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沒有人知道。
那是棵美麗以及宏偉到不切實際的巨樹,直徑在五千米以上,高度在一萬米乃至兩萬米,其樹枝在大氣層中以傘狀散開,形狀類似於菌菇的菌蓋,而“菌蓋”則可在平流層覆蓋接近五萬平方千米。
盡管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構造,但那啞光灰黑色金屬的主幹和不透明結晶狀的枝葉就如同矽晶一樣純粹,於是人們開始管它叫矽晶樹。
不過這些都是“活著的人”後來才整理出來的信息了。
巨樹出現的那一日,一場堪比聖經中大洪水的災厄席卷了整個世界。
幸存者隻能隱約記得那是與以往一樣別無二致的一。早晨醒來,絕大部分平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終端上的“無信號”象征著什麽,大多人唾罵了一聲當地的電信運營商後,便轉身投入了一日的勞作。
少數各個國家坐在戰略司令部裏的人可能意識到了事態的嚴峻,他們知道浩瀚蒼穹上的所有衛星的同時失聯代表了某場災難的開端,但是他們不知道罪魁禍首到底是宇宙輻射,還是他國攻擊。
然後,連反應的時間都不曾給予,隨著一場不明的“黑雪”在世界各地落下,信息時代背叛了人類。
全球範圍內,以半導體為材料電子設備出現了未知且不可修複的異常,當民眾以為這是世界性賽博戰爭的序幕時,有核國家政府驚恐地發現了發現他們散布在公海的戰略核潛艇全數與指揮中心失去了通訊,緊接著停泊在軍港內的軍艦同時拉響了汽笛,在無人操縱的情況下,它們掙脫了船塢,衝出了港口,駛向了大海。
海軍基地的淪陷隻是落入湖麵中的石子漾開的第一道波紋,陸軍基地、航空基地在接下來的六個時中發生了同樣的狀況,搭載了數控火控係統的軍備集體失去了控製,reb與自毀係統盡數失靈。戰鬥機紛紛如離弦之箭從基地展翅飛向了空域,坦克也集結成軍駛向了其他國家的邊界……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了整個世界,一切發生得太過猝不及防,國家之間誤以為這是彼此開戰的信號,準備互相反擊之時卻發現連洲際導彈係統也都無法控製,處於世界各地絕密基地的發射井自動開啟,上萬枚核彈噴射的軌跡在空交織成網,將整個世界籠罩在牢籠之中。
在人禍尚未結束之前,災降臨,海嘯、地震、火山噴發、大氣渦旋……一切窮極人類想象的災厄在全世界同時爆發,一切塵埃落定之時,樹已然靜靜地屹立在世界世界的各地,而人類絕大半的文明已經毀於他們親手創造的武器之下。
全球人口銳減至原先的百分之一不到。殘存下來的人們終於反應過來是有什麽操控了這一切,但是那究竟是什麽,那棵樹又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作用,無人知曉,也無從得知。
衛星被劫持,網絡被摧毀,海洋被占領,科技被掠奪,人類失去了製空權和製海權,大陸之間的往來被斷絕了整整五年,貿易全球化曾為世界帶來的繁榮在這個嚴峻的階段卻變成了桎梏了自身的枷鎖,經濟不複存在,貨幣失去了意義,重工業產業鏈徹底癱瘓。
經曆了毀滅性的打擊,在灰燼與屍骸上重建的文明不得不相互依偎,攙扶彼此,共同尋覓向未來前進的道路。地緣環境此時成為了崛起勢力形成的主導因素,亞洲大陸的幸存者們聯合到了一起組成了泛亞洲共同體,新歐羅巴聯盟再次誕生,而位於美洲的諸國則徹底向彼此開放,美洲共和國就此成立。
誠然人類在互相屠殺上賦卓越,但他們的繁衍能力也同樣不輸於蝗蟲,隻要一息尚存,轉眼間又會遍布整片田野。
距離那場萬物皆化作焦土的大災厄,已經過了整整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並非一段漫長的時光,但也足以讓重新崛起的文明穩定鞏固自己內部的體製,重新向外界拋出象征和平的橄欖枝,身處同一片大陸的亞歐最先恢複了穩定的外交,而歐美則在十二年前重新建立起了穩定的新航線。
北冰洋航線。
***
“古董船隊”的旗艦庫圖佐夫號艦橋內,不立之年的艦長凝視著船隊前方的海域。他已徹夜未眠,眼白上布滿了紅血絲,但厚重眼皮下的雙目依然有神,如鷹隼一樣時刻捕捉著海域上的任何動靜。
船隊保持著十五節的航速已經啟程了將近兩日,領航員已將科拉灣的海圖更替為巴倫支海域的海圖,航海長也早就在圖上用鉛筆標注好了今日的航線。
他們預計將會在今橫穿巴倫支海域後,一路向北往斯瓦爾巴群島的方向駛去,而後橫穿北極。這其實是一個冒險的舉措,畢竟離極點越近,海冰越厚,浮冰越多,即使是在夏日,誰也不能保證航路上一路暢通無阻。
但是眼下已經別無選擇了,畢竟貼著歐洲大陸行駛的傳統航線要途徑一個地方,而那是他們現如今無論如何都要回避的區域。
——已經被矽晶樹生根的北地群島。
自打進入巴倫支海域深處,那比浮雲還高的巨樹就便屹立在他們的東北方向,因磁場扭曲而散發的虹光一直以它為中心搖曳在空中,宛如中世紀時代為水手們照亮方向的燈塔,隻不過所有人都知道它指明的是通往冥河的道路。
庫圖佐夫號的新任的雷達手似乎是一個剛服役不久的新水兵,這是他第一次隨著艦隊出海,在艦橋一片肅穆的氛圍中,隻有他看上去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身前的雷達盤每二十秒更新一次他們海域上的狀況,除了象征著友軍的九個綠點,從未出現過其它標誌。
北冰洋本身就是極地之海,除了像是他們這樣的軍用船隊外,沒有船敢在海麵上航行,也不知艦橋內的所有船員為何在進入了巴倫支海域後就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般地板著張冷臉,就連那個成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大副此時也直起了腰板正坐在艦長左側。
“昨出發的蘇維斯基聯盟還是沒有回音麽?”艦長驀然朝通信員開口問道。
“沒有,艦長。”通訊員回答,“至今沒有收到過任何來自蘇維斯基聯盟的無線電。”
艦長又恢複了先前的沉默,他的食指開始有規律地敲著身前的鐵桌。熟悉他的船員都知道這是他在陷入沉思時的習慣,於是每個人都放緩了呼吸的頻率,等待著他們的艦長下達新的施令。
良久,艦長朝自己的大副比了個手勢,大副立刻會意,轉頭走向了領航室。
沒過多久,大副又回到了艦橋,隻是這次手上多出了一張海圖,他將它平攤在桌上,艦長也走了過來,兩個人在海圖前挨著商討了一會兒,最後的決定終於落下。
艦長抬頭,對舵手開口道:“更替路線,航向三五。”
“航向三五,檢查磁誤差,磁方位角三八,艦長。”舵手重複了一遍,開始向右打舵。
“通知全艦隊,更替為二號航線,讓航海長更新海圖和接下來的具體航向。”艦長朝通訊員留下這句話,便和大副一同回到了領航室內。
待艦長的身影消失後,艦橋裏保持了相當漫長的一陣沉默,氣氛凝固了許久,雷達員終於忍耐不住,壓低聲音向身旁正在轉向的舵手問,“怎麽突然更替航線了?東邊不是北地群島的方向嗎?”
那片他們避之不及的地帶。
舵手麵無表情地瞥了這隻剛剛離巢嘰嘰喳喳的雛鳥一眼,沒有回話。
通訊員剛剛將艦長的命令用無線電傳達給了整支艦隊,回來時正巧聽見雷達員問話後,他不加掩飾地發出了一聲帶著譏諷之意的嗤笑,替舵手回答道:“沒聽見剛才艦長的問話麽?蘇維斯基聯盟是半個月前出發的破冰船,本來預計在我們出發前就應該回港了。”
但是它沒有回來。
不用通訊員繼續細,雷達員也明白了他話語中隱藏的台詞。
即便是夏季,北冰洋上的永凍冰層依然覆蓋著接近三分之二的海域,為了保證航路暢通,破冰船會定期出發開辟航線。蘇維斯基聯盟號是半個月前母港派出為他們船隊開辟航線的破冰船,啟航和歸航的時間都經過了嚴密的規劃,就算有些許誤差,也不會晚歸超過一,退一萬步來,即便蘇維斯基聯盟號的確在路上遇到了點不可抗力的麻煩耽擱了一會兒,如今他們的艦隊已經航行在了巴倫支海域整整三日,也該和返程的破冰船合流了。
但是現在別它的影子,就連它的無線電頻率都捕捉不到,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性了。
雷達員微微睜大了雙眼:“北冰洋不是最穩定的航線麽……難道這裏也有‘幽靈’?”
幽靈,是他們替“敵人”取的代號。
據幽靈會在死去的地方永遠重複同樣的動作,那麽那些曾經為人類服務的艦隊也許就是永遠徘徊在這片海域上的幽靈。不知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原理和機製,在大災厄後遺留下來的艦隊,在這二十二年間無限地重複著曾經在海上行駛過的航線。
不知道它們無盡的動力究竟源於何處,也不知道它們的彈藥從何而來,這些由人類親手打入鉚釘、焊上船殼的船隻,如今跟如影隨形的死神一般,一旦捕捉到了人類的蹤影,就會將導彈和炮彈全數發射,不將它們曾經的主人轟沉入海中就決不罷休。
太平洋和大西洋已經徹底封鎖了,而北極航線之所以成為亞歐與美洲來往唯一穩定航線,正是因為這裏常年被冰雪覆蓋,一年有兩百多日處於幾乎完全冰封的狀態,除了駐紮在摩爾曼斯克的北方艦隊,沒有船隻會在這片一個閃神就會撞上冰山的地方遊蕩,而北方艦隊早已在二十二年前,就隨著摩爾曼斯克核爆永遠地沉沒在了科拉灣的深處。
摩爾曼斯克作為俄羅斯曾經最重要的軍港,在港口內停泊的核潛艇失去控製的那一刻,政府就已經直接將整個摩爾曼斯克視作了叛亂,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他們對摩爾曼斯克和北莫爾斯克一帶的平民進行了緊急疏散,接著派遣了飛行員在城市上空扔了核彈,將一帶近二百二十個核反應堆連帶著整個軍港轟成了平地,這堪稱魯莽的舉動最後卻為整個亞歐大陸留下了最後一個珍貴的北冰洋不凍港,使得從歐羅巴通過北極航線前往美洲大陸還有一絲可能性。
當然,也隻是殘留一絲可能性而已。
“海麵上是沒有幽靈的。”通訊員聳了聳肩,“但是海底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