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雲棲一字一頓道:“為什麽,走的是我?”
胡蘇無法理解雲棲語氣中的複雜情緒。
現在的雲棲像一個裝滿水的罐子,再加一點就要溢出來似的。
她不理會這種奇怪的感覺,隻是理所當然道:“你這什麽態度?我們是家婢,當然主子什麽便是什麽了。”
沒有丫鬟想過抗爭,她們出生便知道,人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雲棲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她的優點就是意識到錯誤會去糾正。
不提剛才的意外,隻問:“曹媽媽要怎麽對付我?”
“我不能,雲棲,我還要進姐院的。”這是她盼了多少年的願望。
“哪怕我把你收金銀變賣都出去?”
“你別逼我!”胡蘇嗓音有些尖利。
雲棲聽到動靜,神色瞬間淩厲了些。抓著沒反應過來的胡蘇就躲到更隱蔽的地方。是二夫人身邊的一弦,她是過來拿秦嫂子的繡物的。
她隱約聽到爭執聲,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
等一弦離開,雲棲才道:“聲點,不然別怪我現在就把你抖出去,你賣首飾還是通過曹媽媽的遠方親戚,管馬廄的曹平吧。現在要麽告訴我,我不會讓她們知道是你泄密的,要麽我們誰都別好過,你看看怎麽選。”
胡蘇察覺道雲棲的認真,對這個瘦弱姑娘產生了些許懼意。
“曹媽媽原先想先孤立你,再讓你主動提出換院子,她就能把你討了去。”
雲棲微微一笑:“但我沒如她的意。”
胡蘇居然覺得雲棲這樣清淺的微笑,非常迷人。就像大夫人養的那隻雪白波斯貓一樣,平日裏溫順綿軟,惹了它不高興,便能將人抓得鮮血直流。
“對,所以她讓我準備這個……放到你平日喝的茶水中。”胡蘇見左右無人,便將粉末包給雲棲看。
雲棲打開,湊近聞了聞,表情微微一凝,蒙汗藥。
主味是東莨菪,其餘的雲棲能聞出至少七種藥材,還有剩下的幾味,不是現在沒經過訓練的她能夠分辨的。
上輩子,為了讓她成為合格的暗探,李崇音可謂煞費苦心。
雖後來一切培養付諸東流,但她身上有多少本事,恐怕連現在尚顯稚嫩的李崇音都無法想象。
東莨菪是從洋金花中分離出來的一味稀罕草藥,它還有個很響亮的別稱,曼陀羅。
東莨菪藥性非常霸道,藥效比普通蒙汗藥強上數倍,取下一點點就能將人迷暈,曹媽媽給的分量足以讓她昏迷數,而且東莨菪一旦沒控製好量,容易產生迷幻之象,甚至會阻塞呼吸,逐漸窒息死亡。
雲棲拿了一點藥粉用帕子包好,再將剩餘的還給胡蘇。
“你拿它做什麽?”
“我自有用處。”她要把隱患去除,還不能暴露自己,時間緊迫。
以前世的記憶,這一個多月,李映月又夜夜難眠了。
如果曹媽媽等不到胡蘇動手,肯定還會想別的法子除掉她這個隱患。
胡蘇還是很不甘心被個丫頭威脅:“要是曹媽媽發現藥粉少了,我會被她趕出府的。”
雲棲本想離開,聞言道:“隻取了一點,看不出來的。你知道如果你真給我下了藥,會發生什麽事嗎?”
“什、什麽?”胡蘇不自主地跟著雲棲的節奏。
“無緣無故的死了個丫鬟,還是二夫人院裏的,她定會派人查一查,平時和我結怨最深的人是嫌疑最大的,那這個人是誰呢?”
胡蘇臉色一白,她也發現,曹媽媽連後手都準備好了,根本沒打算留自己,若查出她是陷害的人,她會被亂棍打死。
本來還猶豫的她,頓時不敢再想著進姐院。
“雲棲,你到底怎麽得罪的曹媽媽?”她想不通,一個不起眼的丫鬟,有什麽能值得在主子麵前得臉的媽媽這樣陷害。
雲棲摸了摸臉,了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可能因為它又被惦記上了吧。”
它是什麽?
本來,雲棲默默無聞,也不湊到餘氏麵前,李映月也快將她給忘了。四姐自持身份,沒必要抓著一個丫鬟不放,奈何那午後雲棲在院中寫字被餘氏看到,起了愛才之心,時不時讓丫鬟送些字帖過來,一來二去的,李映月便聽了。
回屋後,餘氏還提了幾次有個書法特別好的丫鬟。
者無意,聽者有意。
長得與父母不像,一直是李映月心裏跨不過去的坎,任誰從被這些閑言碎語灌輸長大,都沒辦法不在意。
李映月每每想到雲棲的長相,就輾轉難眠。
胡蘇雖然聽不懂,但她在後宅那麽多年,就沒見過雲棲這個年紀,就心思這麽多的。
現在她還有些恍惚:“我都與你了,你能保證不出去吧。”
雲棲覺得給了胡蘇好臉色,以此人欺軟怕硬的性子,肯定還要整幺蛾子。
露出了一絲似是而非的笑容:“看你以後的表現吧。”
當晚上,偏房內,發生了奇怪的一幕。
胡蘇突然對雲棲很熱情,將自己存下不少首飾都送給了雲棲,平時存下的好料子也舍得送出來,雲棲則是照單全收,沒有半分客氣,兩個人禮來我往,完全看不出以往間隙。
看的其他丫鬟目瞪口呆,胡蘇是發了失心瘋了嗎?
午夜,睡在隔壁榻上的曹媽媽聽到裏屋內傳來隱約的呻/吟聲。
隻見帷帳內,李映月額頭滿是細汗,她輾轉著卻始終沒醒。
被曹媽媽扶起來,才意識到剛才是做夢。
到底是從養大的孩子,曹媽媽心疼地望著她。
“外頭什麽時辰了?”
“寅時三刻,您可以再睡會。”
“不了,也睡不著。”李映月披著外衣起身。
“可是又被靨著了?是因那個丫頭嗎?”
李映月靨不否認,自從見過雲棲,那張臉總是時不時晃過:“她為何要偷偷給母親抄錄佛經?若正大光明送去,母親定會讚賞不已。”
“以她的身份,可沒那資格送給夫人。那丫頭雖年紀不大,但心思深沉,常言道:惡犬咬人不露牙,毒蛇口中吐蓮花,她們這種下賤人,心思汙穢不堪,沒的汙了您的耳。”
“母親自從知道那幾片佛經是我刺寫,連日來對我上心多了,連本來應該在我出嫁才給的商鋪都送了我許多,但我總是心慌不已,就好像很快有什麽始料未及的變化一樣。”
“您別多想,就咬死了這事,那就是您的孝心。”
“不提這事了,為我更衣,我還要再練一練平仄與對子,今日女先生要考較。”前不久,餘氏專為李映月請了京城頗有名望的女先生,教她詩書禮儀,連大夫人的幾個女兒也一同參與進來。
隻是結果讓李映月很不滿意,她的各方麵才藝始終平平無奇,詩詞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她唯有花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維持李家女兒的名聲。
曹媽媽給李映月挑了一套水紅色襖裙,穿好後,李映月點了蠟燭,便取出詩經誦讀。
“您一個女孩家,何須如此刻苦?”
“我們一家初來京城,本就被排斥在外,若連詩句都不擅長,必遭人閑話。再者,母親出嫁前,是京城雙姝,我身為她的女兒,怎可墮她的名聲。”
“您的是,聽京城有位杜家姐,極善詩詞,您如果能向她請教……”
李映月苦笑著搖頭:“想與那位杜家姐攀扯關係的世家女何其多,我在裏頭沒什麽名聲,她不一定願意親近我。”
“聽聞,那位杜姐還沒及笄,京城裏不少人家都在相看她了?”
李映月想到那位京城炙手可熱的世家姐,語氣中也含著一絲羨慕:“她在七歲那年,便能做出‘鵝鵝鵝,曲項向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樣又充滿童貞,又靈氣逼人的詩句,恐怕整個大慶也沒出過這樣的奇女子吧。”
李映月照常練習詩文,到了請安的時候,便帶著身邊丫鬟去了懋南苑。
餘氏剛從老夫人那兒回來,看到李映月便笑著扶她起來,親切地問她是否用過了早食,冬日衣物可夠用等等,李映月頗為溫暖。如果不是母親這般好,她又怎會留戀不已。
剛才進屋時,李映月就發現餘氏總望著手中的方帕,繡的是貓撲蝴蝶,栩栩如生。
李映月:“繡得真是精致,針腳平滑細膩,繡法也沒怎麽見過。”
餘氏摸著繡帕上蝴蝶的翅膀,道:“是我院子裏的一個丫鬟,她擅長幾近失傳的蜀繡。近來我讓她自己發揮,繡些東西,沒想到出乎意料的好。”
李映月心咯噔了一聲,道:“是那個叫雲棲的?”
“月兒還記得她?”
“當然了,她可是第一個拒絕月兒的人呢。”李映月淺笑著,“母親如此喜歡,不如叫雲棲教一教繡娘們,這樣不是將蜀繡給傳承下去了嗎?”
“是這個道理,不過其他繡娘,總是比不上雲棲的手巧,今日有不少官夫人來府上,她們對蜀繡很好奇,你陪母親一同見見?”
換了平時,李映月肯定是欣喜若狂的,今卻高興不起來。
她知道,母親是想培養這個心靈手巧的丫鬟,母親身邊不缺丫鬟,她更多的是為了兒女。
比如缺了個貼身丫鬟的李崇音,又或者為了她將來出嫁,做個陪嫁丫鬟。
無論哪一個,都膈應的慌。
她用女先生教課的借口,拒了餘氏。
回了自己院裏,悶不啃聲地躲進裏屋,對著一直沒完成的袖繃繡著,可幾個時辰過去,她的作品依舊不上優秀,連那方帕的半分之一都沒有。
她總相信母親的勤能補拙,但如果補不了呢。
無論怎麽努力,在資上就差地別。
淚水一滴滴的,滑落。
李映月將臉埋入袖繃,失聲痛哭。
看到這一幕的曹媽媽,眼中劃過一道厲色。
雲棲暫時按住了胡蘇的蓄意謀害,卻還找不到機會出府,她需要幾味藥草。
這幾,她幫著佩雯給心上人做手籠,她出力將最難的縫合處給做好,一隻露指手籠漸漸有了模樣,又教佩雯如何收線與修飾,終於大功告成。
佩雯在一夜深人靜,托人送去了鬆山書院。
自此,整個丫鬟屋裏,隱隱有了以雲棲為首的兆頭。
雲棲本來還在尋機會,卻沒想到,曹媽媽那麽快就按捺不住了。
就在今掃完所有地方回來的時候,雲棲聽姐院裏秋季釀的桂花釀已讓一品樓送來了,一品樓是餘氏出嫁前的嫁妝之一,現在她們回了京城,餘氏就將手裏一些值錢的地契、商鋪交給了李映月。
一品樓的桂花釀遠近聞名,李映月做主分了各院子,有些下人房都被分到了。
府裏都,這位四姐雖貌不驚人,性子也不夠溫柔,但她有著世家修養,對下人也是體貼,一時間李映月在下人口中頗得讚賞。
雲棲她們後院也分到一些,餘氏讓錦瑟來吩咐,快到春節了,四姐有心讓大家過個好年,今日可飲酒。
除了逢年過節,李府的下人院裏,是禁酒的。
雲棲作為末等下人房中眾人的核心,免不了要喝到。
哪怕她盡量少喝,還是吞了一些。
雖一切好似很平常,但雲棲心底還是有一絲心慌。
她不想再重蹈覆轍,隻有比別人更心才行。
待眾人回了院子,雲棲才悄悄到遠離懋南苑的後花園角落催吐。
她嘔得用力,卻還是什麽都嘔不出來,這時,聽到上方一陣聲響。
抬頭就看到一張風神俊朗的臉,對方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意外,分明讓人打點了這附近。
兩人在月光下,目光對撞。
仿佛激起了一絲看不見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