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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叔父

  陽春三月,淡紫色的桐花落了滿地,空氣裏絲絲縷縷都是甜膩的味道。


  秦牧回來,解了長生的軟禁,讓人在院子裏擺了一桌酒席,兩人相對而坐,卻又無話可。第二,長生一早離開了漫雲齋,依舊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淡然麵孔,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長生在城中轉了幾,終於在西市的臥佛寺尋得一間客房暫住,他一安頓下來,立刻就去了陶祝從前的宅子。


  這間宅子比之前看起來更加落魄。長生推門進去的時候,竟連個家丁都沒見著。那麵有菜色的侍女仿佛每次見到長生都會嚇一跳,她慌忙去找芸娘的時候,差點把洗衣服的盆都踢翻了。


  芸娘正端著飯碗給兒子喂飯,看見長生進來,隻默默行了個禮,讓侍女上茶。


  長生看著已經四歲的謙兒翹著腿坐在高凳上,隻會張口要娘親喂飯,不禁有些厭煩,芸娘卻無知無覺,依舊寵溺地把蛋羹一勺勺送到兒嘴裏。


  “怎麽沒有看到淳兒?”長生見裏裏外外隻有芸娘和侍女兩個人,忍不住問道。


  “他和老許去郊外砍柴了。”芸娘心不在焉地答著,不停用手絹給謙兒擦著嘴角下巴上的汁水。


  長生聽了不禁皺眉,“淳兒不讀書麽?怎麽和下人一起去砍柴?”


  芸娘手裏動作一滯,淡淡道:“如今,他哪裏還是大人府中的公子哥啊!家裏就這麽幾個人,他不幹活怎麽行呢!”


  長生哼了一聲,剛要反駁,聽見院子裏傳來聲響,轉眼看見淳兒滿臉是汗地跑進來。


  “娘!我回來了!”他笑著跑到芸娘旁邊,看見蛋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嗯,去廚房吃飯吧!”芸娘應了一聲,連看都沒看淳兒一眼。


  淳兒失望地低下頭,慢慢走了出去。


  長生跟著淳兒走到院子裏,看見那瘸腿家丁正把木柴往牆邊堆,淳兒連忙上去幫忙,動作很是熟練,像是做習慣了的事。


  廚房的灶台上微微冒著些煙,淳兒心揭開鍋蓋,看見裏麵溫著一個瓦盆,擱著四五個黑乎乎的野菜餅。他的人兒,歎了口氣,也不怕燙的撿了兩個出來,坐在廚房門口的台階上狼吞虎咽地吃著。那餅想必是格外粗糲,長生看他吃得急每次咽下去的時候都很用力的樣子,心裏一陣發疼,想起芸娘剛才給謙兒喂的蛋羹,不由一陣火起,轉身回到客廳去。


  芸娘剛把謙兒喂好,正拿手絹給他撣衣服上的灰,壓根兒沒看到長生的表情。


  “你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對兩個孩子差別如此之大?”


  “什麽?”芸娘抱起謙兒,轉身莫名其妙地看著長生。


  “我問你為什麽隻給謙兒吃蛋羹?”


  “謙兒,自然要吃得好一些。”芸娘不以為然地道。


  “淳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讓他幹那麽重的活兒?卻讓他吃那些東西?”長生怒氣衝衝地瞪著芸娘。


  芸娘一臉委屈地看著長生,“我如今隻是給人家做點針線,換的錢隻夠養活這幾張嘴,可再辛苦,我也沒有苛待郎君的骨血!”

  “你真是——愚不可及!”長生惱怒地瞪著芸娘,“兄長何時討厭過淳兒?是你自己嫌棄他罷了!”


  “我,”芸娘氣恨地看著長生,忍不住哭道:“我怎麽不想他也吃得好一點,可隻有這麽點錢,我自己不也一樣吃野菜!”


  長生看著芸娘,忍不住在心裏感歎陶祝怎麽會娶如此愚蠢的女人。他不想再跟她浪費口舌,想了想道:“淳兒是兄長長子,必須讀書,不能讓他每跟著家丁做粗活。”


  芸娘抹了把眼淚,抱緊了兒子答道:“去學堂要好多錢,況且家裏人手也不夠,郎君從前已教他認了不少字了,不去也沒什麽,反正將來也不指望他去考什麽狀元,讓謙兒去讀就好了。”


  長生無奈搖頭,不想再跟這女人廢話,直接道:“兄長臨走前,囑咐我照顧他兩個兒子,如今淳兒大了,不好再跟著你,我今就帶走了。”著從懷裏掏出五兩銀子。


  芸娘盯著桌上的銀子,低著頭沒有話。


  淳兒仿佛是在門外聽到了什麽,戰戰兢兢地走進客廳裏,神情膽怯地朝芸娘問道:“母親,有什麽事嗎?”


  芸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叔父,今來接你。”


  “叔父?”淳兒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個半張臉都是傷疤的男人,有些害怕地朝母親身邊退過去。


  芸娘舔了舔嘴唇,拍著淳兒的肩膀道:“快叫叔父!”


  淳兒嘴抖動著,很聲地叫了一聲。


  長生抿著兩片薄唇,看著淳兒與陶祝不出哪裏相似的眉眼,不習慣地在喉嚨裏應了一句。


  淳兒從那起就和父親書房裏的兩個木箱一起被長生帶回了臥佛寺。


  叔父平時話少,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開始的時候,淳兒有些怕他,尤其是他臉上的駭人的傷疤,可時間久了,又覺得叔父是個心地柔軟的人。比如,他每次不認真讀書的時候,叔父都會拿竹竿打他的手心,可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舍不得真的打疼他;又比如,每次在外麵遇到遭遇不幸的窮苦之人,叔父都會從不多的積蓄裏拿出一些來給人救急;再比如,每個月他都會讓淳兒回家探望母親和弟弟,順便把省下來的銀子都帶回去。


  盡管叔父總是少言寡語,可淳兒還是慢慢開始依賴這個人。他習慣了每晚躺在床上看長生在燈下伏案,他知道他又在看父親留下來的信,那兩個木箱,是叔父最緊張的東西。很多時候,他都乖乖地不去打擾他,但有時,他也會在長生心情好的時候,把心裏藏著問題抖出來問個不停,每當這個時候,他都覺得有問必答的叔父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


  “叔父,為什麽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呢?”


  “因為我和你父親失散了很多年。”


  “為什麽會失散了很多年呢?”


  “因為誤會,是我太笨了。”


  “叔父學業很不好嗎?”


  “是,跟你父親相比,差得很遠。”

  “可他們都你的字畫下第一!”


  “沒有什麽下第一。”


  “連學堂裏的先生都這麽!”


  “那是因為先生孤陋寡聞。”


  “先生也會孤陋寡聞嗎?”


  “當然。每個人都隻了解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沒有人能看到全貌。”


  “這是很可怕的事嗎?”


  “是很無奈的事。”


  “叔父為什麽每晚都要看父親的信?”


  “因為我很想念他。”


  “我也很想,我們還能再見到他嗎?”


  “能。”


  ……


  相處了一年多,長生依舊不是很習慣淳兒高興勁兒上來的時候,跳起來抱住他,可這似乎是他從養成的習慣,長生很能想象溫柔的陶祝凡事都縱著他的樣子,於是也樂於遷就。淳兒比他想象中更溫柔,善良,懂得自我約束,這一點很像陶祝,這也是讓長生感覺最安慰的地方。


  年末,長生在寺裏遇見了秦牧。秦牧看到像尾巴一樣跟著長生的淳兒有點驚訝,可轉念也就釋懷了。他請長生和淳兒到酒樓吃了一頓,末了遞給長生一封信和一隻金龜。


  長生如獲至寶地把信塞進胸口的衣襟裏,表情複雜地看著秦牧,依舊什麽也沒。


  時光飛逝,長生數著秦牧讓商隊每年帶回來的平安信已經五年,他有時覺得這五年像是一閃而過,有時又覺得這五年太過漫長,就像他每夜看著陶祝從前的信難以入眠的時刻一樣。


  陶祝留給他的信從他們分別的那一年直到他們在宴會上相遇,十二年的時間,整整八百一十四封。長生時常記不清自己那些年究竟是怎麽過的,卻是幾乎將陶祝的十二年一重新過了許多遍。


  離別後的第一次相見,是陶祝科考結束知道祖母去世的消息回到山莊,長生隻知道他在祖母的墳前哭了整整一,卻不知道他那時為了拒絕強製安排的親事,已經與父親和姨娘鬧翻,他在祖母墳前的痛哭,有一半是為了他自己。


  第二次相見,是三年後祖父去世,陶祝從任上回到山莊奔喪。明明是剛與家族裏的諸多長輩鬧翻,可在那種情況下,仍不得不維持家族顏麵,各種曲意逢迎。長生看著陶祝信裏的語氣,有時真想大笑,他的兄長當真是不世之材呢!那一年才不過二十五歲,就立誌要做一個清廉之士,剛正不阿到竟然頂著巨大的家族壓力,在長輩們麵前出寧可辭官也絕不做他們利益的保護傘、決不許任何人借他的官職權勢巧取豪奪那種話。可他每每讀罷還是忍不住想哭,他那時明明那麽孤單,那麽想他呢,他要獨立出去,自立宅院,要讓他陪在身邊的,都不是空話,都是真心的。


  第三次見麵,是五年以後,陶祝在轉任途中,與他在驛館見麵的那一次。長生每每想起當時看見陶祝清臒單薄得像個木架子戳在地上仿佛隨時要倒的模樣,就心痛得難以忍受。他隻知道他病了,卻不知道他那時竟是懷了見他最後一麵的心思,也不知道正是因為覺得命不久矣,才閉著眼睛答應娶妻。長生看著那些信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跡,仿佛聽到當時的陶祝在對他喃喃低語,他的刻骨相思,他的彷徨猶疑,他的傷病痛苦,他的無奈歎息……

  再後來,便是在宴會上,在山莊別院裏,他們極度快樂與痛苦的兩年。


  長生時常感到荒謬,他痛恨自己,為什麽他從沒有問過他!那麽多次機會,都沒有問過,哪怕一次!也許正是因為那是陶祝,因為他太在乎,所以才不願意給他任何壓力,不願意他的理想因為自己受到任何傷害,不願意他左右為難,才會讓自己在無望中等待十年之後依舊選擇什麽都不問。


  淳兒十五歲,個頭幾乎和叔父一樣高了。五年的相處,讓他真正喜歡上了這個叔父,他總覺得他和父親在某些時刻驚人地相似。比如,叔父可以摹寫出和父親一模一樣的字跡。淳兒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還以為是父親的信,可那些紙明明是他前幾幫叔父裁的,他認得那其中幾張不甚整齊的邊緣。他曾問過叔父,為什麽要和父親寫的一樣,明明他的草書,連先生都讚為一絕。長生卻隻是微笑,不過是年少時的真,以為字寫得一樣就可以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可淳兒從來不覺得那是什麽真,他知道叔父對父親的感情,比母親比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深。叔父射箭的樣子也像父親,可他如今力氣不夠,射不遠。叔父有次不知為何起了興致,跟他講起少年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他們日間習書,夜間閑聊,春到山裏挖筍,夏日在溪澗裏嬉戲,秋就一起去林中打獵,他那時比父親的箭射得還要準,還要遠。淳兒時常向往著那個存在於叔父心裏的山林,他覺得那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地方,甚至做夢都想去看一看。。


  這幾年叔父身體不太好,許是每夜都睡得很少的緣故。他總是太過思念父親,有時竟會對著某一封信枯坐到明。有時,那個秦牧會過來看他們,每次都會帶很多好東西給叔父,有時也不忘給他帶一兩件禮物,叔父對別人從來都是彬彬有禮,唯獨對這個人,總是神情冷漠,所有東西照收,卻從不一句感激的話。他也問過叔父為什麽,可叔父卻不太願意他提起這個人,隻他們之間有些債不清楚。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秦牧每個月都會讓人送一隻金龜過來,叔父也會準備好一兩張東西,或字或畫,讓來人帶回去。近來,叔父精神下降得厲害,找秦牧要一種紅色的藥丸,是提神用,秦牧第一次跟叔父起了爭執,可最後還是給了叔父,隻是連帶地又讓人送了許多補藥來。淳兒時常覺得,叔父和秦牧之間的淵源也很深,雖然並不像是和父親之間那麽美好。


  父親的平安信準時送到的第十個年頭,裝金龜的木箱已經盛滿了,淳兒也成年了。叔父那一晚很高興,卻第一次在淳兒麵前落淚了。也是在那一晚,淳兒發覺叔父老了,不單是早已花白的發髻,還有他那不再如從前一般明亮有神采的眼睛,他日夜忍受思念的疲憊模樣,像是一棵老樹在飽受歲月的折磨之後行將枯朽。他不敢想象,若是叔父等不到父親會怎樣,於是第一次在心裏祈禱上蒼,讓父親快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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