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緯七十五度,東經四十度。
北冰洋,巴倫支海域。
這裏是地球最北的地方,常年被冰雪覆蓋,以極點為中心漂浮著永久性海冰,而巴倫支海域托從北大西洋流入暖流的福,是這個冰雪世界中唯一一片永遠不凍的海域。
一支船隊打破了巴倫支海域的寂靜。
行駛在這片汪洋上的是一支足有十艘艦船的船隊,更貼切一點形容,這是一支武裝的運輸艦隊。為首的是一艘輕巡洋艦,它是誕生於冷戰期間,在蘇聯解體後一度退役作為海上博物館的斯維爾德洛夫斯級巡洋艦——庫圖佐夫號。
庫托佐夫將軍的身旁還跟了四艘護衛的五六型驅逐艦,都是二戰末期的老古董了,這些早該廢棄解體的船隻煙囪冒著黑煙,托著年過期頣的船體,護衛著五艘貨輪從亞歐大陸往北美的方向駛去。
位於船隊中央的一艘貨輪內,一名躺在硬鐵床上打盹的老水手猛然睜開了雙眼,他左右倉惶地望了望,目及的隻有冰冷的鐵壁,身下的顛簸都並不明顯,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讓他如此不安,以致從夢中驚醒。
老水手隨便披了件毛毯,打算出去視察一下外麵的情況,好平複一下心中的忐忑。
通往甲板的鐵門剛被打開,腥鹹的海風便魚貫而入。老水手打了個寒顫,往外探出了頭
貨輪上零零散散地放置著數百個集裝箱,對於這艘滿載能達到五千噸的貨輪而言,這個數量甚至不能將第一層甲板填滿,於是船員們將貨物堆積到了中央,以便管理。
老水手掃視了一眼在中央被堆得如同堡壘一樣的集裝箱,確認貨物好好地擺在它該在的地方後,又抬起頭眯著眼目測了一下遙掛在東北方向的太陽。
夏季的北冰洋幾乎永遠被太陽普照著,就算在午夜,太陽的光輝也遲遲不肯消散,那顆遙掛在際的火球還未完全墜落到地平線之下,又周而複始地回到了正當空,這是兩極地區在夏至前後特有的現象——極晝。
人們在沒有鍾表的情況下難以分辨是朝是夜,而不幸的是,他那塊四十年前從瑞士出產的自動機械表在上個已經完全停止了工作,上了幾次發條都沒能使它再次運轉,大概是裏麵的零件出了點問題。要擱在二十三年前,還能找到原先的廠家維修,不過放到現在,就隻好任它徹底退休了。
老水手歎了口氣,不再過多緬懷陪伴了自己度過了接近半個世紀的老夥計,他從太陽的方位和射線的強度中大致估測出如今的時間在清晨三四點左右,適時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正準備鑽回船艙內再睡一會兒時,他的餘光卻不經意地瞥見了不遠處的右舷甲板上,有個窈窕的身影迎風而立。
老水手準備合上艙門的手又停住了,維持著將手柄按下的動作。
她剛剛就站在那裏了麽?他想。
對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或者一早就聽見了生鏽門軸轉動發出的聲音,她一邊將被吹的淩亂的鬢發別在耳後,一邊緩緩轉過身。
那是個非常年輕的亞細亞女孩……容他用“女孩”來代稱對方,畢竟以他的歲數來看,誰都是年紀不大的孩子。
女孩大約二十歲左右,及肩的短發,雙手拎著一個皮箱,腳上穿著一雙皮質馬靴,身上是一件駝色羊絨長款大衣,大衣長度過膝一兩公分,卻並不厚實,同樣質地的毛呢腰帶在她腰間打了個蝴蝶結,勾勒出了她曼妙的曲線,也顯得身影有點太過單薄,要知道即便正值北半球最暖和的七月份,北極的溫度也僅僅隻在零度徘徊,這樣的衣裝顯然不夠保暖。
那身姿卻沒因為寒風而瑟縮,她的背挺得筆直,纖細緊實的雙腿也緊密地並立著,從容的站姿比白楊的樹幹還要筆挺,有點凜然的傲氣,嘴角卻掛著柔和的淺笑。
宛如一朵盛開在凜冬中的蒼蘭,溫婉可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交纏在她身上,竟然也沒有半分違和與突兀。
與對方視線對上的同時,老水手下意識將手伸進了口袋中,在指尖摸到了那冰冷的觸感後,他才定了定神。
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為和善一些:“嘿,姑娘,在那裏看什麽呢?冰山到處都有,接下來保準你看個夠,別站著吹風了,進來船艙內暖和一下吧?”
即便不是完全出於好心呼喚對方進船,他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船隊已從科拉灣啟航一段時間,剛剛踏入巴倫支海域,洋流為這裏帶來了溫暖的海水,也帶來了巨大的風浪,再加上極地高壓形成的冷性反氣旋,暖熱碰撞,海域上空的氣相當陰晴不定,別看現在海麵還算風平浪靜,轉眼之間可能就有巨浪攜著狂風席卷而來。
——留在甲板上是個相當危險的舉動。
無論是對於女孩而言,還是對於他而言。
但是女孩卻仿佛沒聽見他在什麽,她回過頭再度望了一眼白茫茫的海洋。老水手不知道那無盡的海平線中到底有什麽東西能讓她那麽留戀,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看見了綿延無盡的波浪,連隻海鳥都沒有,倒是灰沉沉的積雲有了匯聚的跡象,似要隨時壓下一般,以他數十年在這海域上航行的經驗來看,這是風雨將至前的預兆。
他不能再讓她繼續待在那裏了……即便用一些強硬的手段。
可這一次,她主動轉過了身,在他的揮手下主動朝他邁步走來,跟著他一同走進了船艙內。
在艙門關閉後,她對老水手率先開口:“我很抱歉。”
“你是怎麽……”
“我很抱歉。”她又重複了一遍,望著他澄澈的眼睛裏帶著一絲驚恐和討好般的心翼翼,她似乎隻會這句俄語,於是將其複述了好了幾遍。
老水手歎了口氣,將手從口袋中抽出,朝她比了個手勢,示意讓她跟上。
這個亞細亞麵孔的女孩大概是在船上迷失了方向,被發現後便跟匹溫順的鹿一樣跟在他身旁,無論他問什麽,她也隻是眨著眼睛,茫然地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明白他講的話。
老水手有些傷腦經,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問題。
他領著她來到了一扇鐵門前。努力從自己老樹皮一樣滿是溝壑的臉上擠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指了指那扇鐵門,表達了希望她跟他一起進去坐坐的意願。
女孩猶豫了一瞬間後,朝他回以點頭與微笑。
這是間船員休息室,門的一側是簡單的鐵質桌椅,另一側則有電磁爐和飲水器。正值淩晨,老水手被剛才的冷風激得有些發寒,連帶著空空的胃也痙攣了一般。走進休息室後,他從自己貨櫃中找出了一袋留了許久舍不得使用的茶包,為女孩泡了杯熱茶,也給自己翻出點壓縮口糧,就著熱水將那酷似泥牆質地的食物咽入喉中。
女孩低著頭看著那杯冒著熱氣的紅茶,並沒有端起杯子的跡象。
老水手注意到了她躊躇的模樣,他也垂眼看向了那份紅茶,那種由茶葉邊角料製成的茶包泡出來的茶湯很渾濁,就像是一缸紅黑色的染料。擱在以前,拿這種劣質的飲品招待從異鄉來的客人的確不太周到,但如今這茶包已經是他現有物資中的奢侈品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女孩考究的衣著,莫名產生了一絲窘迫之情,除了茶包外,他隻有用作維生素補充的人工果味衝劑了,那玩意兒顯然不適合在這樣的氣下用熱水衝飲,正煩惱的時候,女孩突然雙手捧起了那個搪瓷杯,朝他結結巴巴地擠出了一句變調的俄語:“感謝您。”
老水手愣了愣。
女孩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臉上露出了驚喜而滿足的笑容,她指了指手中的熱茶,朝他再度開口:“感謝您。”
老水手擺了擺手,示意她別客氣,隨意一些。
兩個人相顧無言地坐了一陣子,直到船體的顛簸突然增劇,杯中的水晃動起來,彈出的水花在空中綻開,飛濺到了杯外。
——船隊已經進入暴雨地帶了。
老水手歎了口氣,他收起了自己的杯盤,從口袋裏摸出紙和即將用禿的鉛筆,在上麵塗畫起了一個簡易的船內平麵圖,他在這張便簽上給她標注了一間處於船艙尾部的房間,那一帶沒有任何船員駐留。
足夠她安全地度過剩下的航行時間。
老水手將便簽紙塞到了女孩手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休息室。
回到了自己的船艙後,老水手將口袋中的手槍放到了抽屜裏,繼續躺在硬鐵床上閉目養神。
他的確是有些上了年紀,人上年紀就會老糊塗和健忘,所以他選擇性不去在意這個來自泛亞洲共同體的女孩是怎麽出現在這支隸屬於新歐羅巴聯盟勢力的艦隊裏的,這支編製了四艘戰艦的船隊可不是什麽民用船隊,這個世上沒有所謂的民用船隊了,她顯然也不是船客,哪有船客會拎著自己的皮箱在大清早的甲板上亂走?
他隻知道這個來自異鄉的女孩麵善,讓他看著打心底裏舒服,這就夠了,在乎那麽多細枝末節幹什麽呢?這個世界已經夠糟了,人與人之間就別太苛刻了。
老水手翻出了口袋裏的照片,那泛黃的紙片上鐫刻著已然褪色的時光,但是上麵女孩明媚的笑容仿佛還是昨日的光景。
自己的女兒,似乎也是在那個少女這般年紀的時候離自己而去的。
興許是觸景傷情帶來的疲倦,這次他很快就入眠了。
當老水手再度從夢中醒來時,船體已經恢複了先前的平穩。他起身回到了與女孩分別的那間休息室,裏麵空無一人,仿佛之前的相遇隻是他在打盹時一場幻夢。
於是他又回到了甲板上,此時的日輪懸掛在正南方的高空,是正午十二點,北冰洋裏一當中最暖和的時間。他走到了女孩之前佇立的地方,掏出望遠鏡看去,頓時了然。
船隊已經駛過了積雨雲籠罩的海域,現在目視內的空雲淡風清,陽光穿透了大氣層,無私地灑在海麵上,海域上明明仍有波濤在起伏,卻莫名給人明鏡止水之感。到了這片區域,就連風浪都得收斂一點。
女孩之前凝望的是北地群島所在的方向。船隊與北地群島還有數百海裏的距離,島嶼本身還遠遠沒有進入視距範圍內,不過那根屹立於島上直衝雲霄的巨柱已經在層雲之下若隱若現了。
女孩看的既不是浮冰,也不是大海,她凝望的是那棵“樹”,那棵從北地群島上拔地而起,將捅了個對穿的金屬巨樹。
巨樹的主幹高度足有一萬米,末端已經伸展到了大氣的平流層。它仿佛是北歐神話中連接了地的世界樹,根部吞噬了整片群島,在平流層開枝散葉的枝幹則幾乎完全掠奪了上方的空,似要抓住太陽一般……這種人工永遠無法達成的造物稱之為神跡都不為過。
不過比起神跡,叫做罰要更加恰當吧?
現在的時間是054年,一支由百年前二戰時期誕生的舊時代艦隊正行駛在這個新世界的汪洋上,與船隊相望的,是在二十二年前突然在地球各處出現,致使整個地表文明倒退了接近八十年的巨樹。
“矽晶樹……”老水手喃喃出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