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10
李崇音單手撐在牆上,本來隻需要一個動作,便可輕易進入李府內院。
現在下方有了人,便改為雙手,直接跳到牆簷上。
察覺自己此時姿態不雅,便要從牆頭跳下。
沒料到那丫頭似有所察覺,居然很快地避開自己跳下的方向,這是怕跳不好砸到她?
居然有如此惜命的丫頭,還絲毫不願靠近他?李崇音有自己的驕傲,又資卓絕,超越同齡人許多,可以從除了不認同他的餘氏外,他並有受到太多挫折,雖從不言明,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與資,是大多女子最想親近的對象,更妄論低等婢女,對他可謂趨之若鶩。
現在,似乎遇到了一個例外。
“躲什麽,傷不到你。”李崇音幹脆跳下。
“奴婢不敢。”雲棲像一個懵懂丫頭,不敢直視主子。
那微微發顫的身體,差點讓李崇音以為自己是洪水猛獸。
難道是她過於膽?
雲棲朝著少年的方向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福禮:“見過三公子。”
她趴服在地上,無比乖順,隻希望李崇音能看在她默默無聞又不惹事的情況下,放過她。
這個時候,明明在書院念書的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還要這樣偷偷摸摸。
雲棲想著可能的原因,猜測也許是書院的休假規定,明日不能回府。也或許因為他已經在為李昶出謀劃策,才需要這樣來去如風。前世後來的好幾年,李昶的仕途能夠如此順利,從工部左侍郎到進入中書省,成為權臣,雲棲相信李崇音功不可沒。
而他隻想與李昶交談,又不想受到繁文縟節的掣肘,就有可能這樣出現。
如果李崇音正式回府,就有仆從歡迎,還要從祖母到母親一一請安,還有一個對他依賴不已的妹妹,諸事繁多,能省則省。
“抬頭。”
“奴婢怕得意忘形,在您麵前沒了體統。”言下之意,就是主子人之姿,我這樣的奴仆直視你,怕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般誇讚,換了常人早就覺得丫鬟很能討巧,也就放過了。
往日李崇音遇到的多是投懷送抱的,也從不顧及他不過剛脫離孩童沒幾年,身體如何負擔的了,現在來個懂事的,即便是李崇音,也有些稀奇。
而且聲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
李崇音不會特意去記一個丫鬟,李府丫鬟數近百,他也不可能一個個記過來。但如果這個丫鬟讓他熟悉,定然是曾經給他留下印象的。
他略顯隨意的姿態,認真了起來。
“抬頭。”再次重複。
雲棲不懂李崇音的執著,她也沒別的選擇,隻能抬了起來,很快有低了下去。
一張清秀稚嫩的臉,皮膚變得比初次記憶中的白皙了,五官也長開了些,很耐看。
還沒再仔細看個究竟,姑娘就嚇得縮了回去。
李崇音記得她,那個行書寫得相當不錯的丫鬟。
就是對書法鑒賞能力頗高的餘氏,都對她讚不絕口。
李崇音當然也對她記憶深刻,當然他的原因是,她與自己的書法,太像了。
暗處的暗哨示意李崇音是否解決這個丫鬟,李崇音打了個手勢否決,他本來就是突然回來,偶遇一個丫鬟就要處死,那他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這也不適合馭下。
想了想走到她麵前。
讓他感興趣的是,一個能寫出那樣灑脫行書的女子,真會這麽害怕?
李崇音常年習字,他相信,大多時候,字如其人,筆鋒能看出不少東西。
若她不是害怕,就是裝的?
為什麽要裝?
……怕被他懲罰?
他觀察得越發仔細。
李崇音:“為何出現在這裏?”
雲棲餘光看到一雙玄青色蛛紋靴,繡紋精致,也襯得李崇音越發身材頎長。
仔細想想,前世今生,她似乎看著他靴子的次數是最多的。
“今日姐送了各院桂花釀,奴婢貪杯,多飲用了些,想出來消消食。”
這話半真半假,隻要查起來也確如雲棲所,李崇雲的確聞到了若有似無的桂花香味,他撣了撣身上蹭到的塵土,又向前走了幾步。
那壓迫感更重了。
“你看到了什麽?”的是他偷潛入李府的事。
“奴婢什麽都沒看到。”
看著雲棲雖然還裝著慌亂恐懼的樣子,但話條理分明,用詞嚴謹,儼然是臨危不懼的樣子,他本就有意培養些手下人,隻是能讓他看上眼的,實在太少了。
這個丫頭在他看來,心態平和,很有些聰明,懂得藏拙,有當暗探的潛質。
李崇音剛才就覺得丫頭有點眼熟,不僅僅因為那次意外看到她的書法,是另一樁事,一樁他本來早就忘在記憶深處的事。
他有意試探。
“前些日子,母親桌案上有幾片刺了佛經的菩提葉,針字細膩,又不失禪意,四姐是她的作品,你怎麽看。”
雲棲究竟是院裏的丫鬟,並不知道李映月居然頂替了自己,她原本不過想盡一份心而已,又怎麽會打聽後續。
心底終究控製不住情緒,緊緊抓著手下的泥土,聲音有些低:“那是姐資聰穎,老萊娛親。”
李崇音眼中首次露出了些許驚訝,如果不是他親眼看到她為了摘菩提葉而摔落,他也會信了。
本以為到這份上,正常丫鬟早就要訴自己的冤屈與遇到的不公,可能還要幾句姐不是,但這丫頭什麽話都沒提。
為什麽?
麵對一個丫頭,他已經兩次提出疑問。
李崇音這才稍稍開始正視麵前的人,試圖將自己帶入她的想法。
因為李映月與他是兄妹關係,哪怕妹妹做的不對,他身為兄長不但不會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丫頭討公道,還會為妹妹遮掩,去掉證據,維護一家人和睦表象。
生活在世家大族中,往往不在乎真相如何,而是它最終能呈現的模樣。
這是從李昶就教會他的。
丫頭是連這都猜到了,還是碰巧?
無論哪一種,李崇音都有意將人留在身邊。
僅僅是一次書法,隻給了他一點印象。
後來一次爬樹刺菩提葉,也是轉瞬即忘。
可兩者加一起,就有了雙重疊加的效果,讓他對這個丫鬟記憶更深刻。
既有心,便留用。
一丫鬟的去留,不過一句話而已。
但李崇音並不打算直接命令,他希望是對方主動願意,或是主動請求的。
他不否認心底對她的欣賞,那就更不屑強迫了。
這婢女,有一手不錯的行書,更有一顆玲瓏心思。
李崇音私底下也一樣每日苦練,這丫頭對行書的理解居然與自己有不少不謀而合的相似處,更有些讓他驚喜而他沒有的領悟,如此賦卓絕,放在後宅,豈不是暴殄物。
“之前我問母親要過一次你,我那兒缺一個會筆墨的,可惜母親以你年歲拒了。”
雲棲的心因為李崇音的話再次提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又讓他看中了,怎麽拒了一次還來?
就因為她會寫字,如果李崇音願意用心培養,讓其他女子習字也不是什麽難事。
“我隻問你一次,可願來我院裏?”
李崇音對丫鬟答應自己有八成把握,人往高處走,如此聰明的丫鬟應該懂得取舍。
本以為會立刻聽到回答,但雲棲很安靜。
李崇音又加了一句:“我的貼身婢女,尚缺一人,若你表現得合我心意,將你提到三等或是二等,也並非難事。”
“你若願意,相信母親也不是頑固不化之人,會通融一二。”
從灑掃丫鬟到公子身邊的貼身婢女,如此大的跨度與提升,沒有任何奴仆能夠抗拒。
雲棲上輩子花費無數心力,將自己幾年積攢都花出去打點,在眾多婢女中脫穎而出,才有了伺候李崇音的資格,而後又努力表現,幾乎是在爭奇鬥豔的後院中以另一種形式殺出一條血路,終於讓李崇音看到了她,重視了她。
李崇音,是她曾經的救贖。
她卑微地仰望著這個人。
哪怕這人本性再冷血,她都以為自己總有一能暖到他。
她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他的姨娘,哪怕是個通房丫鬟也好。
可最後她在他眼裏,隻是比較有用處的工具,與之前他送人的女子沒什麽區別。
曾經,拚盡全力想得到他的關注。
現在,居然那麽容易就聽到這句話,雲棲目光有些恍惚。
如果是那時候的她聽到這句話,一定欣喜若狂。
現在,就算知道李崇音未來封王拜相,是新帝的心腹之臣,也無法阻止她想遠離的心。
“奴婢謝三公子賞識,隻是奴婢生性愚鈍,蒲柳之姿,怎可汙了公子的眼。”雲棲的再卑微,也無法掩飾她不想去服侍的心。
雲棲這句話是冒風險的,如此不識抬舉的丫鬟,這些傲慢的世家公子是可以直接將她定罪的,他們這些公子隨心所欲慣了,被稱為謙謙君子的李崇音也是一樣的,也許他更不容侵犯。
李崇音的確沒想到,會被以一個如此低賤之人拒絕。
尚沒徹底控製好自己情緒的李崇音,神色陰沉。
看似波瀾不驚下,是暗潮洶湧。
他深深望著麵前匍匐著,看上去乖巧的丫鬟。
不發一語。
揮斥衣袖,轉身離開。
直到晚風將雲棲吹得有些寒涼,她才緩緩抬頭,花園裏哪裏還有李崇音的身影。
看來是放過她了,就像腳麵上的灰,不識抬舉的,就應該被吹走。
以李崇音清高的性子,恐怕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那對她來就是好事。
雲棲站了起來,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膝蓋。
她剛要離開的步子,卻有些凝滯。
她看到了李崇音原本站著的地方,有兩個陷入泥地裏的腳印,上麵本該覆著的青草也消失了。
這是內力化為形,表現在外了。
差點忘了,李崇音是從練武的,李昶甚至是將他當作繼任者來培育的,將最好的資源都放在他一人身上,當然李崇音的賦也經得起這樣的培養。
再過幾年,長了年歲的李崇音,內力就不再外放。反而內斂起來,傷人於無形。
那時候的他,就是風華最盛的時候。
雲棲深深望著那兩個淺坑,微微蹙著眉頭,看來李崇音是真的有些動怒了。
這並不是好的兆頭,她不想靠近李崇音;同樣的,得罪這樣一個人,將會很麻煩。
這重來的一世,她就想安安穩穩的。
要想辦法,消除李崇音對她的意見,可這談何容易。
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李崇音能夠漸漸遺忘她這個不識抬舉的丫鬟。
雲棲想著心事,在回到懋南院後,注意到在這附近徘徊的影子,若是不仔細看恐會忽略了去,看到這個並不算陌生的人,雲棲將剛才的發生的一切全收了起來,埋入心底,她現在更應該擔心的是接下來的事。
是上輩子,給她臉上澆油的後廚丫鬟冬兒,這個後廚並不是餘氏的廚房,而是位於整個李府東南麵的灶房。
曹媽媽果然還是走了前世的老路,雲棲並不覺得奇怪。
本來遲遲不動手,她總是怕自己反應不及時,現在時間比前世推遲了,大體上沒太多改變。
她最大的優勢,就是記憶,隻有對方真的做出了同樣選擇,她才能更好的應對。
曹媽媽為了以防事後有牽扯,必然不會找邀月築的人,要找個不相幹的。上輩子亦是如此,也幸而兩輩子都沒換人選,不然她也無法確認時間。
雲棲到偏房的時候,果然通鋪上已經躺著熟睡的末等丫鬟們,她們今日不但沒有翻身的,也沒有呼嚕聲,安靜得詭異。
曹媽媽拿來的桂花釀裏頭,是加了料的,就是她叫破喉嚨,她們都不一定能醒來。當然,在她要叫之前,她的嘴就會被堵住。
雲棲拿出自己藏了許久的剪子,在後院裏頭,所有刀具都有專人看管,少了一樣都會搜查。如果不是她女紅被認可,連剪子都是沒的。
她將之藏在身側,然後若無其事地躺了下來,靜靜地等待。
她比她們更有耐心,因為沒有耐心的,早丟了性命。
須臾,一個輕的仿佛沒重量的聲音在門外想起。
吱呀,門開了。
鬼祟的人影靠近了。
一步,兩步……
來人似乎想將布條塞入她的嘴中,以防止雲棲在疼痛中尖叫。
在那人離她的腦袋隻有兩三尺距離的時候,雲棲積蓄的力量突然凝聚,她一手快速撐起自己身體,一手劃破來人塞布條的手,來人似乎沒料到有這番變故,驚叫了一聲。
手臂被雲棲刺傷,雲棲刺得深,頓時鮮血橫流。
她的眼一眨不眨,若她不狠,就是別人對她狠了。
所以她不能害怕,不能抖。
手勢還未落下,她的腳已經飛踹向那隻油壺,將至踢飛。
油壺裏的滾油,由於劇烈傾斜,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到來人的臉上。
“啊——啊啊啊啊!”來人捂住被滾油燙傷的臉和眼睛,淒厲的喊叫聲響徹整個懋南院,就是睡在主院的李昶夫婦也不可能沒聽到。
雲棲卻仿佛沒聽到,她像是在剛才的行動中用盡了全身力氣,緊繃的神經一放鬆,就軟在了通鋪上。
她出神的摸著自己耳際與脖頸、後腦勺大片光滑的皮膚,呼吸都是那麽心翼翼。
黑暗中,她張了張嘴,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她終於成功了,她改變命運了!
以後不再需要假皮來遮掩傷疤,也不用再植假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