟太小,容不得你這一尊大佛!」
那程公子臉色刷得一下就慘白到底,忙道:「是小可放肆,攪了三公子的雅興。」說著,狠狠瞪一眼林瑜,縮回案幾后不出聲了。
三公子冷冷地盯著那人一會子,沉默了片刻,直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噤了聲。
「三哥。」四公子神色淡淡地提醒一聲道。
三公子回頭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心裡記起這一回是微服,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小小的口角鬧大了,這才出聲道:「也罷了。」又看著林瑜道,「瑜哥兒怎麼說?」
林瑜點了一出思凡就叫美姬奉與葉三公子,然後笑道:「三公子抬愛,只是我一向不大看戲,隨便點一出,您看呢?」
三公子楞了一下看到呈上來的戲本子才恍然,這是說剛才請他點戲的事呢,因嘆道:「果然是謙謙君子,瑜哥兒也太心軟了些。」不過,這樣也好。
這一頁揭過,花船內復又響起談笑之聲。
一夜盡興,臨散之時,三公子還拉著林瑜的手百般的不舍道:「今日得見瑜哥兒如見天人,此一別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還望好生用功,早日蟾宮折桂。」殷殷切切地囑咐了,又囑咐了茅紋定要好生送回鹽政府上,這才算放手。
目送著人走遠了,四公子這才轉頭看向自己的三哥道:「一個小孩子罷了,三哥這是何意?」還是一個鹽政家的侄子,這身份對他們皇子來說著實敏感了一些。
三公子伸著脖子,見再見不到人影了,這才對自己這個不解風情的弟弟道:「日後朝堂上也有這樣一個佳人在眼前不必看那些老頭子好?」見他板著臉,雙眉微蹙的樣子,不由得搖頭道,「你可真真是個木頭!」他怎會不知道這裡頭的文章,只是他對那位子又沒什麼興趣,自然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再說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四公子聽了,不置可否。橫豎他們這一回就是來好好遊覽一回的,三哥想怎樣就怎麼樣吧!
等人都走盡了,兩人也都回了林府,賈璉這才不安地出口問道:「瑜哥兒,這外頭竟都不知道姑太太有孕不成,可是有什麼妨礙?」
林瑜眨眨眼,心道這個花花公子倒是不傻,便安慰道:「無妨的,今日這般倒可以說是正巧了。」頓了一下,又道,「平日里該玩就玩著,回頭我叫人領著你。」
賈璉轉念一想,姑父年過半百方得這麼一胎,小心一些也是有的,便不再放在心上了。之前他和甄家二公子說話時,問怎麼來了揚州,他沒多想,直接就說是奉命來瞧瞧有孕的姑太太。沒成想叫人聽去了不說,還以此為名向林瑜發難,想到這裡他不悅道:「那什麼程公子,是個什麼人物。」
林瑜聽到這裡便笑道:「他父親是新上任的都轉運鹽使司同知,想是才來,沒鬧清楚情況吧!」前頭一個姓岳的叫林如海給算計了一把,已經奪官去職了,沒想到這新來的也這般不識趣。
不過也難怪,林如海卡住了他們收受鹽商賄賂的手,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可不就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連帶著他這個做堂侄的也受了牽連,或者說,因為只是堂侄,所以更加肆無忌憚。原本還有一個可能被過繼為嗣子的傳言,現在賈敏懷孕的事情被報出去之後,只怕來找麻煩的會更多。
這還只是個開始。
賈璉看不出林如海的具體境況如何,卻知道瑜哥兒肯定是要受影響的。雖說,姑太太自己也說了,他自己就不曾願意過繼做嗣子。但是在賈璉樸素的觀念里,三品大員之子和三品大員不知哪裡的堂侄,差別豈止一個天一個地。他為自家姑太太鬆一口氣的同時,看著眼前的少年,難免就為他惋惜地嘆了口氣。
一聽只是一個從四品的官,出身榮國府的賈璉便看不上地哼了一聲,道:「何不與姑父說,他必為你出氣。」
林瑜心道,不過是個出頭的椽子罷了,真要計較,有一個算一個,鹽政上下沒幾個脫得開關係的。便笑道:「不過是個傻子罷了,今日丟了這麼大的臉,且得老實一段時間,何苦來拿這個勞煩堂叔。」
賈璉一聽,憐惜之意更甚,忙轉過話頭道:「不過,瑜哥兒今兒得了三公子的青眼,也是意外之喜。」
果然是個眼瞎的,真不知他哪裡看出來自己得了那個三公子的青眼,林瑜心道,面上則換了一副好奇地樣子問道:「璉二哥與那甄二公子可是舊識?」
說起甄家來,賈璉就笑道:「雖未見過,但做舊識亦無妨,更親近些了。」說著,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了賈家與甄家原是老親,這甄家接駕了三回怎麼怎麼有體面等語,說著又說起了自家在金陵時也接駕過一回,真真是金銀如水、珍珠如泥,什麼天上有的地上沒的都用盡了。真是難為他絞盡腦汁地想了那麼多的話出來,說得跟真的一樣。
林瑜細心聽著,間或問兩句,得知適才甄二公子雖看似與賈璉相談甚歡,但是一句多的話都沒有透露,心裡便清楚了。
等要分開時,賈璉這才意猶未盡的停了嘴,請林瑜留步后自己回了客院。看著賈璉走遠了,他便腳步一拐往林如海的外書房走去。
外書房的燈火果然還亮著,想是之前林如海聽了他叫京墨傳回來的消息,是以便等在這裡。
推門進去,果見林如海還在兒臂粗的蠟燭下執著筆在一本奏摺上寫寫畫畫著什麼,見他來了,丟了筆先道:「夜深露重,怎麼不加一件氅衣。」
林瑜掩了門,道:「堂叔你知道我的,身子最好,不怕這些。」
林如海不大讚同地搖搖頭,道:「也該當心一些。」
兩人坐定,等管家上茶來,各捧了茶盞,林瑜方道:「兩個皇子並甄家的公子突然出現在揚州城,堂叔竟一點消息都沒有提前得到?」
林如海苦笑著搖頭,道:「若不是你叫京墨傳了消息回來,只怕我還在夢裡呢!」
頓了一下,林瑜將今日的誤打誤撞給說了,他輕聲道:「那茅紋雖顯得能幹些,卻是個沒多少心思的,他說不願意打攪我,該是一句真話。」只是,那個楊於庭看著羞羞澀澀的,倒是不可小覷。一邊想著,一邊接著道,「要不是今日伴著賈璉游湖,又叫人給認了出來,只怕我們還真是整個揚州城最晚知道這件事的。」
這件事看上去沒什麼,細細想來,卻是林如海這個鹽政叫整個揚州府的上層給糊弄了。這是一個很糟糕的信號,想必林如海心中也明白這一點。
林如海嘆道:「要不是這一場巧合,只怕堂叔日後在鹽政之上想有些作為就更加艱難了。」不過,也因為這一場巧合,他的位置尷尬都叫人給知道了,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最怕是兩個皇子授意楊於庭不叫咱們府上。」林瑜輕聲道。
林如海回身將自己的正在寫的奏摺拿在手裡看了看,沉默一會兒后道:「必是如此,我與楊知府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何必如此作態。」看了看寫滿了自己心血的奏摺,他抖著手當著林瑜的面,湊到蠟燭的火上點著了。
他一鬆手,那奏摺就吧嗒一下掉到鋪著青石板的地上,不一時就燒了個乾淨。
當今聖上如此做派,不是顯見的找到了接替他的人嗎?只是盡心儘力大半年,人都得罪了個乾淨,他卻迫不及待地遣自己的心腹過來摘桃子,由不得林如海不心寒。
林瑜冷眼看著,然後道:「鹽政這個位置是好,只是與您不大適宜,有可能離開的話還是離了的比較好。」在他的眼裡,對林如海來說,這還真不是一件特別糟糕的事。
原本接受這個鹽政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如今有機會脫身,抓著機會離開便是了。
林如海苦笑著長長地嘆了口氣道:「這個我知。」他走到窗前,看那一輪明月,道,「只是鹽政三年一任,如今才大半年,便是當今也不能隨便換人,除非……」
「構陷。」林瑜薄薄的唇中吐出兩個字。
本朝再讓人詬病,官場上最基本的規則上上下下還是要遵守的。便是做皇帝的也不能隨意的撤換一個正三品的大員。
這在過去的時候是好處,在本朝就很糟糕了。
本朝的皇帝可沒有前朝的有節操,好歹還念著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是把人給撤職了,好歹也能落得個全須全尾,也不會動不動就牽連家人。
像林如海這般,占著緊要的位置,偏偏不是自己的心腹,又急著把人給撤換下來怎麼辦?
構陷唄!當皇帝的一個眼神,下面心領神會的不知凡幾,總能把事情漂漂亮亮地給辦了。
只是,覆巢之下無完卵,無論如何,林瑜在林府一天,就一天不會叫這裡出事。
自林瑜將這兩個字吐出來之後,林如海的腰都傴僂了一些,背著手道:「這只是最糟糕的情況,當今還不至於到這個份上。」
林瑜對他這番猜測不置可否,道:「當務之急,是打聽清楚,當今心目中下一任的鹽政是誰。」有了目標才好行事,在這一番的君臣交鋒之中,佔據主動。
林如海搖搖頭,道:「君心難測。」他遠在揚州,怎麼去猜測身在紫禁城中的君王的心思。原本還有老岳丈榮國公在,一內一外守望互助。只是如今,老國公去了,兩個內兄都是扶不上牆的,整個榮國府呈龜縮之勢,自保且來不及,哪裡能幫得上忙。
「也不知道,還有多久太上皇能下江南呢?」林瑜道。
林如海轉頭看向這個不似常人的堂侄,猶豫道:「你是說?」隨即搖搖頭,「太上皇雖算不上日薄西山,但是和當今比,總歸是熬不過的。」當初就是為了不陷進這個風暴之中,他才死撐著沒有倒向任何一邊。如今大勢已定,何必再自己鑽進瓮中。
林瑜問道:「只是借力也不行嗎?」反正,要的也只是一份脫身的機會罷了。
林如海默默搖頭,道:「都不是好相與的。」停了一下,道,「還有一個法子。」
對著林瑜問詢的眼神,林如海緩緩道:「自污。」
這回輪到林瑜搖頭了,他就是不希望落到那個份上才坐在這裡幫著想辦法,怎麼會讓林如海這般做。他淡淡的反對道:「若真要這麼做,可就是真的任人宰割了。」誰也料想不到,上頭到時候會是寬大一把還是較真到底。不過主動權不在自己的手上的時候,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上頭會看在已經離官去職的份上,不多做為難,林瑜也不會去賭。
「風雨欲來啊!」林如海嘆道。
「辦法還是有的。」林瑜雙手平放在膝上,面色毫無波動的樣子,叫林如海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冰雕的人。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鹽政上缺不得人。如果當今真的已經等不及要換下您的話,那麼那個當今的心腹一定就在近邊。楊知府態度存疑,可以試探。如果他沒有這般心思。那最好,您拖到年底,報個病辭官便可,到時候準不準都有話說。」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說到底,您不是當今心腹,卻佔了這個事關國庫的位置。不過,您也沒有倒向過先太子,這是優勢。那麼,您只要成為他的心腹就可以了,這個有點難,成為一把好用的刀子卻不難。」
最後,林瑜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做一個完人,以不變應萬變。就算想要構陷,他們也需要動手腳的機會。沒有人能做到憑空造出假證來,只要事事當心便可。」這樣,三年任期一過,林如海完美落幕,當皇帝的也少不得給挪一挪位置,甭管去哪裡,就沖著這一份本事也能嚇退不少人。
林如海盯著林瑜收回在袖籠里的手指,半晌道:「楊知府那邊我過些日子去試一下,無論如何會有一個結果。你說的第二……」
林瑜便笑了,無端的叫人心冷。他提高些聲音,喚道:「京墨。」
接過京墨遞來的兩沓紙,遞與林如海,他道:「上面是曬鹽法一,配套的鹽政改制之法一,這便是我說的第二。」早在院試之後,他在發覺鹽政之位比自己預料之中的還要危險時,便抽空準備下了這些。原本還想著大約等過些年才能用上,沒想到今日就可以拿出來了。
林如海低頭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跡,接過來翻了翻,然後像是不堪其重一般,放到了手邊。
林瑜把該說的都說了,拂袖起身道:「夜深了,堂叔保重身子。」說著,便要離開。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林如海問道:「如果是瑜哥兒處境如此,你會怎麼選擇呢?」
林瑜倒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站住了腳仔細想了想,腦子裡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子,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來,笑自己想得太多,道:「我一個都不會選。」手指蹭了蹭下巴,他想著道,「非要說的話,我也不會讓自己進入這樣的處境吧,太被動了一點。」
眼看著自家大爺不知道往哪裡想去了,京墨只好出聲喚道:「大爺,該回了。」
林瑜眨眨眼,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林如海不意竟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一時愣住了。
走在路上,京墨忍不住道:「您寫得這個很要緊吧,就這麼拿給堂老爺不會出問題嗎?」
林瑜想了想,道:「所以,一會兒叫辰子來一趟我屋裡,莫要叫人發現了。」京墨點點頭,一時無話。
之前說過,他是沒想這個大殺器現在就派上用場的。
等辰子領了命走了,白朮這才上前服侍林瑜沐浴更衣。她比起京墨知道的更多一些,林瑜也從來不瞞著身邊的這個內管家。
白朮笑他:「說是這幾年用不上,偏偏還寫了出來。寫出來也罷了,偏偏還拿與人家。拿便拿了,又不放心,叫辰子盯著,您這也太累了一些。」
林瑜趴在浴桶邊上,對著給自己澆水的白朮道:「累就累一些,橫豎過了今晚就應該知道結果了。」他感受著熱水在肌膚上流動過的適意,笑道,「我這堂叔不會用上那個的。」叫辰子盯著只是預防萬一,若林如海真的選擇那這個換取皇帝的信任,那麼密折發出去之時,便是他離開林府的時候。
至於那摺子嘛,陰差陽錯的丟了也是有可能的。
不過,他這個堂叔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是不會做出自絕生路這樣的事情的,林瑜笑眯眯的想。
「大爺心情倒是很好,往日里出去一趟哪一次回來不是先緊著沐浴更衣,今兒倒有心思先處理旁的事。」白朮拿起巾帕慢慢地擦拭過自家大爺潔白如玉、沒有一絲瑕疵的脊背,調侃道。
林瑜靠在自己的胳膊上,歪頭道:「很明顯嗎?」他的確心情很好,這都要感謝當今,要不是他心胸狹窄容不下人,怎麼會襯得林如海處境的凄慘,又怎會叫他白賺一個兩榜進士。
「京墨是一個小傻子,看不出來,辰子的話應該有些看出來了。」
林瑜唔了一聲,回頭道:「辰子若是連這個都看不出來的話,也幹不了這麼長時間。」至於京墨,他原本是想著等自己科舉完了之後再放出去考試,現在看來在他考試之前應該先安排他做些別的。
就像是林瑜料想的那樣,林如海原本還有些心動的話,在看完紙上的內容之後,就像是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整個人都清醒了。
不是說上面的兩個改革之法不好,事實上就是因為太好了,這才叫林如海心驚膽戰。
按照上面的法子,製鹽的成本將低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這沒什麼,低一些百姓受益本是好事。問題出在另一頁的鹽政改革之法之上。
沒有人比現在擔任鹽政的林如海更清楚,鹽政之弊在於官僚,就是他們這些兩榜進士本身。這個改革之法很完美,但是這改變不了觸動了官僚整體利益的現實。甚至因為太完備了,將官僚能夠插手的餘地降低到了最低的程度。鹽商已經不足懼了,官場上的反彈才是最可怕的。
「只可惜當今不是秦孝公,我也做不了商鞅。」比起第一次,林如海再一次拿起紙湊到火光上時,手已經不會發抖。相反他很鎮定,眼看著上好的紙張一點點化為灰燼,又自拿了笤帚,將這一點點的黑灰都掃了,這才坐倒在書房裡的榻上。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遙遠的紫禁城中的君王之心,而是就在近邊的司馬昭之心了。
林如海翻出收在一邊架子上樸實無華的木盒,盒子里放著的是這麼多年他和林瑜的往來信件。他拿起來一封封地重新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以前只道他在林松一家的事情上推了一把,現在想來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還有賈敏曾和他說過的西寧郡王老太妃的事情,突然出現的小廝蘇木,以及隨後就失了腳的世子。雖然,據她說那小廝和世子長得並不相似,但是難道真的就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林林總總,林瑜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點一滴地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有那麼一瞬間,他後悔沒有聽從管家的憂心。他甚至忍不住想,現在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誰?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後悔這個沒有意義,也容易叫人離心。無論如何,瑜哥兒好好的照顧了他們直到現在,整個林府沒有在他們眼前出現任何的糟心事。而且,他總覺的,沒有瑜哥兒,恐怕也不會有夫人現在的這一胎。
就像是在黛玉出生前,他曾經夢見過百花齊開之景,這只是冥冥中的一種直覺。說出來太過無稽怕是要叫人笑話,但是沒來由的,林如海就是有這種感覺。
其實想想的話,如果沒有他林如海,瑜哥兒的路沒準還走得更加順暢一些。按照他的學問院試本就是手到擒來,到時候自然會有人推薦他去西山書院,按照他的人品,人家愛都來不及,也不怕沒有大儒教導。
哪裡需要這樣陷在揚州,備考的時候都要為這整個宅邸憂心。
本就是出了五服的親戚,到時候他就是有事,也牽連不到他,何必這般上心呢?
他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夜難眠。
幾個時辰后,天光微亮。
卯時初,林瑜準點醒來,第一時間看向邊上的白朮。
白朮會意地搖了搖頭,輕聲道:「這一夜都沒動靜。」
林瑜聽了,便露出一個笑來,發自內心的笑容把打小就伺候自家大爺的白朮都看得呆了去。
沒動靜就好,林瑜晨練回來時就聽到林如海已經照常上衙去了。
靈芝給林瑜擦著一頭濕發,輕聲抱怨道:「大爺總是熱氣騰騰地剛練完就把頭髮連著一起洗了,須知養生之道里說,洗浴要正午日光高懸的時候才好呢!」
「跟著李大夫學醫學傻了。」林瑜聽了,從書本子的上的眼光移開些許,看著還是個小孩子模樣的靈芝道,「這都多少年了,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多咳嗽一聲?」
靈芝就撅了嘴不說話了,心道大爺原就和旁的不一樣,一會子她煩蘇木去!
用過午膳,就聽外頭賈璉來請,說是叫游湖去。
林瑜這兩天算是怕了游湖了,又無聊還不如多看幾頁書,便吩咐京墨道:「就說我乏了,請璉二哥自便。那條畫舫若有需要自用便是,我已經吩咐下去了。」
京墨點點頭,去了。回來便說,賈璉請他好生歇息,就樂顛顛的走了。
林瑜心裡搖頭,道:「這麼個性子,誰家姑娘嫁給他都是個坑。」
蘇木剛背完書,好不容易鬆了口氣之後,聽見這麼一聲,便笑道:「誰都跟大爺似的潔身自好,那這世上就沒有柳下惠了。」他算是這群人里經歷的多的,什麼風月、什麼戲台都去過,京城哪家小戲好,哪家丫鬟俏,真要說他能說個一整天不帶打頓的。他想了想京里那些個公子哥的做派,道,「他這樣是打小習慣了,勛貴家的大多都這樣,哪家后宅不是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就他父王寵愛繼王妃的勁,也不妨礙他側妃小妾的抬進門,若是有應酬,逛個樓子更是尋常。
林瑜放下書本,想了想原著里賈璉被王熙鳳給轄制的那個樣,按照蘇木的話來算,這都算是還好的咯?
說起來,要不要破壞賈王兩家再一次聯姻呢?感覺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再者家族之間的聯姻也不是他說能破壞就能行的。如今王家因著王子騰的簡在帝心,正是門第上升的時候,賈家可不得抱大腿。原本嫁給二房的王夫人的分量就不夠了,添上大房襲爵的嫡長子才夠得上寫。
照理來說,王夫人應該不同意才對。因為一旦王熙鳳嫁了進來,她在家族中的地位無疑就降低了。只不過,想想紅樓夢中被王夫人始終捏在掌心的王熙鳳,后宅爭鬥的殺人不見血可窺一斑。
「這麼說他還算好的?」林瑜有些難以置信,想了想道,「妾侍什麼的很麻煩啊,有妻子不就夠了。」
蘇木聽了倒是不怎麼意外,仔細看了看林瑜的樣子,道:「來年進士袍一穿,再把這句話一說,只怕閣老都想把姑娘嫁給你。」只怕到時候,整個個人都要叫狂蜂浪蝶給淹了去。
林瑜便笑了,打趣道:「怎麼,閣老家的姑娘就這麼不值錢不成,非得逮著一個窮書生嫁?」
蘇木無奈道:「您要是窮書生,我就真的不認識窮這個字了。」老實說,他還真沒見過這樣能掙錢的書生。算一算,這些年但凡是新式的東西都是他手裡頭的產業,還不夠賺錢?也不知道他怎麼就瞞到現在的,竟沒一個人知道這些。
白朮坐在一邊,一邊做針線一邊含笑聽著他們兩人說話,就聽見外頭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聽著是有急事的樣子,幾人對視一眼,離得近的蘇木就去應門。聽完外頭人說什麼之後,神情複雜地回來了。
林瑜看他這個表情,眉頭一挑,問道:「這是怎麼了?」
蘇木撓撓臉頰,道:「這不當還說妾侍不妾侍的問題嘛!」他手一攤,道,「外頭有個姓郭的鹽商送來兩個女兒,說是……來給賈夫人分憂?」
「鹽商的女兒?」林瑜從來沒在這方面用心,他只知道昨晚之後怕是全揚州都知道了賈敏有孕的事情,卻沒料到有人這麼迫不及待。
「說是女兒,其實就是養在家裡調|教好的瘦馬。」蘇木解釋道,「這不是揚州的特產之一嘛!」
「這可不是什麼收人歡迎的特產。」林瑜微微坐直了身子,道,「叫退回去。還有,二門之內,一個人都不可知道這件事。」
剛回來的京墨只好再一次往外跑,只是這一回沒走多遠,就回來了,臉上的神情比蘇木剛才還要無奈一些。
「那鹽商把兩個姑娘撂在門口就走了,連個轎子也沒留。」因著叫人指指點點的看著不像,看門的已經叫她們進了門房,就急急地遣人來報。
「衣服留下了吧?那就叫她們自己走回去。」林瑜頭也不抬,吩咐道。
京墨應一聲,這就要走,又聽林瑜道聲:「略站一站。」滿院子的人都驚訝地抬頭看向自家大爺。
林瑜沒注意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等他說話,他想了想,問蘇木道:「你知道那些個瘦馬都會一些什麼?」
蘇木一聽便笑了,暗道自己心多,忙說起來:「這一等的,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化妝面,百般淫巧無一不會;二等的略次一些,但也會識字能管賬,彈得兩首小曲;再次一等呢,我就不大知道了,約莫會寫女工裁剪吧!」他原也接觸不到再下面的,能說出這些已經很好了,又笑道,「這種鹽商之家養出來的,必定是一等一的,比那起子人牙子養得都要好些。」
「可能用?」林瑜問道。
蘇木便笑嘻嘻擺手,道:「能不能用不好說,只是這些人都纏小腳,你最討厭的。」林瑜院子裡頭乃至於莊子裡頭,都是天足。原本莊戶人家纏這個的就少,但就這樣還是花了他幾年的時光給糾正過來。
「罷了。」林瑜擺擺手,道,「要是收了這一家的,只怕後面得一窩蜂的送來,就是招禍了,退回去吧……弄兩頂小轎送回去。」叫纏小腳的女人走回去,她們的腿不都得折了,他還不至於這般。
這一回京墨快快應了,忙不顛地走了。
白朮輕聲道:「還想著找先生的事呢?」
林瑜點頭自嘲道:「我可真是昏了頭了。」那瘦馬聽著學得東西不少,現成的拿來用就是,還不怕她們跑了。可到底來歷不明,要是就他自個兒的話,看看能用就用了。只他現今住在林如海府上,少不得小心一些。
「不過,我只道鹽商會養瘦馬,怎麼這裡很多這個?」
蘇木難得有能夠說與大爺聽的事,尋常只有他問問題的份,因為格外興奮地回答道:「可不是,要不怎麼叫揚州瘦馬呢?這揚州有專門養瘦馬的人牙子,只要找對了門路去尋摸,多得叫您看不多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鹽商養得自然是最好的,那些多是要討好上頭用,尋常也見不著。」
「原來是這樣。」林瑜若有所思。
京墨傳了林瑜的吩咐后回來,帶回了另一個消息。
「堂老爺回府了,這就喚您過去。」
林瑜從懶洋洋靠著的榻上起身,笑道:「可算是回來了。」說著,叫靈芝服侍著套上靴子。
白朮掩唇笑得眉眼彎彎地道:「大爺很期待呢!」
「嗯。」林瑜想了想,打了個比方道,「大約是守了很久的果子終於落地的感覺。」和收拾林松那一家的時候不一樣,那是報仇。現在的話,勉強算得上是收穫?
要不然,就像是林如海昨晚想的那樣,他完全有能力自己買一棟宅子居住,還自在一些,何苦來住在這個鹽政府邸,連糟心事都要多很多。
等雙腳落地,林瑜又變回了往常波瀾不驚的樣子。
「京墨你就休息一會子吧,蘇木。」被點名的蘇木驚訝地抬起了頭,瞬間反應過來不應該這樣,忙站直了垂手應一聲。林瑜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是,大爺。」
在走向林如海外書房的路上,蘇木忍不住偷眼看向走在一步之前的大爺。因為他之前的身份的原因,雖然一直都很謹慎的在京墨的幫助下將臉化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但是林瑜也基本不帶他出門。
他還記得就在他剛來沒多久,一次林瑜看著他一點點的把臉遮起來的時候,說了一句:「畫虎畫皮難畫骨。」從那之後,他的功課就更加重了,也更加沒有往院子外跑的時間了。
怎麼這一次,就突然主動帶他出門了呢?
林瑜帶蘇木出門自然是有原因的,而這也僅僅是考慮到林如海有可能為了這個事情問他,還有什麼能比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更加容易取信於人的呢!
不停歇地走了一刻樣子,這園子叫林瑜重新整飭過,優點是沒人帶著特別容易迷路,也不怕哪個『客人』不小心擅自闖進去,缺點也很明顯,走起來太繞了些。
蘇木也是第一次走到這邊,他緊緊跟著自家大爺,半步不敢落下。一時又想著平日里京墨和白朮的教導,生怕到時候漏了陷,給大爺添麻煩。本身天氣熱,他又這麼一緊張,額角上就有汗水沁出。
果然,不出所料。
見林瑜身邊帶著的不是尋常的京墨,而是一個面生的小廝,林如海沉默了一下,問道:「瑜哥兒,你身後的這個書童,本名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