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沮渠安周的屠殺
“後來呢?”我好奇的問道:“那晚,你們……”
“那晚,他對我說完這些,就入定了,我看著他,感覺從來沒有過的熟悉,點破前世的因果後,我再看他,果然像過了一世夫妻的人一般熟悉到心悸。但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我現在是一個王妃,而他是僧人,一旦我跟他開始,便真是應劫了。”法圖娜說那晚,她在禪堂裏坐了很久,直到丫鬟來禪堂催促,她才戀戀不舍的離開。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沒向我道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我有種感覺,他一直離我不遠。”法圖娜說。
“前世今生?哼,真有這種事情?你就不怕是那個花和尚誆你?”我冷冷一笑,問她道。
法圖娜不理我,繼續悠悠的說著她自己的故事。
“但他這一去,便是兩個月鳥無音訊,一開始我隻顧著想他,茶飯不思,日子久了,倒也淡了。沮渠安周一直在軍營,難得回來,也是和幾個部下商量戰場上的事,我見過他幾回,每次見他,他都深鎖眉頭,麵色一次比一次疲憊、焦慮和憔悴。”法圖娜說道。
她說當時整個沮渠王府都籠罩在一片戰爭的愁雲之下,不,是整個樂都城,都彌漫著備戰的氣息。全城人幾乎都在日以繼夜的做和戰爭有關的事,有加築城牆的,有鑄槍鑄刀的,女人們都在收割草料,未熟的莊稼都收割起來了,以充備軍糧。
沮渠安周終日惶惶,夜夜職守城牆,他曾被沮渠蒙遜派去大魏國做兩年的質子,深知魏國的厲害,他知道都城姑臧一定守不住,而姑臧一旦淪陷,魏國一定率虎狼之師,以破竹之勢,直取他的領城——樂都。
“八月,噩耗終於傳來,姑臧被大魏攻破,天子被俘,魏王拓跋燾派鎮北將軍封遝率戰車五百乘,騎兵八千,精兵四萬,圍攻樂都。”法圖娜沉默了一會兒,對我們接著說道:“八月二十五,大魏鎮北將軍封遝開始攻城。”
戰爭開始後,沮渠安周把城中老弱幼殘全部接到了沮渠王府之中,深宅大院一下子人滿為患,她和府中女眷擠在三間廂房內,其他屋舍都用來收留老弱幼殘。
雖然人那麽多,但王府之中卻安靜異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聽著仿佛來自天邊的喊殺聲。而這種詭異的安靜沒有持續多久,整個王府的人,一個一個的,開始奔潰。
“我從廂房走都禪院,一路上看到很多老人小孩,坐在花園內,仰望著戰火狼煙,麵目淒苦,眼含熱淚,他們一邊輕聲哭泣,一邊念叨:‘我兒啊~我兒啊~’,誰都知道,這是場大不贏的仗。”法圖娜對我們說,她說她也一樣,她也非常害怕,她知道一旦城破,死就是最好的下場,萬一死不了,或者沒勇氣死,那麽,淪為軍妓,淪為女奴都會比死還慘。
“樂都兵民擋住了封遝大軍第一天的進攻。”法圖娜對我們說那天守城大戰以後,全城男兒死傷過半,沮渠安周也受了傷。原本我們以為至少還能再撐十天半月,等敦煌援兵到來,就能打退封遝。
但是,誰也沒想到,那天晚上,沮渠安周竟然自己率殘部突圍,把沮渠王府的老弱婦孺都拱手讓給了魏軍!
哨他口信來的部下,也給大夫人帶來了一條素綢帶,大夫人微笑著接過,自縊而死。法圖娜和其他兩個妃子,則各得一杯毒酒。
“那杯毒酒,我沒喝,沮渠安周這個懦夫,不保護自己的妻女,卻要妻女為他以死守節,實在太可笑了!”法圖娜愴然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勇武的將帥,可他卻不是。我曾想過,如果他戰死城頭,我做為他的妃子,自然以死相隨,可城未破,他卻率部突圍,拋妻棄子,獨偷生而逼眾死,實在可惡!我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非但摔了毒酒,還破口大罵。”
“捎口信來的他的部下,沒殺你嘛?”我問。
“沒有,他們剛想動手的時候鳩摩來了,他製服那兩個兵差,把沮渠王府的老弱都接到了城中的廟宇中藏了起來。魏王拓跋燾也是信佛之人,他攻城略地,大戰四方,卻從不為難佛廟,因他的庇佑,我們得以大難不死。”法圖娜說著。
“那後來呢?”我追問道。
“我們相愛了。他脫去僧服,賣掉經書,然後帶著我雲遊四方,我們從樂都開始,一路向東,遊遍名山大川,最後來到洛陽,到洛陽以後,我們花光了盤纏,他便幫寺廟翻譯經文籌路費。我們在洛陽一呆就是兩年。”法圖娜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中洋溢起幸福,甜蜜。
“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但我看的出來,他有的時候不開心,他對佛的虔誠是融入骨髓的,但對我的愛亦是如此。在洛陽的時候,他很喜歡去寺廟翻譯經文,常常一去兩三天不回來,我知道他對佛法的癡迷還是沒有變。
有一天夜裏,我和他憋氣,問他佛法重要還是我重要,然後讓他在我和佛法中隻能選擇一樣,要麽幹脆上山再當和尚,要麽幹脆辭了翻譯經書的工作。說完,便負氣睡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桌上壓了章紙條。”
“什麽紙條?”我問道。
法圖娜嬌滴滴的說道:“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那你們一直在洛陽生活下去不是蠻幸福的嗎?後來怎麽搞成這個樣子?”我問道。
“是啊,我們本該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如果不是那件事的話。我們,會一直幸福下去,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法圖娜說到這裏,語調突然變了,她的聲音變的尖銳刺耳,仿佛有無盡的刻骨的仇恨在心中熊熊燃燒,她一直不停的重複著‘要不是這件事’、‘要不是這件事’仿佛夢囈一般,連說了幾句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問道:“究竟是什麽事啊?你到是說啊!”
“沮渠安周滅了我哈拉和卓!”她聲嘶力竭的吼道:“我有什麽錯!是他先拋棄我!他這個懦夫,大魏滅了他的國,為什麽不找大魏報仇?!卻要戕害我的家人!為什麽!”
“嘣!”的一聲,法圖娜一掌打在了木門之上,暴戾的尖叫著,呼號著,聲音充滿了不甘和憤怒,好一會兒,她才冷靜下來,重新給我講她的故事。
“要是當初把那兩個捎信的兵雜種殺了,也不至如此,鳩摩救了他們,他們回到沮渠安周身邊,卻汙蔑於我!真該把他們殺了,把他們殺了!”
法圖娜大叫過後,又沉浸下來,門背後安靜了幾分鍾後,法圖娜的聲音才又響起:“沮渠安周得到南朝的支持,在高昌重整旗鼓,建立了高昌涼國。因對我懷恨在心,他竟然……他竟然屠滅我哈拉和卓整城!”
聽到‘屠滅’這個詞,我的心裏不禁咯噔一下,隻為一頂綠帽子,就把屠戮全城,那也太狠了點,古人都這麽沒理性嗎?
北梁被北魏攻破,姑臧、敦煌、樂都被占,沮渠安周和他哥哥沮渠無諱占據鄯善、高昌又重新立國,曆史上倒的確有這樣一段,我尋思道,但至於沮渠安周殺光哈拉和卓的族人,我倒是不知道。
“呼……你們是怎麽知道的?當時你們不是在洛陽嗎?”我問道。
“鳩摩很有才華,他在千層塔翻譯了很多經文,翻譯的很好,兩年不到已經名震洛陽,很多高僧名流都來拜會他,所以消息頗為靈通。”法圖娜回答我說。
她說她知道自己宗族被滅之後,傷心欲絕,立馬和鳩摩一道啟程,趕回涼國,她說她們族人在祖山上有個神廟,以地下井渠和哈拉和卓城堡相連,如果族人遇到危險,一定會通過地下井渠,隱藏在深山中。
所以她和鳩摩,翻山越嶺,從人跡罕至的山徑,進入祖山,並找到了他們的神廟。
“神廟沒有一個人,全部都是屍體。我找到了我爹爹的屍體,我媽媽的屍體,我親人們的屍體,還有……還有我最小的弟弟的屍體!我看到他們的兩條手臂生生被人砍去,那群禽獸用筒條,把那些被砍去雙手的屍體,串葫蘆一樣串起來,然後像晾衣服一樣,把他們晾在兩個樹枝之間!”
法圖娜問我,如果有一天你回家,突然看到門外晾著衣服,你走過去,想把衣服收起來,但當你走到那些‘衣服’麵前的時候,你卻看到的是你的親人們死去的身軀!你會怎麽樣?我無言以對,我無法想象那種場景。
法圖娜悲鳴道:“我爹爹不是好人,他不善待城民,我媽媽也說不上是好人,她隻貪圖享樂,雖然他們對我都很好,但是他們的死,我隻是悲傷難過,可是我弟弟……才八歲,他做錯了什麽?他唯一的錯隻是……隻是他是我弟弟……他是那樣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