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暗中閃爍著微光的是一台低溫休眠倉。人在極低的溫度下會將新陳代謝降至最低,僅僅隻能維持著基礎的生命體征,但是這項技術仍不成熟,因此一直處於實驗階段,尚未進行過實際應用——至少在民間是這樣的。
但是這裏麵收納的是沒有人權的兵器,人道與否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事情。
翎上前,用手拂去了休眠倉上的塵埃,它的外殼由堅硬耐腐蝕的高鉻合金鑄造,上方有一塊圓形透明玻璃,一種特殊的鋼化玻璃,中口徑的步槍子彈都未必能擊穿它。玻璃下麵結著一層細細的白霜,導致翎無法看清裏麵躺著誰,靠近玻璃處的金屬殼身上倒是被激光鐳射刻下了一行字母。
Ah。
拉丁字母,如果沒有弄錯的話,應該是德語裏“八”的意思。
八號。
判斷出這行字母意義的翎繞著休眠倉轉了一圈,終於在一側找到了它的暗門,將其翻起按下了裏麵的開關。
休眠倉迅速進入了解凍模式,這個過程持續了接近五分鍾,玻璃底下的冰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卻如同升華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水珠。伴隨著齒輪轉動的聲音,休眠艙的中線倏然出現了一道裂縫,艙內的冷空氣立刻從裏麵排出,而門則向一旁滑開。
空氣中的水分在接觸到排出的冷氣後立刻液化成微不可見的細水珠,一片水霧繚繞中,一個少年的身影逐漸顯露在翎的眼前。
沉睡中的少年擁有著北歐高加索人種特有的淡金色頭發,與發色一致的濃密睫毛上結著白色的冰晶,麵容有尚未退卻的稚嫩與青澀,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宛如一件用冰雕刻而成的人偶,時間永遠冰封在了一刻,再也沒有向前流轉。
他在這裏麵沉睡了多久?
翎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想要觸碰他的臉頰,指尖卻懸停在了厘米之遙上,心中竟隱約有些害怕自己的體溫融化了他。
不過她旋即又意識到自己的憂慮相當無稽可笑,便鼓起了勇氣,輕輕將手放在了少年的側臉上。他的體溫很低,觸碰到他的肌膚就跟如同碰到一塊雪。
意識到這一點的翎解開了自己的毛呢外套,用其將少年裹起,打橫抱起。
一般來,低溫休眠中的人們血管和肌肉都處於收縮狀態,隻有替他們恢複體溫後才能喚醒他們,這個過程不能太快,否則細胞的滲透性劇增和毛細血管的快速擴張會造成淤血和組織壞死。
盡管並不清楚懷中生物的生理構造是否跟常人一致,但是翎還是選擇用最保險的方式幫他回複體溫。
於是她靠在鋼鐵巨人的腿部,心翼翼地將少年完全擁抱在自己懷中,慢慢溫暖著他。待感受到他的體溫在逐漸恢複時,她攏著他,騰出手,從隨身的皮箱中翻找出了靜脈注射器。在連上營養液後,她將針管對準了少年的手腕下的青色血管,緩緩刺入。
時間隨著點滴的落下流逝著。少年的頭倚在翎的胸前,胸口的起伏和呼吸聲逐漸明顯起來。她忍不住將他翻了個身,撩起了他腦後的淡金色碎發,一道條形的序列碼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這種在過去隻有在商品才會打上的標碼如同烙印一樣紋在少年的後頸肉上,這讓翎鬆了口氣——沒有錯,這是她在尋找的東西。
隸屬新歐盟的強襲者第八號,她這次出勤的任務之一就是截獲他,決不能讓它落入美洲共和國的手上。
然而她這口氣尚未完全鬆下,外頭倏然響起的腳步聲再度讓她的心髒懸在了喉頭。
***
庫圖佐夫號上。
慌張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艦橋內的交談。
“艦長,”氣喘籲籲的瞭望手站在門口行了個禮。
“急急忙忙得幹什麽!”大副皺著眉,嗬斥了一聲瞭望手。
瞭望手平複了一下呼吸,在艦長的凝視下,咽了口口水,開口道:“我們……我們在前方的海域上發現了殘骸,是、是蘇維斯基聯盟號的殘骸!”
“你什麽?!”艦長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通信員接到了一通來信,在簡短的通話後,他煞白著臉朝艦長補充:“聲呐員……剛剛探測到了一個信號,大致方位是-4-0,根據多普勒頻移和波形,他猜測那是……”
他咽了咽口水,緩緩吐出了那個名字:“北風之神。”
***
貨輪上。
那腳步聲的主人不出意外就是之前分別的那名老水手了。翎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槍,默默地握在了手中。
他也許隻是奉命看管這批貨物,並不知道其中隱藏著這樣的“商品”,不然也不會那般好心在先前放她一馬……但他也有可能知道所有內幕,如果是後者,屆時的直接交鋒將會不可避免。
聲音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也隨之如擂鼓一樣加速起來。
來者終於停在了貨箱外,翎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少年,屏住了呼吸。
保險栓早已打開,然而就在她舉起槍口對準貨櫃門的時候,那腳步聲再次響起,隻不過這次漸行漸遠。
翎抿著嘴唇,驚魂未定的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垂下了持槍的手臂。
***
北風之神,玻瑞阿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居住在海默斯山中的神,它是象征寒冬的使者。
將神祇之名賜予它,足以象征曾經的極北聯邦有多麽重視這肩負了國家海基戰略核力量的象征。
核動力潛艇,核戰爭爆發後的第二次核反擊戰略威懾型武器。有核國家全麵戰爭爆發的初期,雙方皆會想方設法重創彼此的空軍基地和陸軍基地,以此摧毀對方的核武器投射力量。但是核潛艇不一樣,空軍陸軍基地能被探明,發射井的位置能被洞察,飛機能夠被攔截,但是唯獨核潛艇大部分時間都潛伏在海底深處,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巡航路線,一旦一方啟動了核彈,它們就是另一方第二次核反擊最重要的底牌。
它們的存在並非為了進攻,而是警告對麵的玩家,這是一場不分勝負的棋局,區域戰爭打鬧產生的折兵是允許的,然而一旦有人想要越過界限,試圖“將死”,結束這場對弈,那麽整個棋盤就會被一次性掀翻,誰也別想體麵地成為最後的贏家,全麵戰爭的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
北風之神級戰略型核潛艇,作為前政府海基核投射力量的象征之一,如今卻是宣告他們即將邁入冥河的死神。
庫圖佐夫號的聲呐室裏,剛剛踏進這個房間的大副臉上是死人才有的慘白。
“多遠?”他朝聲呐員問道。
聲呐員深吸一口氣:“大約在四十海裏左右,長官,它很安靜……正是在之前一號航線的方位,深度在百米以上。”
“感謝上帝……還好我們沒走一號航線,”大副嚇出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追問,“它發現我們了嗎?”
“無論它有沒有發現我們,我們已經在魚雷射程內了。”聲呐員陳述道。
“好歹幽靈不會開啟主動聲呐,不然現在落在我們頭上的就是反艦導彈了……”大副一邊,一邊拿起了話筒,“你聽見了嗎?一艘北風之神,正跟在我們的屁股後麵。”
“你確定那是北風之神,而不是海豚或者鯨魚發出的噪音?”話筒的另一端,艦橋內的艦長聽完後,質疑道。
大副和聲呐員相視了一眼,後者的目光中沒有猶豫,隻有篤定。於是大副開口肯定道:“我確定,你別忘了我們的聲呐員曾經服役於哪艘軍艦,他不會認錯北風之神的聲紋。”
艦長沉默了片刻,隨後對通訊員道:“現在立刻通知全艦隊,靜默航行。”
“靜默航行沒有用,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就算裹了一層降噪瓦,我們的船隊還是太吵了。”大副,“它遲早會發現我們。“
“如果我們的對手是’人‘,那我們現在早就沉在巴倫支海底了,不過它們隻是‘幽靈’,它們的行動模式有跡可循,沒有進行攻擊就代表我們還沒有被判定成目標……”艦長,“隻有我們和貨輪靜默航行,讓左邊的那兩艘五六型驅逐艦向別的方向全速拐彎,它們最快能跑多少節來著?我記得是三十六節……”
“你知道你在什麽嗎?”大副打斷了艦長的自言自語,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是想讓它們當誘餌?”
“我知道我在什麽,不用那麽婉轉,我就是在讓它們送死。”艦長,“拋棄你的婦人之仁,你覺得這個船隊的四艘驅逐艦和一艘巡洋艦是為了什麽存在的?用這些破爛玩意兒去對抗那個相差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怪物麽?開什麽玩笑?僅憑一艘船,它就足以將我們所有人挫骨揚灰。”
“那兩艘船上的可都是年輕的孩子。”大副難以置信道,“不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榮譽,也不是為了信仰,你要讓他們跟畜生一樣毫無意義地去送死嗎?”
“也許我們不會讓他們獨自上路,如果他們也沒法將北風之神引走,那麽我們自己會成為下一枚棄子。”艦長平靜道,“不用擔心,即便苟活下來,決斷是我做出的,責任也全部在我。”
“你以為我是在逃避責任麽?!”大副盡力壓抑住自己聲音,但是仍然近乎低吼,“為什麽不直接逃跑?!那艘貨船上的東西值得那麽多孩子為它送命嗎?”
“沒錯,它值得。這次出行前,司令官私自找我談過話,他的原話是‘護送中央那艘集裝貨輪抵達北美,為此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艦長的聲音愈發地冷酷起來,“意思就是,包括我們在內的所有人全部都是誘餌,是棄子。一旦被幽靈捕捉到了蹤跡,棄子就必須引導它遠離大部隊,這就是我們唯一的作用。”
“還有,別再那種話了,我們已經沒有國家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所謂的國家了,我們隻是一群沒死透的殘渣而已,忘掉那些在二十二年前就消失的東西吧……一切都是為了新歐盟,為了下一代的未來,我也不想作出這樣的決斷,但是非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