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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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個心不在焉, 一個渾不在意, 走著走著, 沒留意出了園子跑到了前頭。
林瑜聽著隱隱傳來的人聲, 拉了拉張琮的垂下的袖子, 問道:「那邊可是你們上學的書房?」書房的窗戶並沒有關著,大約裡面的人也在觀景。
張琮回過神來一看,大驚,窗后捻須而笑的可不就是自家先生,來不及計較怎麼就跑來這裡, 忙拉了林瑜的手道:「快走快走。」
「急什麼。」林瑜不樂意, 非是對錶哥不滿,實在是他現在的外在條件達不到, 小短腿怎麼跟得上他?抽回手,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被張琮貿然一拉略散亂的衣擺,「能吃了你不成。」
張琮皺著臉, 正要說什麼, 就聽窗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可是琮哥兒,這麼忙忙地作甚麼戲耍?」
林瑜抬頭,正看到自家大表哥的臉色瞬間苦了幾分,不由得踢踢他的腳後跟, 悄聲道:「愣著做什麼, 還不快回話。」
「回先生的話, 正帶林家表弟出來逛逛。」張琮微微側身, 露出被他嚴嚴實實擋住了身子的林瑜道。
「可是先林潤之之子?」林瑜的父親名沐,字潤之,在姑蘇這一代也算是小有名氣。之前他守孝不得出門,沒什麼交際只是聽老管家說過,如今倒是遇到了。他上前一步,抬手行禮,道,「正是家父。」
這位姓李的坐館先生見他小小一人,穿著大紅羽紗的斗篷,站在雪地里,年級雖小卻自有一番氣度,怡然不懼地對自己行禮,心裡先愛上了幾分,忙道:「外頭酷冷,琮哥兒還不趕緊帶了你表弟進來暖暖?」
聞言,張琮本就苦得快擰出苦汁子的臉更加可憐巴巴了幾分,奈何先生有命,再不情願也只好牽了林瑜的手,往他心目中的龍潭虎穴走去。
這李先生本是張琮母親李氏的族弟,身上也有舉人的功名,卻因為家裡有一個偏心老父,落得個衣食無著的境地被趕了出門。李氏見他學問好,又心存著幫幫這個族地的意思,便將他聘來做自家的西席,橫豎她一個嫁出去的姑奶奶也不怕所謂的族叔。
李先生心知只要自己老父活著一天,他便一天沒有出頭之日,乾脆也不再想繼續科考這事了,只管在張家待得安安穩穩地專心教學生。李氏早就從張老太太手裡接過了這個家,見他盡心儘力,怎麼都不會虧待自己的族弟,他倒是有些過得樂不思蜀的意味。
「李兄難道就從未有過不甘么?」坐在李先生對面的人衣衫襤褸,卻安然自若,毫無困窘之意,抬手沏了一碗茶。
那李先生謝過,方接茶道:「人各有命,時飛志向遠大,為兄以茶代酒,以敬來日弟金殿傳臚。」一抬手一仰頭,便飲盡了。
那時飛搖頭,道:「偏偏好茶牛飲。」只好又與他倒一杯,方謝道,「弟謝過兄長好意。」不過一語盡心。
兩人正說話喝茶間,房門被扣響,李先生笑道:「必是我那不爭氣的學生。」方高聲道,「還不快進來。」
張琮磨磨蹭蹭地推開了門,林瑜見他不甘不願地樣子,心想,從古至今,害怕老師大約就是學生不變的天性了。即使他才告訴這個表哥說,有他這個小童在,那先生又有客,必然不會十分為難他也沒用。
果然,李先生並不問張琮是不是還有功課未完成,只拉著林瑜和他說話,見他條理清楚,比邊上縮手縮腳的張琮還要大方些,心裡嘆了一聲。未留他們多久,只看快要擺飯的時候,就命他好生將林瑜帶回去,又叫上了一個婆子一路遙遙地跟著才放心。
見兩個小的走了,李先生對一直沉默吃茶的友人笑道:「你看,我給你找的這位小學生,可還稱心?」
張琮自出了自家先生兼族叔的大門,就送了口氣,這時候再想不起來原本打得主意,只想著趕緊回祖母那邊是正經。今日林瑜在,大家必是一起用飯的。
姓賈,字時飛,林瑜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一個原著人物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了。他看看匆匆忙忙樣子的張琮,不經意般問道:「那賈先生,你可知曉?」
張琮撓撓頭,道:「我只知是先生好友,外地才來的,如今正尋暫居之地。」
這就對上了,林瑜一笑。想那李先生還與他做引見,只怕是之前他託大舅尋一坐館啟蒙之人,正好尋到了他頭上——這賈雨村與林家倒是有緣分。
果不其然,過午之後,張大舅遣了小子尋他書房說話,說得正是這一件事。
「這賈雨村我也見過,有學問且不迂腐。只是此人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攢夠了銀兩便要繼續趕考。」他細細地說與林瑜聽,知道這個外甥自有主意。
能一舉考中進士的人學問怎麼會差了,能給鍾靈毓秀的林黛玉啟蒙的人又怎會迂腐,林瑜想著,倒是對紅樓一書中這個提綱挈領式的人物很感興趣,便笑道:「只是啟蒙罷了,我原也沒想讓他教我多長時間。」
張大舅笑道:「也得有兩年時間,否則李先生也不會將他薦了來。」原來那賈雨村如今才有秀才功名,鄉試三年一次,今年他生了場小病正巧錯過了,再考就需得在等三年——算上如今快翻年了,也就還有兩年多一點。若是鄉試順利,次年就可參加會試,會試再得中,殿試再差也有個同進士出身,那時就真真是魚躍龍門,一朝成了人上人。
在林瑜的印象中,賈雨村此人被後世部分紅學家批為奸雄,也是在紅樓中少有細細描寫的,由原本志向高遠不入俗流,漸漸被烏糟的官場同化成自私忘義的貪官第一人。
因此在他眼裡,他對賈雨村的興趣倒是第一了。不過這也難怪,他原本請啟蒙先生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事,而是想從讀書人的角度潛移默化的了解這個朝代,到時候不至於讓自己太過格格不入。
沒有一個經過正統教育的傳統讀書人引領著,林瑜再天才也沒辦法走上科舉這條道路,更遑論考取秀才舉人。
彼此雙方都有意,這件事就這麼敲定下來。在賈雨村眼裡,只要教一個些許小童,既得了豐厚的束脩,又並不大耽擱他溫書,何樂而不為呢?
林瑜果真在張家待到臘月才回了自己家。彼時,京城堂叔那邊的年禮都已經到了,他略略地看了看,比之往年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卻多了好些鮮亮的小孩子會喜歡的物事,並一套有林如海親筆批註的四書五經。
他吩咐了白朮將這書擱到外書房,又叫外頭收拾起房舍來。
請了先生白朮是知道的,該怎麼準備心裡早已經滾了幾個來回。她拉了靈芝細細問過先生多大年紀,可有女眷等語,又問林瑜房舍如何安排,林瑜便叫她自與林老管家商量,白朮也不為怪,抬腳就走。
如此忙亂了幾日,又有靈芝來回,說是族長那邊催著打點年貨。
如今的宗族規矩,一族裡過得好的,少不得拉拔拉拔那些沒個營生進項的,免得他們年關難過,丟了一族的臉面。不算如今京城的那家,林瑜一家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因此每年都會拿出一部分產出來散與族人。
靈芝因此不忿道:「怎麼不往那家要去,他們不正管著這府上的產出么,真好意思!」
「苛扣都是心知肚明的,但誰又會拿來面上說?」那群人若是因為得了他那二叔爺的好處就不來領東西,可不就是自打了嘴巴?再說,他們怕是也捨不得到了嘴邊的免費肉,林瑜想著,然後道,「只把之前那邊送來的東西連著單子都拿過去,說今年就這麼些,我擔心族人衣食無著,寧願自己苦些,也要都拿出來。」
靈芝哎了一聲,忙忙地叫人傳話去。
另外,一個人太遠了宗族,說出去也不好聽。君不見,便是榮國府的鳳凰哥兒賈寶玉也上幾天族學,後來因著賈家的族學鬧得太過不堪,又進了大觀園,這才不了了之。
這些年他與京城海叔的書信一直沒斷過,除了前兩年京城出了一樁大事。那時京城戒嚴,風聲鶴唳了大半年,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通信才算是恢復。
隨後,老皇帝昭告天下,太子暴斃、加封義忠親王,自己也火速退位做了太上皇。如今在位的,是原皇四子,並不大讓人矚目的一位,也不知打壞了多少人家的如意算盤。
其中就包括賈府。
不過,相比於林瑜在邸報上看到的一批接一批秋後問斬、抄家流放,奪官貶職的都該額手稱慶,好歹撿回了一條性命。若後繼有人,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階。
「我那便宜先生運氣倒是好。」想著,林瑜對身邊的京墨笑道,「秋闈雖然趕上了風波,但是他在金陵,倒也沒什麼妨礙。等第二年春闈了,大事都定了,他正巧做了第一屆天子門生。」
這兩年,京墨由林瑜帶著,林老管家教著,褪去了跳脫,逐漸露出沉穩的模樣來。他聽著自家大爺這句不大恭敬的話,反問道:「您是看見什麼了,突然想起他來?」他做自家大爺的書童,又兼著伴讀,自然也是在賈雨村跟前讀過兩年書的。
現在要他想起來,那兩年的時光著實是辛苦,連帶著他對這個先生也沒什麼好印象。不說他目無下塵罷,自己原是個僕人之子,也怪不得人家。只是賈雨村講課著實天馬行空,博古論今,又通典故。下課之後,他總要花更多的時間來一一對照著腦子裡強記下的內容再尋去。
這麼說起來,完全不覺得哪裡有問題的自家大爺似乎更加可怖一些。
林瑜手腕一翻,指著一行短短的小字,道:「瞧,被革職了。」
京墨定睛一瞧,搖頭道:「這才上任多久?」甚至都不必多費心思計算,問道,「不足一年吧?」
「可不是。」林瑜含笑放下邸報,京墨自拿了去收拾起來。見他心情好,心裡訝道,自家大爺與賈先生不是還算得上師生相得,怎的他去了職,他倒挺高興?便這般問了。
林瑜不好說自己並非幸災樂禍,只是笑道:「與他無關。我只是想著,過了些許日子,海叔的好消息便要來了。」如今身在這個時代,林瑜又自詡半個局外人,自然比旁人對如今的局勢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上皇已經退位一年,新皇的腳跟卻是將將站穩。別的不說,林如海的升職便可窺一斑。
他這個海叔必不是太上皇或原太子一脈的,否則也不能安安穩穩地在蘭台寺呆這麼久,並且絲毫沒在那場宮變中收到波及。如今新皇即位方一年,他就迫不及待的叫林如海來接手鹽政這個要緊的職位,除了海叔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的沒有表現出傾向之外,也有海叔出身特殊的緣故。
林家早先也是勛貴,還在太上皇的隆恩之下多襲了一代。如今林如海雖是科舉晉身,但是偏偏娶得妻子是四大家族賈家的嫡女。
新皇挑來挑去,單把海叔給挑出來,不過也是打量著自己根基未穩,不好明目張胆地提拔自己的心腹。林如海好歹面上有個純臣的樣子,身份上在太上皇看起來也親近,兩廂考慮之下才選的他。
所以說,在這樣的境況之下,若海叔真是新皇暗中的心腹才是好事。雖然,按照紅樓夢後面的發展來看,八成不太可能。林如海兩頭不靠,偏偏身上任了這樣的差事,可不就是催命。
林瑜所料不錯,京城林府中,賈敏一邊裝出喜氣盈腮的樣叫家人撤了香案,等林如海供好聖旨回了房,摒退下人,夫妻兩個這才相對嘆息。
賈敏何等聰敏之人,怎會不知是自己的出身累及夫婿,不由得滴下淚來,道:「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自悔方才漏了聲色,忙摟了勸慰道:「如今為夫權錢相濟,娘子這是高興壞了罷!」
賈敏聽他說得粗俗,腮邊還帶著一點晶瑩的淚珠,忍不住嗔他道:「又不正經起來,這是能混說的?」又推他,自拿了帕子拭臉。
林如海笑道:「怕什麼,再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做好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景象。」
「罷了。」賈敏心知多說無益,事已至此,還不如早點打點行裝。不獨自己的娘家賈府那一邊,親近人家都要送帖子告知,事情且多著呢,都要她這個做主母的一一分派。
「這鹽政的官邸正好在維揚,離著姑蘇走水路不過幾日。早點出發,今年正好回去祭拜一下宗祠。」林如海見她緩過來,不由得心中嘆了口氣。年頭他的小兒剛剛夭折,自家夫人從那時起身子便不大好,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他是生怕她又多想,倒不如事情多一些,少些思慮。
賈敏不由得順著林如海的想法,接著道:「咱家雖分宗出去了,到底宗祠還在姑蘇,原也是該的。」又道,「回了姑蘇,少不得多住幾天,老宅不現收拾起來怕是來不及。」
林如海捻須而笑,道:「這個不怕,只消為夫向姑蘇去一封信便好。」
賈敏聞弦歌知雅意,只是不大放心道:「那瑜哥兒自幼失怙失持的,如今不過十一罷,怎好勞煩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去管這些庶務?」
「娘子小瞧他了。」林如海與林瑜書信常常來往,自然知道他這個族侄心智不一般。他雖在信中竭力遮掩了,但是林如海到底看出些蛛絲馬跡。因嘆道,「便是為夫,換在他那個處境,怕是也做不到他那般漂亮。」
賈敏妙目橫他一眼,道:「知道咱家是不親近那邊宗族,只是瑜哥兒與我們不一樣,這般下了族裡面子,可有好處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面子?怕甚麼。我冷眼瞧著,這樣才好呢!前頭族長是知趣安分了,瞧瞧都教出寫什麼人來?可見,萬分知趣,不及十分正直。」又道,「瑜哥兒這樣才好呢,心眼子多又何妨,用的正便好。」潤之他有機有人啊!林如海想起了自己原本千伶百俐的小兒,心中不由得一痛。
賈敏見他氣憤的樣,便知他是又想起了當初林松一家的無恥作為,心道那孩子的確怪不容易的,便笑道:「知道你愛重他,這樣誇讚,他還小呢!」考慮了一下,便笑道,「也罷,我只等著看他本事,若不好,我可不依。」
夫妻兩個相視一笑,一時無話。
一旬之後,林瑜拿著這一封和邸報一起送到他手中的信,看了之後,嘆一聲果真如此。對於林如海托他收拾老宅並不放在心上,只交與白朮,讓她自去分派,哪裡曉得那對夫妻還拿他打趣呢!
索性林家如今的交際比以前要輕省好些,一些勉強往來的人家也逐漸斷了關係,林瑜也不在意。只是今年他卻不得去莊上別院貓冬去,這收拾宅子儘管沒有林瑜什麼事,但是他也少不得隔幾日去那裡坐著,也是個意思。
只是族裡瞧著林如海的老宅人聲往來的,少不得多方打聽。天下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呢,再說這也不是什麼要保密的事。族裡很快就從原本看家的下人那裡打聽到,今年林如海要回姑蘇祭祖,又知道了林瑜管著那邊洒掃修葺,不覺得又羨又妒。如今也顧不得早年那樁事了,紛紛上門打聽,把林瑜給煩得不得了。
反正近年下了,族學里沒幾日學好上。林瑜乾脆一併告了假,整日里在自家宅子里窩著,那邊林府也不去了。反正,有林老管家並白朮管著,他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如此,一晃便進了臘月。
這一日,林瑜正擺了個棋盤,殺得京墨眼見著大龍不保,忽見派去碼頭的小子來回說,堂老爺一家的船再有兩個時辰就該到了。
他鬆了口氣忙擲了黑子,道:「我去喊爺爺去!」說著,拿腳就走。
那小子還立等著回話呢,哪知道京墨大哥居然這般沒義氣,撇下他就走了,登時傻眼。
林瑜輕笑一聲,拿過黑子,自娛自樂地繼續下下去,原本已經日暮途窮的黑子又顯出一線生機來。
白朮正好來找自家大爺,見外書房一個呆愣愣的小子立著罰站呢,忙道:「還不快下去。」
那小子巴不得這一聲呢,忙一溜煙地跑了。
而林瑜那個好二叔爺幹得最漂亮、也是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走了甄家的門路,給他的大兒子謀劃了一個知縣。
如今早就不比林瑜祖父那時候了,舉人舉官也是易得。現今除了正經勛貴,哪個不是正經科舉出身。便是勛貴人家如今捐官也多是虛職,早已大不如前。印象中賈家玉字輩便是如此,領個虛職面上好看而已。
且林瑜打聽清楚了,他那個二叔爺並沒搭上甄家的嫡支,不過是七歪八繞的買通了一個旁支,塞足了銀錢,才有了他大兒子林滂這個窮知縣。
赫赫揚揚啊,林瑜看著手中關於四次接駕的甄家的一些邊邊角角的消息,便是這一些不過冰山一角的東西都足以讓人吃驚。他用心將這一些記下,然後將這些紙張丟進炭盆里燒掉。現在的他還沒能力也沒這個必要扛上這個龐然大物,只留下林滂一個人的罪證便夠了。
不知不覺中,那一家已經成為了林瑜手中的魚腩,若是他手鬆一些日子便好過一些,若是緊一些便難過一些。不過,林瑜沒有玩弄獵物的習慣,養了三年的吸血蟲,正是肥了該殺的時候了。可笑他們還毫不自知,還敢對著林瑜囂張狂吠。
特別是當他聽說他那好二叔爺一家送來一隻死了的鷯哥,還信誓旦旦地要他給個說法的時候,林瑜難免對著邊上的張忠抱怨道:「聽聽,拿個死鷯哥,真是蠢得我都替他著急。」
機會都送上門了都不會用,蠢得林瑜都沒心情陪他們玩。都知道栽贓用毒,怎麼就學不會自己病歪歪一下呢?
張忠顯然聽懂了林瑜的言下之意,垂眸道:「那家人最會珍惜自己,怎麼又真的捨得以身涉險?」停頓了一下,他低頭輕聲道,「屬下原以為他們會送一具僕役的屍體來。」
林瑜斜睨了他一眼,對這個忠厚有餘的屬下的心思一目了然,只是不動聲色地笑道:「他們的膽子如今也只剩下這鷯哥那麼大了。」他當然知道對方有可能拿身邊的僕役的開刀,但是說句難聽的,刀在對方手裡,若是他們真的這麼做,他也不會因此有什麼心理負擔。
說他本性涼薄也好,自私自利也罷,但是,他的確沒什麼為陌生人的生死負責的想法。
就算在這時,林瑜想著的,也不過是張忠此人忠厚義氣有餘,狠辣之氣不足,有些陰私怕是另叫人負責。幸好他之前已經有了準備,黃石在那個小院子里做得還不錯,人也忠誠守得住秘密,倒是可以進一步看看。
絲毫不覺林瑜心中已經將他從一些事情上排除在外,張忠認真地問道:「可是要屬下去解決?」
林瑜笑道:「罷了,你且帶人去看看,林爺爺年紀大了,莫叫他吃了虧。」他起身自鋪了宣紙備了筆墨,渾不在意地練起字來。
早先手骨軟,他便在張大舅的勸說下沒有太早練字。如今算起來也不過練了一年,稍稍像樣罷了。不過叫賈雨村來說,已經很好了。
張忠走了不過一刻,白朮並錢嬤嬤兩人來到外書房,不過從兩人緊蹙的眉頭來看,顯得不是很愉快。也是,原本開開心心過個小年,結果轉頭人就送了只死鳥來,也就林瑜還嫌棄那家人家做事不夠大方。
兩人屏氣凝神,束手待林瑜落下最後一筆,白朮趕上前收拾,錢嬤嬤奉上熱巾帕,並回道:「大廚房裡逮住個吃裡扒外的燒火丫頭,請您示下。」
林瑜慢條斯理一根根地拭乾手指,笑道:「可見雞蛋糕好吃,是不是?」
白朮收拾了桌面,接過錢嬤嬤手裡的殘水往外一遞,方回身道:「再好,您也不可多用,這可是您自己給自己訂得規矩。」她一雙美目瞟了一下桌角還帶著些殘渣的點心盤子,示意他今天的份已經完了。
錢嬤嬤慈和地看著這一幕,笑道:「咱家的水好點心好,怨不得大家都愛吃,平日里也是管夠的。就是不知怎的,竟出了那等眼皮子淺見不得東西的,這幾日一直偷偷摸摸地打聽著,廚里的趙大娘冷眼瞧著,正巧給逮著了。」說著她一伸手,將掌心的一張二十兩的銀票與兩人看,道,「那丫頭送給趙大娘的,她不敢擅專。」
「她知道自己給哪家做事么?」林瑜看了看那張皺巴巴的銀票,不是很感興趣地撇開頭,又道,「趙大娘這樣的我之前有說過,她正好做個成例。」這樣的事情本有制度,早先就定下的。只不過,林瑜三年前手段過於利落了一些,這些年規矩又嚴,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將這方面的規矩實行一下,錢嬤嬤心裡知道,不過白問一聲。
「先前還嘴硬,後頭便交代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
林瑜點點頭,也不多問過程,道:「知道就好。正好呢,外頭人應該還在,他們不是叫賠鷯哥么,如今我賠他一個如花似玉的丫鬟,該滿意了。」
如花似玉?錢嬤嬤想想那張哭花了的臉蛋,不過端整而已。但既然自家大爺這般說了,那麼她就得打點起十分的本事,也要將那張臉給打扮出十二分的動人來。
林瑜倒是嫌風平浪靜,另一邊那幾個辦事的長隨雞蛋糕的方子沒拿到,不過也得了個漂亮丫頭自覺有了臉面,可以回去交差。哪曉得那攛掇著琪哥兒上門找麻煩的且被老太爺叫人按著狠揍了一頓,倒是琪哥兒原本也挨罰,不過有他爹護著,到沒吃多少瓜落。
不過,把這丫鬟往老太爺、二爺眼前一放,滿心以為能得賞沒想到卻吃了一記窩心腳,當即就吐了血。那常隨聽那丫頭掩著臉,一行哭一行說:「那邊早盯上了奴奴,奴奴便是為了肚子里二爺您的種,也不能再留著。」又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說了好些求情討饒的話,一時說自己已經看到了做法,一時又說還需檢驗檢驗,哭哭啼啼夾雜不清。
那丫鬟嘴裡的二爺可不就是林治,他本就是個葷素不忌的,又想著飯莊今年生意雖不至一落千丈,到底能支取的錢財短了好些。打聽得眼前這丫鬟正巧在那小崽子家廚房裡做事,又有幾分姿色,便費費心勾到手,又與了她一百銀的錢財叫她打聽。哪知她竟是個不中用的,叫人發現趕了出來。
「行了,哭甚麼!」林治心疼自己那一百兩銀子,擺擺手就使人帶她會自己的院子,叫陳氏安頓去——看在她肚子里那塊肉的份上罷!
老太爺嘲諷地看了眼這個沒有自己半分手段的小兒子,心道日後果然還得靠大兒子林滂。今兒這麼好的機會,隨便弄死個欠了死契的丫鬟婆子,往那小子府上一扔,還不嚇得他將方子給吐出來。一個黃毛丫頭滿破也就二三兩銀,略有些姿色也不過十來兩,哪裡還有今天這事來。
是時候給大兒去信了,想著,他拄著拐敲了敲地面,一臉陰沉對因為兩重長輩的動怒而滿臉無錯的琪哥兒道:「這事過去了就算了,下次好歹問問長輩,別一聲不吭的自己做主,偏送了把柄!」說完,便在沉默的老僕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回房去了。
留在原地的林治聽見這麼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的一聲,臉霎時漲得通紅,又不好立時發作。眼見著人走了,這才怒氣沖沖地回自己院子。一回身,看見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兒子居然連自己老子因著他被罵都聽不出來,居然還弔兒郎當地跟在自己身後,恨不能上去就是一腳。邊上的長隨一瞅不對,忙上前抱住,小聲苦勸道:「外頭有人,這還沒回院子呢!」
聽到動靜出來的陳氏一看這陣仗,原本還因為新來的小妖精難受的她也不顧得了,殺雞抹脖的使眼色叫自己命根趕緊跑。
這琪哥兒在別的方面蠢鈍如豬,這時候倒是機靈了一把,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了。
林治見兒子跑了,也無可奈何。只得回身,一進自己院門,大門關上,牙齒里一聲『老不死的』就怎麼都忍不住的蹦了出來。
大半年不見的兩個大丫鬟手挽著手,一個道白朮念著你給你帶了這個,另一個道我也惦著留了那個,那出去了的誰誰誰也記著你們呢,嘰嘰咕咕個沒完。林瑜坐在轎里側頭托腮一聽,一耳朵的中藥名,不由好笑,自己母親大約是娘家帶來的習慣,給丫鬟取名字只管去翻本草,便宜的很。
待行至垂花門前,半夏道一聲:「壓轎。」林瑜也不要人扶,自掀了冬日裡沉重的轎簾走出來,半夏忙舉了傘遮住他的頭頂,倒把自己給露在了雪中,靈芝一見忙上前遮了兩人。
「倒把這雪給忘了。」林瑜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垂花門,笑道,「到讓你給落著了。」
半夏收起傘,接過靈芝的來交與邊上垂手侍立的丫鬟,道:「就這麼點雪,哪裡就嬌貴起來了?」
林瑜一笑,瞅一眼靈芝,她自會意,挽著半夏笑眯眯地姐姐妹妹起來。不愛在這種事上多用心的他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腳就往前走。
這路哪年不走個七八回,早就熟了的。進了門,還不等他彎腰行禮,張老太太一把摟在了懷裡,摸著頭上的小揪揪,對這邊上的一個婦人笑道:「可算是把這個小金童給盼來了。」
林瑜一時哭笑不得,所以他才不愛扎什麼抓髻,幼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實在是太滿足大人們的惡趣味了。
林瑜來的時候已經過了請安的時辰,不過他一眼掃過去,這時候張老太太這間大屋子裡頭,小輩仍舊一個不落都在。一一行禮過後,他問最大的表格張琮,道:「怎的沒去上學?」張大舅要求甚嚴,他常來常往的又不算什麼外人,很沒必要因他來就下學。
果然,張琮一臉劫後餘生的表情,道:「先生今有客來,故而放了半日的假。」他尚有一篇大字沒練,幸而有了這半日的喘息,要不非得挨戒尺不可。
林瑜眼睛一轉便知道他大約又有功課沒完成,但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過一笑,沒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