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十世情劫
“哈拉和卓?怪不得……”我道。
“別打岔,聽我說!”法圖娜顯然不樂意我打斷她說話,尖聲叫到。
我識趣的不再作聲。
“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太延六年(北涼曆,即439年),當時魏國大軍已經逼近,但還未開戰,而我國的饑荒已經開始肆無忌憚的蔓延,我雖然貴為哈拉和卓的女兒,但也之以陳穀淡粥度日,三日方有肉食。”
法圖娜說,當時她的父親,也就是哈拉和卓城堡的主人,為了減免城堡上繳涼朝的賦稅,提議讓女兒,也就是她,給北涼王爺沮渠安周納為妃子。
按照當時的禮法,婚姻大事就兩句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謂的大家閨秀一般從小到大也沒出過幾次門,見男人的機會也不多,反正嫁雞隨雞,嫁狼隨狼,也都沒有什麽自由戀愛的心思,此時她也到了婚嫁的年齡,即使再不情願,也隻能是從的。
她說她記得是那年的四月,原本這個時節,孔雀河邊應該是綠草如茵,花團錦簇。但那一年,孔雀河幹涸了,就像一條死去的巨龍的屍體,橫亙在貧瘠的戈壁灘上。
那日天蒙蒙亮,她便穿上鳳冠霞帔,坐著八台大紅轎,拜別生養父母,在一眾迎親隊伍的簇擁下,從哈拉和卓城堡出發,沿著幹涸的孔雀河,前往對她來說遙遠而陌生的樂都。
“我從來沒有想過,城堡外的世界會是這樣一副慘絕人寰的景象,我們沿著孔雀河一路走,每隔四五步就能看到一具人的屍體。有的剛倒下,有的已經腐爛,更有野狼,野狗啃食那些人的屍體。
我的丫鬟一邊抹眼淚一邊告訴我,這些都是逃荒的人,從高昌、交河,一路往東逃,卻逃不脫一個死字。當時,我覺得外麵的世界簡直就是地獄,但沒曾想到的是,這些腐敗的屍體,最後真會變成惡鬼!”我聽到一陣鬼歎息,竟有悲涼哀怨的氣息,似乎感覺到了法圖娜殘留的人性。
東向千餘騎,夫婿居上頭,沮渠安周胸帶大紅花,下跨棗紅馬,領著一行迎親隊伍,走了三天兩夜,終於到達樂都。樂都在今青海省,於當時北涼首都姑臧北去四百裏,而當迎親隊伍到達樂都的時候,北魏大軍正開始圍攻都城姑臧,所以他們匆匆拜過堂,連洞房都沒有入,沮渠安周就連夜趕往軍營,指揮軍防。
而正是那一個晚上,她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宿命中的男人,鳩摩!
“沮渠王府因大夫人篤信佛教,在前院與後院廂房之間安設了一間禪堂,沮渠安周為她遍訪名僧,在禪院內布施講道,而我進門的那一天,來講道的,便是鳩摩。”她悠悠的歎了一口氣,我心想:“媽的,玷汙鳩摩大師一生英明的王妃,難道就是我背後的那個法圖娜?真是造孽,怪不得死後變為厲鬼,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關了那麽久,豈不是佛祖對她的懲罰。
她自然沒必要顧及我們的想法,怡然自得的說了下去。她說從前堂回到廂房的路上,必定要經過那個禪房外的走廊,那是她第一天來到沮渠王府,對王府內的一切都因陌生而感到好奇,特別是當她聽到從禪堂裏傳出來的誦佛聲時。
“當時那間禪堂燈火通明,遠遠的,我就聽到了誦佛聲,那個聲音非常悅耳,仿佛山泉水流過我的耳畔,連綿的流淌過我的心間,撫慰我初入生地的惶恐心情。”法圖娜接著說道。我暗嗤一聲,啐了口口水,輕聲罵道:“不要臉!”
“因為感到很好奇,在經過禪房的時候,我從打開的廂房窗戶,往裏麵看了一眼,我看到一個身穿藍色皂袍的男子,盤著雙腿坐在兩扇燭鏡(銅鏡前立三隻紅燭那種照明工具)之間,雙手攤於雙膝之上,直挺著背,坐在蒲團之上閉目背誦經文。
他容貌非常俊美,鼻梁挺拔,眼睛狹長,睫毛濃密,唇薄而窄,五官極為精致。他雖然閉著眼睛,但似乎察覺到我在窗外駐足看他,微微顰眉,閉口不再念經,然後睜開眼睛看向我。”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我不懷好意的接茬道:“怎麽,四目相交,一見鍾情?”
“這世上從來未有一見傾心的事,但他當時看我的眼神我卻至今沒有忘記。”法圖娜哼了一聲,說他的眼神很冷淡,平靜。
“有的時候我會回想當初他看我的那一眼,他想的是什麽?會不會在這波瀾不驚的眼神裏,隱藏著深深驚詫,驚詫與我的美麗。”她突然笑了起來,她說她回以這平淡的眼神與最冷漠的微笑,然後轉身離開。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裏,他還俗,帶我離開了王府,離開了樂都,他帶著我去草原牧馬,我們生活在一個名叫隱澤山的山腳下,過著清貧,但溫馨的生活。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隻知道這個夢做了很久,我仿佛在那個夢中度過了我的餘生。”
她說當這個夢醒來的那一刻,她哭了,痛哭不止,她不敢相信那隻是黃粱一夢,就如同真實經曆過的歲月一般,那種醒悟後悵然若失的感覺,讓她心悸。
“他在沮渠王府講道一十八天,大夫人是每天都去的,早課、中課、晚課,幾乎一節都不落下,我開始不經常去,每天隻去聽一個早課。他講佛經時非常表情非常莊重,看得出他對佛有著非常虔誠的信仰,而我每次去聽他的課,都會回想起那晚上做的夢,那個仿佛度過了一生的夢,而每次回來,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說:
“我當時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隻知道我想見他的心情越來越迫切起來,開始的時候,一天不見也熬得住,到後來,便是一個時辰不見,我都會覺得無所適從,精神恍惚,所以到後來,我聽課便去的和大夫人一樣勤了。”
“你去那麽勤,別人沒看出什麽苗頭麽?”我饒有興趣的問她說。
“能看出什麽?他雖然年輕,但當時已是赫赫有名的佛學大師,清名在外,別人再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愛上一個女子,一個已為人婦的女子。”法圖娜慘然一笑,對我們道。
“我一直以為他對我沒有任何的感覺,直到那天晚上。”法圖娜悠然一歎,對我們道:
“那天晚課,不知道什麽原因,大夫人沒有來,佛堂隻有我和另一個妃子來聽課,那妃子本對佛學無甚興趣,平時來聽課,隻為巴結大夫人,那日等了許久,都不見大夫人來,她聽的興致索然,便走了。於是,整個佛堂之中,便隻剩我和鳩摩兩個人。”
法圖娜說,等另外那個妃子走後,她問鳩摩:“大師,你為我講講‘劫數’吧,前日裏俗家新婚,夫君千裏招娶,俗家隨夫沿孔雀河一路行來,見的是滿目瘡痍,屍橫遍布,大師說世間諸般苦楚,諸般劫數,如此這般,卻是天劫,善惡不欺,好壞未分,行詭事者,應劫之,行善事者,亦應劫之,豈不糾枉過正,貧苦若是,富貴若是,皆是,無是!”
鳩摩平靜的看了她一眼,一臉悲憫道:“善哉,施主以富貴之軀,思貧苦之事,此乃大善。劫數不分貧富,不分貴賤,生死天定,大道循環,無枉生、枉死。世間千千劫,富貴不修之人應劫之,不甘,因未嚐修得正果,掙得來世,清貧修身之人應劫之,乃此生功德圓滿,以得來世,應劫乃結束今生之劫數,再入輪回,享來世福。”
“學佛之人可有劫數?”法圖娜繼續問道。
“學佛之人亦有劫數。”鳩摩答道。
“可免乎?”
“劫數如生死,生死豈可免?”鳩摩答道。
“大師可有劫數?”
“亦有劫數。”鳩摩緩緩閉上眼睛,神色動容道:“僧遙感劫數降至,此次即為應劫而來。”
“轟隆!”他這句話一出口,佛堂外突然響起一聲驚雷!平地裏刮起一陣邪風。
“大師是說,來我王府講課,是為了應劫?”法圖娜驚詫的問道:“大師的劫數,難道正在沮渠王府之內不成?”
“劫數天注定,無論僧到哪裏,劫數都會如約而至,豈不如坦然以對。”鳩摩睜開眼看向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無奈,沮喪,她說他那時的眼神,如沙漠一般荒涼,如風蝕的山岩一般滄桑。
鳩摩說,她,就是他的劫數,十世情劫。他說他的前世是一個牧民,在廣漠的草原牧馬牧羊,而她,是他前世的妻子。前世她本有一劫,卻偶遇高能大士,將她前世那一劫化去,但劫數難逃,前世的劫數推諉至今世,便要變本加厲,化作解不開的情劫。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回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時,晚上做的那個長如一生的夢,我信因果,信他所說的話,但唯一沒想到的,他所說的‘十世情劫’,不是前十世各有情劫,而是今世的情劫,會蔓延十世的光陰,一世兩個甲子,那時到如今,恐怕已經十世不止了吧!”法圖娜說著淒厲的痛哭起來,哭聲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