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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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始作俑者的那一家,這時候正忙忙碌碌地收拾著各色地產金銀古董, 預備著元宵送與甄家的節禮。其他人那邊就罷了,不甚要緊, 但是甄家那邊卻是萬萬疏忽不得的。


  如今已經快開衙了,吏部文書卻還沒有下來,林松一家怎麼不著急。百般地思來想去, □□都打點到了, 並沒有失禮之處。為今之計,也只有再尋原本送他們一家上青雲的甄家。


  「許是文書哪裡絆住了腳也未可知。」林滂自做了一任芝麻官,自詡有了些許官威,便是說話也文縐縐起來,並不大看得起自己父親這般著急忙慌的樣子。古來名臣, 哪個不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林滂只當自己如今是潛龍在淵, 必將一飛衝天, 是以做足了磐石的姿態, 只道必是無妨的。


  林松哪裡不知道自己這個大兒子眼高手低,但是誰叫他會念書呢,他家振興的希望可不就落在了這個大兒的身上。事務不通又如何,那些個師爺幕僚都是吃乾飯的不成。因此緩和了口氣, 耐心地與他說:「話雖這般說,但是這甄家與我們有一份香火情, 也不叫別人看著說笑話。」


  更何況, 這甄家可是一座再穩固不過的靠山了, 當年拖了那麼些關係好不容易搭上,怎好輕易就斷開了去?不過逢年過節的費一些銀錢,以後用得上人家的地方可多——別的人就是想送,人家可不見得願意收!

  「太靡費了些。」林滂背著手,冷眼瞧著自己弟弟腳不點地的來回對東西,散淡的樣子只叫忙了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上的林治恨不能咬碎一口牙。


  林松慈愛地拍拍大兒的肩膀,笑道:「不過些許銀錢,算什麼?這不是唐詩有雲,千金散盡還復來嘛!」


  還千金散盡還復來,林治肚裡冷笑一聲,故意稍稍拔高些嗓門念單子上的金銀萬器。果不其然,他念一聲,那個老不死的鬆鬆垮垮的臉頰肉就忍不住抖一抖,怎麼看都比他還心疼些。


  要說林治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肚裡也清楚,自來他那個父親就沒把他放在眼裡過。只要有大哥在一天,他便一日摸不到這些個家底。如此,還不如花了乾淨。若是真能得個什麼好差,他也好借了林滂的名頭多收些銀錢,那可是實實在在自己的。


  所謂一丘之貉,便是這般。


  要是林瑜看到這一幕,少不得感慨一番林滂此人與榮國府的賈政還真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叫長輩給他頂在前頭,他自己攤著一雙看似乾乾淨淨的手,享受著現成的果子,說不得還嫌棄做長輩的喂得慢了些。


  不過此時他正坐在外書房,面前站著一個歪著脖子偷偷摸摸打量他的垂髫小兒,見自己爺爺悄悄瞪他忙低下頭,還不忘對他吐舌做鬼臉。


  林瑜舉拳輕咳一聲,打斷了林老管家對小傢伙的瞪視,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八歲了,阿爹阿娘都叫我大寶。」他也不怕,見眼前的漂亮弟弟問起,就脆生答道。林老管家忙解釋道:「家裡見他生得略伶俐些,橫豎也沒正經開蒙,便一直沒敢取上大名。」


  林瑜一聽便明白了林老管家的意思,這是叫他給個名,也是應有之義。他倒不在乎這些,在他看來要保證一個人的忠誠,須得利益誘之、法度嚴之、教化明之,三者缺一不可。便是這樣,還有一句話,叫做所謂忠誠,不過是背叛的籌碼不夠。


  如果一個打小在他身邊長大的人最後還為了這樣那樣的原因,最終選擇背叛他的話,那就只能說明本他能力有限,不過如此罷了!


  「如此,便取名為墨,小名便叫京墨,如何?」林瑜想著自家從張老太太那邊傳來的一水兒中藥名,托腮笑道,「既是文房四寶,又可做止血良藥。」


  那京墨是個機靈的,大約也是林老管家在家裡教過的,呲溜一下就往地上跪了,道:「謝大爺賜名。」


  林瑜滑下凳子,伸手扶起他笑道:「今日便罷了,只是日後莫在跪我,你爺爺也知道,我最不愛跪來跪去的。」又問老管家,「校場可齊備了?」


  見老管家點頭,便牽了自己新上任的小書童的手,笑道:「想不想去校場玩?」


  一聽不用讀書,京墨一雙大眼睛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


  校場一部分是按著現在的樣式,外邊則是按著林瑜的要求,建了一所浴房。浴房外用古法中椒和泥塗壁——椒房除了代指后妃之外,在如今也有溫室之意——內設火牆,分前後二室。前室用於燒水,后室密封。牆壁中鋪設瓦管,前世的水便從瓦管引入后室,正好又提升了室內的溫度。


  林瑜倒是想用銅管呢,只是如今的銅不至於如宋時產生銅荒,但是這些年銅價略有上升,可見已經開始短缺,只是一時還不很明顯。


  大約頂不了幾年時間就要出現問題,林瑜暗暗將這突然想起的這一點記在心中。


  校場張忠已經等著了,他未卸甲之前弓箭最好,林瑜正好把他調來教導自己射擊之術。至於射之後的御,張大舅已經開始尋摸起良種小馬,暫時急不來。


  京墨原本還乖乖地叫林瑜拉著,一來到校場,看見那些個掛著的小弓小箭,再瞅瞅對面牆上掛著的草靶,就按耐不住了。他也不敢掙脫,只回頭期待地看林瑜。


  爺爺說過,大爺比自己還小一歲。除了要恭敬著外,也須得當做弟弟一樣照顧著。不過,弟弟的話,都是長這麼好看的嗎?


  林瑜看他那狗狗一樣水汪汪充滿期待的眼睛,無奈地搖搖頭,鬆了手叫他先玩去。


  張忠眼力最好,要不然也習不得弓箭。他一看歡呼著跑去摸新制的牛角弓的,不就是之前跟著他押送年貨去林族族長那的林老管家的小孫孫,先對慢悠悠的踱過來的林瑜抱拳一禮后,方笑道:「我原對林叔說,這過耳不忘的人才白放著可惜了,如今可不就應了這話。」


  林瑜搖頭,道:「跳脫了些,還得好好調|教。」又問,「如今我二叔爺那邊是誰盯著?」


  「黃石帶著地支倆小子盯著,再穩妥不過了。」張忠回道,似乎沒覺得黃石沒說具體叫他知道是哪兩個小子有什麼奇怪的。原是年初時林瑜那邊就交代過,日後張忠領起教導他武學之職,便只管著天干一隊。地支由黃石單領著,直接對林瑜負責。


  林瑜本身對黃石另有要求,但也不至於為此向張忠解釋。再者,他更清楚張忠這個老實且義氣的,向黃石道恭喜還來不及,哪裡會有什麼嫉妒之心。


  另給張忠武學師傅一職,除了林瑜現在的確需要之外,也是出於安穩人心的考慮。張忠此人忠厚、又時常照顧下屬,講聲望黃石比不得他。天干地支兩隊分流是林瑜一開始設立時就想好的,如今適逢其會,黃石比起張忠來更適合去做一些不在檯面上的事,自然乘此機會先分開。


  至於現在的地支還擔不起林瑜心中職責卻不要緊,橫豎暫時沒什麼大事。真正的地支,人手還要靠黃石自己一點點尋摸出來,到時候規矩一立,才算成型。


  如今這般,連個胚子且還算不上。


  進校場第一天,不過扎了馬步,用張忠的話說,先松活松活筋骨,日後再講其他。


  結果,這校場還沒呆上一個時辰呢,一個小子就匆匆地走過來,張忠看他那形容聲色不比往日,又見林瑜目不斜視,便是那小書童京墨也苦兮兮地不敢亂動,便道走開個一時半刻也無妨。


  再者,林家的規矩,不是自己負責的地方,不可擅闖。那小子雖是領了命來的,哪裡敢進校場呢,見著自家隊長,忙殺雞抹脖的使眼色。


  張忠走過去,照著腦袋就是一巴掌,道:「站直了說話,上躥下跳的,做什麼呢!」


  那小子嘿嘿一笑,道:「好事兒啊,那邊那一家讓人給告了。」說著他摸了摸才長出些青色的下巴,嘖嘖道,「開衙第一天,知縣怕是給氣壞了,這一年的好兆頭就這麼飛咯!」


  「行了,我知道了。」張忠心裡這麼一算,便知大概是黃石那邊提前發動了,也不管這小子忙忙地折身王子佳大爺那邊走去。


  如此這般一講,林瑜無動於衷地聽了,然後問道:「還需站多久?」


  張忠下意識地看看室內的座鐘,道:「第一次時間不宜太長,再有五分鐘便罷。」林瑜自來喜愛定時定點,是以林家的仆下都習慣了分鐘的演算法,倒比以前要好使一些。


  「那便五分鐘后再說。」他微闔了眼,點滴的汗水自白玉般的額頭上滑下。


  賈雨村此人人品如何,暫不去說。只說此人一路順順利利地將舉人進士考下來,又能得林海青眼,聘與自家愛如珍寶的女兒做西席,教出了林黛玉這個十二分聰慧靈秀的學生,可見學識是盡有的,且不是尋常腐儒。


  林瑜冷眼瞧著,此人教書倒也不錯。講課也深入淺出,聽起來十分省力。就是多旁徵博引,酷愛用典,不過這也是文人通病,若沒有這些,往往人家還瞧你不上。


  林瑜聽出了趣味,常常一上午的課上完,他再一一地問典故的出處。賈雨村因而長嘆他天賦異稟,過目不忘實在是難得的人才,常常勉勵他好好學習,莫要讓不想乾的人耽擱了科舉,倒是一片拳拳愛心。


  如此,太太平平地過了些時日,到了臘月三十。


  今年本不是大祭,不過林家乃是一地望族,該有的體統並不能缺。是以,一大清早,族長便使了人來,教導林瑜如何祭拜如何捧香。林瑜一一的領了,方遣人好生將人用上等紅封送了回去。


  「今年可是怪了,怎麼巴巴地來教這個?」白朮小心翼翼地將手裡大衣裳給掛起來,道。


  林瑜端端正正地坐著,眯著眼眼神,聽白朮有此一問,便解釋道:「雖然都是同一個祖宗傳下來的,但也有個親疏遠近,畢竟都分了房。我家原本與族長還近一些。」他不好動,只努了努嘴示意西邊的方向,道,「我那雖叫著二叔爺,實則到我下一輩,便要出了五服,畢竟不過是同一個高祖。」


  靈芝聽了,心裡掐著手指算了算,道:「可不是,虧得那家還好厚的臉皮。」她不屑的撇嘴,那家人的烏糟樣,便是她一個做小丫鬟的都看不下去。


  「如今焚香祭祖這樣的事,規矩比起以前也鬆散得多了。略略改動一下獻帛捧香之人,給哪個家一些體面,也不過在族長的一力安排,無傷大雅。」這一些林瑜在幼時聽林父念叨過,心裡門清。


  白朮停了手上的活計,皺眉道:「那您原本是?」


  林瑜想了想曾經在襁褓中上名時看到的父親獻帛的畫面,道:「按照親疏遠近,就是給我排一個獻帛之責也說得過去。」這種事情一看親疏,二看祖德。說白了,就是在血脈之外,還有看這家是不是出息。沒見原紅樓夢中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正經寧國府正派玄孫賈薔連個名字都沒有,還比不上榮國府二房次子賈寶玉。這其中固然有賈薔被分房出去了的緣故,又何嘗不是他父母早亡無依無靠,比不得賈母掌心的鳳凰哥兒呢!


  林瑜的情況與之略有相似,整個林族,早先除了侯爺一家,算得上出息的便是林瑜祖父。知府正四品,掌一府之政令,總領各屬縣,凡宣布國家政令、治理百姓,審決訟案,稽察姦宄,考核屬吏,徵收賦稅等一切政務皆為其職責。已經算得上是一腳步入了高官的行列,又是實權官。


  是以當初林父常年獻帛,若有林侯爺一家參加的大祭,那麼整個林族都要退一射之地,林父便擔起捧香之責。


  林瑜父母雙亡之後,本應該接過父親的位置。只不過,那好二叔爺一家借著搭上了甄家的線,謀了個小小的知縣,倒成了如今一族裡,除了林如海之外唯一的官。林家族長那麼一思慮,又看在錢財的面子上,便輕輕鬆鬆地劃去了原林瑜之職,交與那一家。


  「今年的話,應該是那一車地產苛扣太過,太不給他這個一族之長面子的緣故。」林瑜一針見血地戳破了那做族長的小心思,心中不由得嘆道,這人還真是連一點點小小的權利都要捏在手心,時時刻刻地向著怎麼將它發揮作用。


  「太勢利了些。」靈芝心直口快,又被白朮從鏡子里瞪了一眼,白晃晃的西洋鏡將她的溫怒照得清清楚楚。靈芝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她這些年一直是白朮帶著的,平日里最是怕她。


  林瑜一笑,都說賈府眾人各個都長了一雙富貴眼、一顆體面心,其實這世上的大多數人誰不是呢?否則怎會有先敬衣裳后敬人的話,只不過那一府里做得更赤|裸|裸一些罷了。


  慢悠悠地吃過中飯,林瑜這才在張忠、甲、子、丑四護衛的陪伴下,坐著車向著林族族地行去。原本白朮想讓靈芝跟上服侍,不過林瑜卻念著祭祖這一事看著莊重,實則並無太多可下手的地方,規矩就那麼些,走完了事,誰也不愛在寒浸浸的祖祠多待。萬一真要有什麼,一個小丫頭也不頂事,不如多帶兩個護衛。所以,一家老小就被林瑜給盡數留下了看家。好歹,如今家裡還有一個算得上要緊的人物。


  今兒便是除夕,一般便是再是爛賭的人也該回家過年了。那穩婆一家現在應該已經察覺出不對,算算日子,再過個十來天這邊就能夠得到消息。現在那穩婆應該已經慌了吧,林瑜愉快地想。


  林族雖是百年的書香世家,但是在本朝入關的時候經歷過戰火,宗祠早就坍塌過一次,現在林瑜看到的是數十年前新修葺起來的。也就是在那時候林侯爺一支分宗了出去,這裡頭另有一番緣故,如今倒也不必再提起。


  時隔三年,林瑜總算再一次見到了二叔爺家的那個舉人知縣。比起他印象中低眉順眼地跟在二叔爺身後的樣子,一任知縣官結束,倒是有了些官威。雖然還是跟在二叔爺邊上,但是聽著眾人的奉承,也不再低眉彎腰的謙遜推辭。


  做了三年的一縣父母,林滂今日總算揚眉吐氣、衣錦還鄉。今日祭祖,他也就在族長面前微微欠欠身——看在他輩分的份上罷。不耐煩地聽著族人伸著舌頭不打頓的奉承,林滂嫌棄他們說得粗俗,正自不耐煩,一轉頭,可巧看到一個芝蘭玉樹、形容秀美的小少年背對著昏黃的日光緩步前來。


  林滂愣了愣,這才緩過神來,臉不由得一拉。


  這一份喜怒形於色的本事,也難怪他被當地的胥吏把在手掌心玩弄。若是真心清廉剛正倒還好說,不過就是一任官做不下去,被提前趕走,說不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可偏偏隨了他老父,還貪。也怪不得人家把他當幌子頂在前頭,若有事,便是個現成頂包的,倒是正巧合了林瑜的心意。


  所以說,這一家子都是又狠又蠢又貪,當年若非林父趕考暴斃,林母肚子里揣了一個,心神失守之下沒挺過來,哪裡輪得到他們?

  林瑜也不看他臉色,自去了宗祠邊上的耳房歇著。外頭族人排班還需一刻,才輪得上裡頭排布起來。在林瑜眼裡固然效率地下,但反正沒有勞動他,他更是樂得省力。


  裡頭正有幾個青年書生模樣的人坐著吃茶,彼此之間雖算不得十分熟悉倒也融洽。沒想到一轉頭就見一個面生的小小少年含笑走來,不禁詫異地互相看看。


  其中族長正經嫡孫名瑚的,早先得了老祖父的吩咐,忙起身迎他。又帶著林瑜與諸位堂兄弟各自廝見過,方攜了他在自己邊上坐下。林瑚自己也早早沒了父親,不過母親祖父母健在,比林瑜要好些。又見他生得不俗,小小年紀又沉穩,心裡便多愛重幾分。


  「我虛長几歲,單名一個瑚字,你若不嫌,便叫我一聲瑚大哥。」他撇過身子,輕輕咳兩聲,又笑道,「往年一直有心親近,只是我常年閉門讀書,你又守著孝,彼此都深居簡出的,今日總算逮著時候了。」


  許是嫡長嫡孫的,又逢上玉字輩,取名便格外傾向於瑚璉這樣的宗廟禮器,眼前這個的名可不就重了榮國府賈家襲爵大房長子賈瑚。只不過眼前這個卻是平安長成了。林瑜心中暗想不過一瞬,他張口道:「如此,瑚大哥只叫我瑜哥兒便是。」比起在座幾位已經長成的青年低沉的嗓音,林瑜的童聲清脆悅耳,聽在眾人耳中卻毫無尖利之感。


  林瑚聽這個尚未總角的小少年用舒緩的語氣,字正腔圓地與自己這麼說道,對上他含笑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就放開了拉著林瑜的手。


  除了林瑚之外,其餘的幾位眼見著淡淡的,只顧自己吃茶,彷彿之前還算融洽的氣氛不存在一般。林瑜渾不在意,那幾人是哪幾家的他心中自有數。與林瑚淺淺交談些許,一時倒也無話。


  不過,林瑜念著自家離張家略遠了些,若是在那裡讀書少不得日日借住,不自在且不說,也不是親戚長處之法,便沒應。兼之,張家正經表哥張琮已經取了秀才功名,被張大舅送去了西山學院念書,最小的張珏正是淘得厲害的時候,他與其他的便宜表兄弟又沒什麼交情,張老太太轉念一想,便不再勉強。


  另外,一個人太遠了宗族,說出去也不好聽。君不見,便是榮國府的鳳凰哥兒賈寶玉也上幾天族學,後來因著賈家的族學鬧得太過不堪,又進了大觀園,這才不了了之。


  這些年他與京城海叔的書信一直沒斷過,除了前兩年京城出了一樁大事。那時京城戒嚴,風聲鶴唳了大半年,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通信才算是恢復。


  隨後,老皇帝昭告天下,太子暴斃、加封義忠親王,自己也火速退位做了太上皇。如今在位的,是原皇四子,並不大讓人矚目的一位,也不知打壞了多少人家的如意算盤。


  其中就包括賈府。


  不過,相比於林瑜在邸報上看到的一批接一批秋後問斬、抄家流放,奪官貶職的都該額手稱慶,好歹撿回了一條性命。若後繼有人,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階。


  「我那便宜先生運氣倒是好。」想著,林瑜對身邊的京墨笑道,「秋闈雖然趕上了風波,但是他在金陵,倒也沒什麼妨礙。等第二年春闈了,大事都定了,他正巧做了第一屆天子門生。」


  這兩年,京墨由林瑜帶著,林老管家教著,褪去了跳脫,逐漸露出沉穩的模樣來。他聽著自家大爺這句不大恭敬的話,反問道:「您是看見什麼了,突然想起他來?」他做自家大爺的書童,又兼著伴讀,自然也是在賈雨村跟前讀過兩年書的。


  現在要他想起來,那兩年的時光著實是辛苦,連帶著他對這個先生也沒什麼好印象。不說他目無下塵罷,自己原是個僕人之子,也怪不得人家。只是賈雨村講課著實天馬行空,博古論今,又通典故。下課之後,他總要花更多的時間來一一對照著腦子裡強記下的內容再尋去。


  這麼說起來,完全不覺得哪裡有問題的自家大爺似乎更加可怖一些。


  林瑜手腕一翻,指著一行短短的小字,道:「瞧,被革職了。」


  京墨定睛一瞧,搖頭道:「這才上任多久?」甚至都不必多費心思計算,問道,「不足一年吧?」


  「可不是。」林瑜含笑放下邸報,京墨自拿了去收拾起來。見他心情好,心裡訝道,自家大爺與賈先生不是還算得上師生相得,怎的他去了職,他倒挺高興?便這般問了。


  林瑜不好說自己並非幸災樂禍,只是笑道:「與他無關。我只是想著,過了些許日子,海叔的好消息便要來了。」如今身在這個時代,林瑜又自詡半個局外人,自然比旁人對如今的局勢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上皇已經退位一年,新皇的腳跟卻是將將站穩。別的不說,林如海的升職便可窺一斑。


  他這個海叔必不是太上皇或原太子一脈的,否則也不能安安穩穩地在蘭台寺呆這麼久,並且絲毫沒在那場宮變中收到波及。如今新皇即位方一年,他就迫不及待的叫林如海來接手鹽政這個要緊的職位,除了海叔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的沒有表現出傾向之外,也有海叔出身特殊的緣故。


  林家早先也是勛貴,還在太上皇的隆恩之下多襲了一代。如今林如海雖是科舉晉身,但是偏偏娶得妻子是四大家族賈家的嫡女。


  新皇挑來挑去,單把海叔給挑出來,不過也是打量著自己根基未穩,不好明目張胆地提拔自己的心腹。林如海好歹面上有個純臣的樣子,身份上在太上皇看起來也親近,兩廂考慮之下才選的他。


  所以說,在這樣的境況之下,若海叔真是新皇暗中的心腹才是好事。雖然,按照紅樓夢後面的發展來看,八成不太可能。林如海兩頭不靠,偏偏身上任了這樣的差事,可不就是催命。


  林瑜所料不錯,京城林府中,賈敏一邊裝出喜氣盈腮的樣叫家人撤了香案,等林如海供好聖旨回了房,摒退下人,夫妻兩個這才相對嘆息。


  賈敏何等聰敏之人,怎會不知是自己的出身累及夫婿,不由得滴下淚來,道:「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自悔方才漏了聲色,忙摟了勸慰道:「如今為夫權錢相濟,娘子這是高興壞了罷!」


  賈敏聽他說得粗俗,腮邊還帶著一點晶瑩的淚珠,忍不住嗔他道:「又不正經起來,這是能混說的?」又推他,自拿了帕子拭臉。


  林如海笑道:「怕什麼,再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做好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景象。」


  「罷了。」賈敏心知多說無益,事已至此,還不如早點打點行裝。不獨自己的娘家賈府那一邊,親近人家都要送帖子告知,事情且多著呢,都要她這個做主母的一一分派。


  「這鹽政的官邸正好在維揚,離著姑蘇走水路不過幾日。早點出發,今年正好回去祭拜一下宗祠。」林如海見她緩過來,不由得心中嘆了口氣。年頭他的小兒剛剛夭折,自家夫人從那時起身子便不大好,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他是生怕她又多想,倒不如事情多一些,少些思慮。


  賈敏不由得順著林如海的想法,接著道:「咱家雖分宗出去了,到底宗祠還在姑蘇,原也是該的。」又道,「回了姑蘇,少不得多住幾天,老宅不現收拾起來怕是來不及。」


  林如海捻須而笑,道:「這個不怕,只消為夫向姑蘇去一封信便好。」


  賈敏聞弦歌知雅意,只是不大放心道:「那瑜哥兒自幼失怙失持的,如今不過十一罷,怎好勞煩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去管這些庶務?」


  「娘子小瞧他了。」林如海與林瑜書信常常來往,自然知道他這個族侄心智不一般。他雖在信中竭力遮掩了,但是林如海到底看出些蛛絲馬跡。因嘆道,「便是為夫,換在他那個處境,怕是也做不到他那般漂亮。」


  賈敏妙目橫他一眼,道:「知道咱家是不親近那邊宗族,只是瑜哥兒與我們不一樣,這般下了族裡面子,可有好處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面子?怕甚麼。我冷眼瞧著,這樣才好呢!前頭族長是知趣安分了,瞧瞧都教出寫什麼人來?可見,萬分知趣,不及十分正直。」又道,「瑜哥兒這樣才好呢,心眼子多又何妨,用的正便好。」潤之他有機有人啊!林如海想起了自己原本千伶百俐的小兒,心中不由得一痛。


  賈敏見他氣憤的樣,便知他是又想起了當初林松一家的無恥作為,心道那孩子的確怪不容易的,便笑道:「知道你愛重他,這樣誇讚,他還小呢!」考慮了一下,便笑道,「也罷,我只等著看他本事,若不好,我可不依。」


  夫妻兩個相視一笑,一時無話。


  一旬之後,林瑜拿著這一封和邸報一起送到他手中的信,看了之後,嘆一聲果真如此。對於林如海托他收拾老宅並不放在心上,只交與白朮,讓她自去分派,哪裡曉得那對夫妻還拿他打趣呢!


  索性林家如今的交際比以前要輕省好些,一些勉強往來的人家也逐漸斷了關係,林瑜也不在意。只是今年他卻不得去莊上別院貓冬去,這收拾宅子儘管沒有林瑜什麼事,但是他也少不得隔幾日去那裡坐著,也是個意思。


  只是族裡瞧著林如海的老宅人聲往來的,少不得多方打聽。天下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呢,再說這也不是什麼要保密的事。族裡很快就從原本看家的下人那裡打聽到,今年林如海要回姑蘇祭祖,又知道了林瑜管著那邊洒掃修葺,不覺得又羨又妒。如今也顧不得早年那樁事了,紛紛上門打聽,把林瑜給煩得不得了。


  反正近年下了,族學里沒幾日學好上。林瑜乾脆一併告了假,整日里在自家宅子里窩著,那邊林府也不去了。反正,有林老管家並白朮管著,他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如此,一晃便進了臘月。


  這一日,林瑜正擺了個棋盤,殺得京墨眼見著大龍不保,忽見派去碼頭的小子來回說,堂老爺一家的船再有兩個時辰就該到了。


  他鬆了口氣忙擲了黑子,道:「我去喊爺爺去!」說著,拿腳就走。


  那小子還立等著回話呢,哪知道京墨大哥居然這般沒義氣,撇下他就走了,登時傻眼。


  林瑜輕笑一聲,拿過黑子,自娛自樂地繼續下下去,原本已經日暮途窮的黑子又顯出一線生機來。


  白朮正好來找自家大爺,見外書房一個呆愣愣的小子立著罰站呢,忙道:「還不快下去。」


  那小子巴不得這一聲呢,忙一溜煙地跑了。


  「在我自己的家裡,要做什麼事情又有多大的難度呢?」林瑜簡簡單單地敘述了一下當年他怎麼指示林老管家把看燭火的下人引走,又怎麼開棺驗屍的。然後道,「病亡和外傷致死,這裡面的差距,就算是我這一個小孩子,也是看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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