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餘氏的神情,瞬間頓了下,未曾被人察覺就揚起平時的微笑,招呼姑娘到自己身邊。
李映月卻堅持對父母行禮問候結束,才走入。
從行為舉止也能看出,哪怕遠離權力中心的李昶一家,也一樣繼承了李家的祖訓,哪怕是男尊女卑的大環境下,李家也沒有疏忽對女孩的教育。也難怪在李昶還沒高升時,李家一度被成是靠著家中女兒聯姻才保住的名流地位。
這些李家女孩,也的確在聯姻中,起了不少作用。
雖成茶餘飯後的閑話,也擋不住外界對李家女的高度評價。
婢女將李映月身上的大氅取下,餘氏愛憐地摸著女兒受凍了的臉,雖隻是初冬,但京城夜晚已非常寒涼,李映月極為依賴地靠在餘氏的手掌心磨蹭。
餘氏讓李映月在自己身邊坐下,將一熏籠擱在李映月旁邊的案幾上,讓李映月盡快暖和。
熏籠是用竹、木為原材料,雕上鏤空花紋的罩子,供人暖手暖身,不少富貴人家也會在碳盒裏麵放上香料,用來熏衣物被褥。
將熏籠放在同等材質的碳盒上,取用十分方便。
餘氏握著女兒冰涼的手,對李昶道:“月兒那屋子也按個地龍?”
李昶捋著胡須,有些不讚成:“地龍需要在外砸洞燒炭,還需鑿渠道,邀月築的主屋地板要全部重新施工,是個大工程,這不是問題所在,連李達的東苑都沒有,臨時給月兒造了,怕是要有諸多閑言碎語,以後月兒在其他姐妹中難免被落口舌。”
李達是大老爺的名諱,李昶的也是事實,地龍就是皇宮都不可能每個宮都造,他們所在的這一處是當年祖爺爺建下的,老夫人把西苑給他們,何嚐沒有補償的意思。李昶當年幾乎可以被趕出李府的,就怕他與李達爭奪祖產。
現在榮耀歸來,老夫人不可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就把更美更好的西苑給了他們一家,至於原本住在這裏的李達他們有沒有意見,就不得而知了。
李映月搖頭:“映月要地龍何用,有熏籠就滿足了。”
女孩滿足純真的笑靨,似乎在她眼裏地龍不是什麽稀罕物,但任誰都知道它的價值。讓夫妻兩又是欣慰又是熨帖,女兒有時候執拗也愛耍脾氣,但對她不在意的事物,從來都是大度的。
身邊的丫鬟們都習慣了這一家子對唯一的嫡女那疼寵嗬護的樣子。
一家子和樂融融,都遺忘了跪在地上的雲棲。雲棲始終垂著頭,麵無表情地望著地麵,唯指尖微微攥了攥,以掩飾內心的不平靜。
此刻她隻覺得隔著薄薄的褲子,地麵的寒氣直往膝蓋骨鑽。
像李映月這樣的世家姐,多的是折騰人的法子。
比如她一照麵就看雲棲不順眼,不會直接,隨隨便便的路過不費絲毫心思,就能讓雲棲跪到荒地老,還完全不失姐的體麵。
當然雲棲要是認為李映月是故意針對她,無論是誰聽到都會笑掉大牙,她雲棲有什麽資格讓堂堂李家嫡女針對。
但重生而來的雲棲卻再清楚不過,李映月的確是看不慣她的,特別是她的臉。
前世她一來李府就發了高燒,由於狀態實在太差李濟為防牙婆訛人,將她扔到了廢舊柴房關了大半個月,這期間隻有偶爾被吩咐過的丫鬟送來點餿了的粥飯,在她熬不下去的時候,被人救下了。等她退燒後重見日,剛好遇到邀月築要添下人,李濟就拿她去添數了,沒想到李映月第一眼見她,神情就很古怪,直接把她留在了內院。
雲棲當然不知道這種古怪哪裏來的。
對於能分到主院之一的雲棲,她從其他丫鬟的表情也能看出她的幸運,她是感激李映月的,讓她有了棲息之地,她不想再被賣來賣去了。
沒過幾,院裏被曹媽媽賜下了主家喝剩的桂花釀,伺候主子們歇息下,一群丫鬟廝就圍在屋裏喝酒吃著菜,言語間都是對李家的推崇。不愧是京城有名的世家,連他們仆從的日子過得都比尋常百姓家紅火,雲棲也同樣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當晚上,所有丫鬟熟睡的時候,她為了幫院裏的姐姐趕繡品,就熬得晚了些,剛睡下沒多久,就感覺有人靠近。
雲棲喝得不多,加上被賣入李府前遇過不少事,她對環境變化很敏感。察覺屋裏進了人,人影來到自己床邊,雲棲立刻睜開了眼,昏暗中發現對方手裏拿著一把壺。來人見雲棲醒來,一把捂住她要尖叫的嘴,就要對著她的臉澆下去。
雲棲立刻躲開,也幸而她是鄉下幹慣活計的,比來人力氣還大,頭迅速撇開,還是晚了一步,她左耳連著部分後腦、脖子被重度燙傷。
但至少,她的臉沒有被毀容。
滾燙的油碰到肌膚,迅速沸騰變形起泡……疼痛令雲棲幾欲死去,來人見她如此頑強,燙成這樣還能堅持。要敲暈她,從來沒被善待過的雲棲知道自己不能暈,暈了就要像之前那些被處置的丫鬟一樣,過得隻會更糟糕。
她發了瘋一樣拽著那丫鬟,幾乎要咬下那丫鬟手上的一塊肉。
那丫鬟哪裏見過這麽不要命的。
屋裏的人鬧這麽大都沒醒,顯然那桂花釀裏添了東西。
雲棲喝得較少,隻有一點暈。
年幼的雲棲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承受這些,她痛得全身抽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一個帶著些許富態的婦人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像看著一具發臭的屍體。
雲棲在她麵前匍匐著,她已經疼得快不出話來,隻能拚命睜大眼睛。
她勉強抬頭,就著月光看清了來人。
“曹媽…媽”雲棲記得她,聽聞是從跟在姐身邊的老媽媽。
“姑娘,別怪曹媽媽心狠,要怪就怪你這張臉,讓姐夜不能寐。”
雲棲不敢置信,也許是覺得太不可思議。
她聲音沙啞,好似聲帶受了影響:“就因為…姐睡不著,我就要死嗎?”
“姐仁慈,怎會下這樣的命令。”
眼看曹媽媽要命令旁邊的丫鬟,對著雲棲的臉再補上一澆,雲棲絕望地閉上了眼。
一個匆匆的腳步聲靠近,來人正是曹媽媽口中的姐李映月。
李映月似乎是剛聽聞此事,未著外衣便趕了過來。
李映月讓人掌了燈,看到燈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脖頸、後腦,甚至半隻耳朵都被燙地麵部全非,隻剩那張臉還完好無損。
她震驚地倒退了一步,世家姐哪見過這樣的畫麵。
“姐,您怎麽這樣就出來了,心著涼…”
李映月慍怒:“曹媽媽!你怎能…”
曹媽媽沒有辯解,跪在李映月麵前,聲淚俱下:“您這幾日至曉不眠,奴婢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這些話戳中李映月心中最不願承認的地方,狼狽道:“和她沒關係。”
“一個丫鬟罷了,怎可與姐千金之軀相提並論,既然她的臉讓您不喜,毀了就好。”
雲棲疼得不了話,但屋內無人理會她。
她差點毀容,居然僅僅因為那麽可笑的理由,一個奴仆為了討好她的主子。
最終在曹媽媽的哭訴中,李映月當機立斷,讓眾人將雲棲搬去後廚,第二被人發現就是雲棲偷食,卻被滾油燙傷,自食惡果。
比起讓自己不安的雲棲,李映月自然是保全曹媽媽的。
李映月一些列操作都非常果斷,頗有世家中人的風範,她選擇將犧牲降到最。
唯一被犧牲的,隻有一個下等仆役罷了。
雲棲偷食被滾油淋到差點毀容的事,在西苑的丫鬟間傳了去,她們都活該。
這個消息隻傳了幾日,就被新的傳言代替,連談論的人都少了起來。她們看不起偷食的丫鬟,更嘲笑丫鬟好不容進了姐院,卻自己不珍惜,因失大,如果換了她們會如何如何對姐衷心。
她們更擔心,前幾日聽晚間出來散步的姐李映月染了風寒,京城裏不少有名的大夫都來了,如果這會兒去邀月築找事兒做,不知有沒機會在姐麵前展露頭角。
哪怕李映月脾性不算好,但至多是性兒,依舊是丫鬟擠破頭想進的院子。
雲棲知道她應該感激李映月沒將她逐出府,賣了身的丫鬟被逐府後,生存會非常艱難,被主家嫌棄的人,連路引都有可能拿不到,更別提找活計幹了。但她無法感激,受了傷的雲棲不能待在邀月築,李映月仁慈沒有懲罰雲棲,隻讓她去後廚幫忙,成了李府最不起眼的存在。
雲棲身上的燙傷由於無人治療潰爛嚴重,幾次傷口感染暈倒,後廚大娘於心不忍,幾雜役一同幫助雲棲,偶爾她們會找運菜的農戶幫忙捎一點藥草,悄悄煮了給雲棲敷。
就這樣拖了又拖,潰爛了快半年,半的頭皮壞死,連頭發都長不出來,她日日疼痛……
這一切,起因隻是李映月的不喜歡。
經曆過這些的雲棲,徹底明白,大戶人家的丫鬟,看著再高貴也是丫鬟,是主人鞋麵上的灰,順眼了是半個主子,不順眼了隨時可以吹走。
她不甘心,她不過想有一個安穩棲息的地方。
於是她養好了傷後,遮掩了身上的疤痕,用盡一切辦法,擠進了李家最有出息的嫡子,慶朝最年輕的秀才,未來前途不可限量的李崇音的院子。
…………
雲棲回憶起前世的片段,目光有些渙散,她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晃。
她已經改變了最初的命運,前世這時候她還在柴房發著熱,現在她已經到了餘氏的院子。
餘氏發現雲棲的異樣,剛要開口,就聽一旁李映月笑道:“母親,這丫頭看著讓人歡喜,能給映月嗎?”
著,有些嬌憨地拉著母親的衣角,頗有些不依不饒。
餘氏也不氣,嗔道:“你呀,什麽都要新鮮的。院裏的丫鬟還不夠使喚嗎?今日選丫鬟廝,我可給你院裏分了最多的,就是你大哥院裏也沒你多。”
李崇音坐在李昶下首,與父母見禮後,就不再話。
聞言道:“兒在府裏待的時間不長,理應給妹妹多些。”
餘氏實在拗不過女兒,道:“那也要問問丫頭願不願意,雲棲,你想去姐的院裏嗎?”
眾人看向安安靜靜跪著的雲棲,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雲棲身上。
懋南院中,餘氏身邊的丫鬟按等級劃分,已經足夠,連補上的人選都非常多,好一些都等了十幾年,就候著誰能下來或是出嫁騰地方,在餘氏這裏雲棲幾乎沒有晉升機會。
被李映月這樣討要過去,少也能成為四、五等丫鬟,一下子地位就提升了,難有能拒絕的。
再者,拒絕等於沒給姐麵兒,雲棲隻要不傻,就不可能拒絕。
整個屋裏,隻有安然喝茶的李崇音,注意到雲棲隱藏在拳頭下的掌心。
一閃而過,似有些血漬,是握得太緊傷到的?
他掀開波瀾不驚的眼睫,不動聲色地觀察。
這個丫鬟,不像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