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文縣與煙陽相距四十裏地,快馬往返隻需不到一個時辰,宋氏出發前先派了人去打探消息,馬車行至半路上,那人就回來了,下馬時跌跌撞撞,滾了一身黃泥巴,驚慌失措地爬到馬車前,“大夫人!文縣真的被淹沒了!縣令老爺的宅院如今也隻剩下一個屋脊尖!就如同人間煉獄一般啊!”


  母親身在文縣的丫鬟頓時昏死過去,宋氏擰起眉頭,叫他速速回府,先稟報秦大老爺和少爺們,再去同秦欣和一聲,必抓緊商量出個救災之道。


  秦章原得信兒後也是不由心驚,“當真淹沒了!”


  “遠遠望過去隻剩一汪水了,文縣的百姓都在水上浮著,龍口決堤,水勢湍急,怕撐不了太久。”


  秦錚穩了穩心緒,偏過頭吩咐侍女,“叫姐來前廳。”


  秦章原不太想讓侄女摻和這些事,“叫欣兒做什麽?她一個姑娘家,受了驚嚇怎麽好。”


  “這件事關乎重大,她非來不可。”


  秦欣和很快就到了前廳,從家仆口中得知文縣慘狀後,她蜷在骨頭裏的力氣一瞬便散了,“……文縣附近可還有什麽別的縣城?”


  秦錚心知妹與自己想到了一處,便答道,“文縣東三十裏地處有一趙家堡,坐落於江畔,現在難保無礙,除此外就是煙陽最近了。”


  秦寧補充道,“文縣到趙家堡的必經之路上有一道橋,這會怕是已經衝塌了,若想繞到趙家堡,要走將近六十裏地的山路。”


  “這樣……三哥你親自帶人去文縣,先緊著救災民,待水上再無百姓受困,你便著手去封閉決堤的龍口,否則水勢蔓延,文縣方圓百裏這幾年都不會再有收成了。”秦欣和掃了一眼布置奢靡的堂屋,勉強鎮定道,“大伯伯,咱家定要不遺餘力的賑災,在聖上到來之前,穩定住民心,決不能讓文縣生出□□,至於府中的大事情,就暫且交給侄女吧。”


  秦章原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文縣出了這麽大的“災”,素有仁德之名的聖上必定親臨以撫慰民心,龍口決堤煙陽知府脫不了幹係,這一眾涉事官員難保不會恐極而反,聖上真的禦駕親臨,極大可能要住到出進士且有義舉的秦家,到那時……


  秦章原想通了當中利弊,便不再多什麽,秦錚帶著家仆護院快馬加鞭朝文縣去了,他與秦錚秦寧兩兄弟也匆匆到布莊糧倉提救災所需的物資,偌大的秦府就隻剩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紫菀這才道,“姐,我們現在要做什麽啊……”


  秦欣和隻有點聰明,很多事情不能想的透徹全麵,她現在能做的,隻是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做的無可挑剔,“去將府裏下人都叫到院子裏來,包括兩個嫂嫂那邊的,讓她們換上舊衣,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將府裏重新清掃一遍,喜字紅燭都撤掉,過於奢靡的陳設通通收入庫房,每一件入庫時都要登記在冊,還有廚房那邊,之後半個月大鍋裏不能有半點葷腥……”


  秀江決堤,水淹文縣,看似和秦府沒有絲毫關係,秦府上下近百口人卻因此事忙的腳不沾地,好在宋氏在府中很有威信,便是這樣下人們也沒亂了章法,晌午吩咐下去的活,到子時府裏就徹底變了模樣。


  “終於能歇歇了……”


  “姐這會看著無礙,可今兒多少也是受了驚嚇的,把這個喝了,好睡的安穩些,不然早起一準沒精神。”


  紫菀服侍她喝了半杯牛乳,便要躺到外麵的塌上睡,秦欣和連忙道,“今讓丁香來陪我,你回房好好休息吧。”


  紫菀語氣柔柔,“我不累,隻是,皇上真的會到府裏來嗎?”


  “不來最好,要來了好歹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可人人都皇上仁善,就是宮婢將熱茶撒到他身上也絕不惱火,咱又為何要這般嚴陣以待?”

  “仁善?大晉王朝兩百年基業,十八任皇帝,你見過哪個真仁善了,不過是宣統暴虐,永昌嚴政,在魏氏皇族與百官百姓之間踏出一道裂痕,新皇登基自然得抓著仁善二字來俯順輿情,正是因為這樣,他一定會親臨文縣以撫民心,我們要……要好好……”


  “姐?”紫菀抬頭一看,見她已經沉沉的睡過去了,便俯身吹了蠟燭。


  文縣水患被快馬加鞭的上報了朝廷。近萬名百姓家園被毀流離失所,皇上接到消息後急火攻心竟昏死過去,醒來後第一件事便下了罪己詔自責己過,並決定親赴文縣賑濟百姓治理水患。


  在百姓眼裏,這是千年難得的好皇帝,可秦欣和看來,這是千年修煉的白蓮花。


  她可不是平白詆毀人,據她爹秦步高大人所,當今聖上魏祈,五歲隨父北上,從平涼一路打到盛京,幾乎是在戰場裏長大,早已見慣了生死,他十三歲時藩軍逼至幽州城門外,宣統帝五萬大軍死守幽州,交戰十月有餘仍是僵持不下,最後是魏祈出了一“妙計”,他命人將染了疫病的老鼠大批量投放入城內,短短幾時間便有百人感染疫病,這疫情擴散極快,使軍民人心惶惶,一月後幽州不攻自破,而此時幽州城內身染疫病的軍民已有三萬之多,亂葬崗內更是屍骨累累。


  在這般人間地獄中,罪魁禍首又像個白蓮花似的跳出來,隔離的隔離,醫藥的醫藥,驅疫的驅疫,連亂葬崗的衛生都給搞了,時至今日那些被蒙在鼓裏的幽州百姓還對魏祈感恩戴德。


  “禮部的人已經到了,是征用咱家的宅子,前院得給隨行的官員住,你三個哥哥恐怕要先搬到隔壁院去,你兩個嫂嫂我也讓她們先回娘家去,咱娘倆就不用動了,得留著料理後院這幫人……本來是想讓你跟著大嫂子一塊走,可我一個人總覺得有顧不到的地方。”宋氏折好塌上的衣物,輕歎了口氣道,“也不知是福是禍。”


  秦欣和見她滿眼疲勞,便湊過去笑盈盈的哄,“哪來的禍,若回頭皇上下一道舉賢良的詔書,大伯伯不準就有官職在身了。”


  “你大伯伯都那把年紀了,有沒有官職又能怎樣呢,現在做這些無非是為了錚兒,可皇上親臨,隨行五千禁衛軍……我是怕出什麽亂子。”


  “不會的,左右皇上就待三五日,我們老老實實躲在屋裏就是了。”


  翌日,承安帝的鑾駕“低調”的進了秦府,秦欣和一大早就被那齊刷刷的腳步聲吵醒,她掙紮著把腦袋探出床幔外,瞧見羌活趴在窗口,便問道,“是禁衛軍嗎?”


  “嗯!這會他們正在夾道裏輪值!姐還要睡嗎?我讓他們聲些!”


  “別了,咱還是別去惹他們的好。”


  秦欣和打算縮進龜殼裏不問世事,可老爺偏要給她找事。


  就皇上那個白蓮花嘛,見秦家上下皆吃齋食素,覺得這種行為極其值得表揚,不僅表揚了,尊口一開,還要與秦家人吃同一鍋飯,秦府廚子聽聞正在孝期裏的皇上也要吃,嚇的一絲油水也不敢往菜裏放,清湯寡水到秦欣和連吃三頓都眼冒綠光的程度。


  秦欣和正佩服皇上毅力驚人時,他身邊的內官卻派人悄悄遞信來,表麵冠冕堂皇,實則瘋狂暗示:大家都是裝模作樣討個好名聲,為啥搞的這麽認真,皇上吃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你家的功勞可是很容易就全成了罪過。


  “我就,兩不吃肉都夠嗆嘞,一年還不得要人命,別皇上了,佃農也受不住啊。”秦欣和把碗擱到一邊,眼冒綠光的在腦子裏琢磨吃什麽大魚大肉好,不過轉念又一想,自己得到的信兒究竟是皇上的本意還是身邊內官鬥膽猜測?前者自然萬事大吉,可若是後者,皇上吃著肉了不僅沒樂嗬,反而勃然大怒的找秦家麻煩,那她豈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出?

  純粹的山炮行為。


  斟酌了好一會,秦欣和有了主意,她喚道,“羌活,去把薛廚娘叫來,我有話要吩咐。”


  薛廚娘是宋氏從娘家帶來的粗使婢女,自秦欣和穿越來那會就在廚房裏幹活,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已經混成了廚房的一把手,宋氏要吃的很多菜都隻有她會烹製,這也是秦欣和單單點名叫她的緣由。


  “姐的酥豆腐和摘茄丸倒是不難,可……恕老奴直言,皇上他正是孝期,萬萬碰不得葷腥,而這兩道菜,未免過於油膩了些,要是皇上怪罪下來……”


  “你是秦家的人,秦家和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皇上真怪罪下來秦家上下哪個能跑得了?難道我會自己坑害自己不成?若皇上真的派人詢問,你大可按著一般做法。”


  許多寺廟裏都有這麽兩道齋菜,一道是素豆腐,白白淨淨的大豆腐,不燉不煮不蘸醬的直接吃,一道是齋茄丸,紫茄子去皮留心捏成丸狀,蒸籠一蒸即可食用。


  如此寡淡無味的兩道菜,讓許多一心向佛卻養尊處優慣了的豪門老太太望而卻步,可偏是有那種“上墳燒報紙糊弄鬼”的年度優秀沙雕,不惜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用心鑽研,反複嚐試,烹製出燒錢名菜酥豆腐和摘茄丸,瞧著是豆腐茄子,吃著也是豆腐茄子,可仔細吧唧吧唧嘴卻是香噴噴的肉味,令人不禁拍案叫絕。


  薛廚娘走後,紫菀才麵露擔憂,“姐,咱們這麽做要不要和伯錚少爺商量一下,皇上真怪罪下來可怎麽辦啊?”


  秦欣和樂嗬嗬的抿了口茶,“打死不承認唄,就他饞肉饞的出現癔症了,哼哼,傳出去不丟死人。”


  “這樣做不,不妥吧……”


  “自信點,去掉吧。”


  秦欣和隨口胡謅的,當然不妥,她這樣大膽隻因人人心裏都有一杆秤,皇上也不例外,先不秦家在文縣水患上功勞諸多,就單秦錚用麻繩網收龍口這招給朝廷省了不知多少錢財,秦家為了討聖上歡心,犯點雞毛蒜皮的錯也無傷大雅,而這件事所能產生最最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


  要往好想那就別提有多好了!不知多少內閣大學士的起點都是從擁有和皇上共同的秘密開始的!擁有秘密!等同於心腹重臣!


  以上這番話,是秦欣和從秦錚那聽來的,真假有待商榷……不過秦錚的理論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正確的,比如這次秀江決堤,到了最後收龍口的階段,因雨連綿導致水勢過於急猛,投放石塊立刻會被水衝走,穩固的巨石又難以搬運,按工部原本的計劃需要籌備大量的前期工作,耗時耗力耗人民,是秦錚力排眾議,用粗麻繩編織成六米長的密網,以此連接龍口兩側堤壩,再將石塊通通放置於密網上,直至麻繩承受不住重量,自然從中間斷裂,石塊齊齊沉入水中,這時再去封閉龍口就省事多了。


  聽上去不算太難,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大風險的,秦錚這麽做多少也有點賭的成分,好在他賭贏了,成了史上第一個尚未入翰林院就在皇上麵前掙了臉麵的新科進士。


  秦欣和也賭贏了。


  一頓假肉給皇上美的不知東南西北,當傍晚就下了一道舉賢良的詔書,要選新任文縣縣令,文縣人口本就不足萬數,一場水患後隻剩兩千左右,且大部分都受了秦家救命之恩,新縣令自然非秦章原莫屬。


  顯而易見,這七品芝麻官是皇上對秦家“雪中送炭”的讚賞與肯定,皇上的一係列麵子工程也讓秦欣和不禁感慨,果真盛世白蓮花,又當又立這一塊拿捏的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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