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相見
兄長不在的日子對長生來簡直空洞得讓人發狂,他隻得讓自己忙碌起來,好衝淡這種無邊無際的思念。山莊事務,他從前隻是看著陶祝料理,從沒有真正在意,直到事事都需由他過問之時,才明白這些他平時看不上眼的瑣事果然既多且煩。他耐著性子,細細梳理,頂著眾人挑剔的眼光,磕磕絆絆地解決每一件事,有時也會出錯,免不了挨一頓訓斥,被旁人嘲笑,可他還是撐過來了,臘月之前,他總算料理完所有的事,在準備了足夠的年節用度之後,才喘了口氣。
可閑下來的時光似乎更加難熬,他熟悉山莊的每一個角落,卻無論走到哪裏都再找不到那個熟悉的人。他有時午夜夢回,疑心是兄長回來了,半夜去推他的門,卻隻看到一床孤寂。隻有每月定時寄來的書信才勉強給他一些安慰。他極珍惜那些滿是兄長字跡的信紙,把它們放在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嵌金匣子裏,擱在床頭,不許人碰。
新年以後,祖母便開始不舒服,起先隻是胃口不好,吃得不多,漸漸地竟吃不下飯,勉強撐到夏季,已是骨瘦如柴。長生跑遍周圍村鎮,請了十幾個郎中過來都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祖母衰弱下去。他幾次寫信給陶祝,得到的卻總是模棱兩可的答複,一要回來看望,卻總也沒有具體時日。中秋之前,祖母終於把長生叫到身邊,央他去長安找陶祝,她想再看看自己最疼愛的孫子。長生忍著淚,連夜動身,在官道上狂奔了半個月才終於進了長安城。
長生在坊間打聽了大半終於在西市的興慶坊裏尋到陶家宅院,兩個看門的家丁問明情況,卻沒有去尋主人,隻給他一碗水讓他在院子裏等候。長生饑腸轆轆地一直等到月上樹梢,才見到赴宴回來的父子兩人。
陶祝看著滿麵塵霜的長生驚訝不已。
陶老爺則對突然出現的長生極為不滿,他吹毛求疵地叱責了家丁一番,才勉強讓長生進了正廳。長生把祖父的書信轉交上去,陶祝打開,看見祖母生病的消息,心亂如麻,當即請求父親準許他和長生回去探望。
“胡鬧!下個月即是科舉初試,你現在回去,如何趕得回來?”陶老爺憤怒地對兒子道。
“父親!祖母身體想必出了大問題,不然也不會讓長生辛苦跑這一趟。我此時若不回去,如何能安心參加科考?”陶祝哀求著望著父親。
“你祖母向來身體康健,老人年歲大了,想你也是正常。待你考完再回去看她,有何不可!”陶老爺著,眼睛卻越發嚴厲地瞪著長生,防止他突然出實情。
長生看陶祝茫然無知的模樣,知道他被蒙在鼓裏,隻得默默咬緊牙關。
“可是父親——”
“祝兒,”陶老爺看兒子猶豫不決,立刻上前換了副慈愛的模樣:“這半年,你的詩文才華在長安已經出了名,幾位翰林先生都很看好你。再,你的三位老師都已替你做了推薦擔保,你怎能隨意辜負他們?在此刻離開?他們對你的期望可大得很呐!”
陶祝怔了怔,默默避開了長生的眼神。
陶老爺見兒子不做聲,扭頭對長生道:“送這一趟信你辛苦了,去讓他們給你弄點吃的,到客房休息一晚,明就回去吧!”
陶祝猛然看向父親,拉起長生道:“父親,讓長生多待兩吧?我還有好多話要同他。”
陶老爺立刻板起了臉,目光寒冷地看著長生。
長生暗暗咬牙,對陶祝道:“兄長,家中事務繁多,祖母又有病在身,我不能久留,明就趕回去。”他轉身看著陶老爺,冷聲道:“老爺放心,我不會多嘴的。還請允許我和兄長多談幾句。”
陶老爺微微側目,見長生果然機靈,也不再什麽,拂袖去了內院。
陶祝拉起長生回房,吩咐下人準備飯菜,可端來的隻有幾個冷硬的麵餅和半碗剩菜。他氣得渾身直抖想要出去教訓那些人,卻被長生攔住。
“算了,有吃的總比沒有強。”
陶祝憤恨不已,可母親去世之後,父親的院子都是姨娘在管著,他自己寄人籬下尚且受氣,何況是長生。
長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飯,默默看了一遍陶祝的房間,果然寬敞華麗,全然不似山莊那般古樸莊重。他看著陶祝身上繡工精致的絲袍,哼笑一聲,“兄長在這裏當真像個世家的郎君了!”
陶祝麵上一紅,無奈道:“父親功利心極重,結交的盡是些達官顯貴,隔三差五便要我去陪他應酬,是教我將來為官之道,可我又不能不去,哎!你不知道,那些宴會上,盡是些虛偽奉承之徒,看了讓人厭煩。”
長生默然,看見書案上整齊地擺著自己寄來的信,便裝作隨意地抽出一封來看,果然,不是自己寫的那些。他憤恨地把信丟在桌子上,轉身對陶祝道:“兄長!這長安到底有什麽好?”
陶祝驚訝地看著長生突然變了的臉色,想了想道:“的確不夠好,可也有好的。”
“哪裏好?”
“這裏的百姓還是好的,”陶祝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還是有一些真正做事的人,也有很多正直的先生。”
“是嗎?兄長在這裏有結交正直之士嗎?”
“有,譬如我的老師,曹先生,他為官公正清廉,不懼權貴,且性情灑脫,完全不懼世俗眼光,乃是真名士,他的文章策論更是絕妙,讓人拍案叫絕!對了,我這裏還抄了幾份書稿,原想等科舉結束回山莊的時候帶給你看,正好——”他伸手去拉長生,卻沒拉動。
“兄長好生奔自己的前程吧。”長生偏過臉去,眼中是明顯的怨艾。
陶祝看得心裏一陣發緊,這大半年來,他幾乎每都在思念長生,胸中實在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起。“長生——今晚就在我房間歇息吧。”他乞求地望著長生,眼裏是無比的期待。。
然而長生卻沒有看他,冷聲道:“我這一身破衣爛衫,不配。”
清早,東方才剛剛泛白的時候,長生便起身向陶祝辭別,像是逃離汙濁之地一般,他快馬加鞭地離開了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