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

  水牢的氣氛凝固到了冰點。


  鹿羽擰過頭,盯著許虛疑惑道:“荼……彌?”


  鹿鳴歇斯底裏的笑著:“哈哈哈,事到如今,鹿羽你難道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眼前這個一心要救你出去的人是誰?你敢與南沼妖邪勾結怎麽就不敢承認呢?他是荼彌,殺人不長眼的惡魔,鹿羽你與他勾結,等著下地獄吧!”


  荼彌輕輕歎了口氣,右手掌心一吸,鹿鳴的脖子即刻被死死扼住。他的左手憐惜的撫上鹿鳴漲得通紅的臉頰,道:“真是聒噪,我勸你還是交代後事吧。”


  鹿鳴的臉變成了豬肝色,雙腳離了地胡亂撲騰著。誰能想見,青鹿道宗的五峰大弟子,現如今卻形如螻蟻,命如草芥。


  就當鹿鳴閉上眼以為此生無望的那一刻,他聽見了一個原本痛恨至極的聲音。


  “等等。”是鹿羽的聲音。


  荼彌並不打算鬆手,回頭戲謔道:“怎麽?不忍心看同門師兄慘死?”


  鹿羽聲音輕卻堅定:“再說一遍……放開他。”


  荼彌狐疑的鬆開手:“你究竟在想什麽?他殺了你大師兄,還嫁禍給你,現如今出逃的計劃被他撞破了,留著他才是婦人之仁。”


  鹿羽瞟了一眼癱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的鹿鳴,搖了搖頭:“我要留著他……平反。”


  荼彌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滿身汙穢的少年,為其多年的隱忍和克製所驚訝,但仍道:“須知養虎為患,何況你若是此時去找你們那位天尊,出逃的事必然也會被牽連,孰輕孰重?”


  鹿羽盯著荼彌,表麵波瀾不驚:“真相昭告……天下,公道自……在人心。”


  荼彌冷笑道:“迂腐,又是名門正派的那一套陳詞濫調。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要的公道,你們那位天尊大人可未必會選擇相信。”


  鹿羽瞌上了眼:“我又……憑什麽相信你?荼彌……護法?你可從未告訴過我……你是誰,否則……我斷然不會,不會……答應你!”


  鹿羽還記得,在他剛到青鹿道宗的那兩年,那時候大師兄還在,他們一起修行結界,一起讀書寫字,一起晨練打掃。大師兄的脾氣溫和敦厚,從未見過他對任何人因任何事情發過脾氣。在他當大弟子時,五峰上下和睦團結,修行刻苦,一度超過其他四峰。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性情溫和的大師兄,每每提到南沼妖邪時,都嫉惡如仇,恨不能即刻將他們鏟除。


  南沼,妖邪?一定是很壞很壞的人吧,年少的鹿羽從此將壞人與南沼妖邪畫上了等號。在大師兄的言傳身教下,他知道了很多南沼犯下的滔天惡行,其中,重中之重的惡行,皆是一個被南沼尊為妖神的妖犯下的。


  輞川一百年,妖神覺醒,撞毀南天柱,致南沼瘴氣彌漫,寸早不生。


  輞川二百年,妖神複蘇,屠神獸麒麟,致五洲四方大亂,民不聊生。


  輞川三百年,妖神一怒,萬裏驚雷現,致百人受傷喪命,聞風喪膽。


  輞川四百年,妖神鼎盛,遣四位妖尊,致南沼死傷無數,無一活口。

  然而,因為一個人的出現,這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就是,空桐法師。一個千年難見的修行奇才,一個在靈雀禪寺最受尊崇的法師。因為他的力挽狂瀾與犧牲,輞川五百年平安無事的度過了。


  言猶在耳,因此,在鹿羽眼裏,即使是在被青鹿道宗囚禁後的第七年,他仍對大師兄口裏的南沼妖邪懷著深深的戒備與敵意。而眼前的這個荼彌,是南沼九尾妖尊座下的大護法,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口口聲聲要幫自己出逃的人了。


  輞川。


  言殊打量著與外界迥異的風景,手輕輕一揮,關閉了身後泛著湛藍色光暈的傳送結界。


  這裏便是輞川了。


  尋常人隻道輞川異於外界,凶險異常,卻少有親身體驗,不知其中詳情。


  可言殊知道。


  每一處極致絢爛的景致下,都可能蘊含著極端的危險。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這裏了。


  第一次來這裏時,言殊隻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眼裏隻裝著仇恨與痛苦的少年,他見識了千百人在輞川的死狀。被天降流火活活燒死的、被形如饕餮的怪獸一口口撕咬而死的、被花枝噴出的粘液吞噬消化而死的、被腳下的流沙活埋窒息而死的等等不勝枚舉。那時的言殊,心裏有的隻剩恐懼與絕望,他日夜困於一隅,風吹日曬,饑餓寒冷都隻能生生的挨著,他生怕向前走出一步,就變成了前人的下場。


  第二次來到這裏時,言殊已經有了自保之力,他的仇恨已得到宣泄,內心深處藏著溫暖與期盼。他來輞川是為了尋找,找一個人。然而,在他放下所有戒備之後,輞川對他露出了堅硬的獠牙,他差點死掉,撿回了一條命。


  如今,是第三次來到這裏,輞川是什麽?前程往事罷了。


  言殊祭出巨劍,這把巨劍並無劍尖,實為一把斷劍。便是世人皆知的寒焰,取自寒焰極地深處十八層,以獄火淬煉九九百十一天,才得以現世,是神官長才能獲得的殊榮。


  言殊麵無表情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結束了一切。是啊,他已經是玄裔神宮高高在上的神官長,他不再懼怕任何人,他擁有著來自五洲的敬畏。然而,他隻掛念著那一抔黃土,和墳前的青煙。


  言殊抬頭,看著日月同天,血色夕陽的頭頂,皺眉喃喃道:“這麽快了嗎。”


  如今是輞川五百八十九年,離下一次妖神轉世不過十一年光景,作為神官長,他有責任與青鹿道宗、靈雀禪寺一起找出妖神轉世所在,協力屠殺,保四方太平。


  當然,他更要為那個人報仇。


  空桐為封印妖神而死,言殊親手結束了他的性命。但他無時不刻在恨,恨妖神,更恨空桐,為何如此殘忍,逼自己一輩子活在內疚與回憶之中。


  寒焰染上了他的血,與劍鋒纏綿著,無時不刻的提醒著言殊,他不僅不愛你,還在深切的恨著你,恰如那夜溫存荒唐後的逃離,它日相見時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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